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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昏,残秋,木叶萧萧。
路上突然有人在吹笛,笛声让这秋色更显萧瑟。
这种乐声往往也是最容易勾起人心底不易被人发觉的伤感。
城里晚上比白天更热闹,一片灯火辉煌,各式各样的摊子前,都悬着很亮的灯笼,每个人都在大声吆喝着,吹嘘着自己的货物。
但在这繁华的景象中,却又一行人格格不入。
他们就是姜希夷一行人,和阿飞。他们目不斜视,眼神没有飞向其他的地方,脚下飞快又很稳得往前走去。
一路走到了这街上的尽头。
路边枝头上的黄叶已经枯落,街上的尽头的巨大宅院,也跟这黄叶一样到了枯落的时候。
这宅院就是兴云庄。
这里比上次姜希夷来时还要老旧,充满了落拓,原本这里还吸引了武林中许多人的视线,突然就沉寂了下来,它两代主人突然间就变得消息沉沉,不知所踪。
于是江湖中就有种可怕的传说,都说这地方是座凶宅!
姜希夷从来都没有相信过这样的话,因为她就知道,它曾经的主人,现在就在这宅院后墙后的弄堂中的鸡毛小店中活得好好的,不过似乎又算不得太好。
他们路过那宅院,往后墙绕去,结果却发现,在这白天不再有笑语喧哗,晚上也早已没有辉煌灯火的兴云庄中,后园的小楼上一盏昏黄孤灯,明亮不熄。
这小楼上似乎有个人在等待着,只不过,没人知道她究竟是在等待着什么。
阿飞刚刚站在那鸡毛小店的门口的时候,一眼就看到了在角落中坐着的,面前摆着七壶酒,一碟豆干,一碟牛肉两个馒头的李寻欢,他喝酒依然喝得很慢,却喝得很多,手也很稳。
当年名震江湖的小李探花,此刻穿的衣服很破旧,两鬓已经有了华发,看来只不过是个骆驼潦倒的中年人。
恍惚间,他似乎回到了几年前——大雪漫天,狂风呼啸,他站在关外的小酒铺门外,冰雪积上了他的肩头,寒霜笼罩着他的面容,那时李寻欢同今日一样坐在这店中厅内角落的桌上喝着酒,只不过那时李寻欢并没有这样落魄,身后也有一个铁传甲,而他那时腰间还别着一柄出鞘剑。
在阿飞看着李寻欢的时候,李寻欢也抬头看向了门口。
他的视线直接越过了姜希夷,也没看见其他人,他一眼就看见了阿飞。阿飞看起来就像是一匹受伤的狼,以往那种咄咄逼人的神采,那种令人眩目的光芒,不复再见。
这就是昔日那孤独地走在冰雪中,死也不肯接受别人的少年?真的就是那快剑如风,足以令天下群雄胆寒的少年?
他们两人视线相接后,都先是觉得意外,表情有些发怔,然后脸上才终于渐渐露出一丝微笑。
即使改变得再多,始终依然有些事情是不会改变的,比如李寻欢和阿飞的微笑。
李寻欢眼角每一根皱纹都带着笑意,有如春风般的温暖,又像能够包容一切的海水。
阿飞嘴角泛起笑容,让他整个人突然变了,变得那么温柔,那么亲切,那么可爱,那么动人。
两人就这样面对面的瞧着,面对面的笑着。谁也没有移动,谁也没有说话,可是两人的眼睛却已经渐渐湿润,渐渐发红。
不知过了多久,李寻欢才缓缓笑道:“是你。”
阿飞道:“不错,是我。”
李寻欢道:“你毕竟还是来了。”
阿飞道:“我毕竟来了。”
李寻欢道:“我知道她一定会带你来。”
他们说话都很慢,因为他们的说话声都已有些哽咽,说到这里,两个人突然又都闭上嘴,像是无话可说。
姜希夷带着身后十三人从阿飞身边擦身,走到李寻欢坐的桌边,道:“今天我没有酒,你能请我喝酒吗?”
李寻欢转向姜希夷,笑道:“当然,多谢。”
他拿起酒壶,拿起桌上另外一个空酒杯,为姜希夷斟满了一杯酒。
姜希夷在李寻欢对面坐下,天枢众人也坐在周围的桌子旁。
阿飞此时走了进来,他一步一步慢慢地走着,似乎极为稳重。但姜希夷即使隔着一段距离,都能感觉到阿飞的激动,他就像是在水壶中马上就要沸腾的水。
李寻欢看着阿飞慢慢走过来,看着他坐下。
就在他坐下的一瞬间,两人的手突然紧紧握在了一起,呼吸都似已经停顿。
姜希夷仰首缓缓饮尽杯中酒,然后提起酒壶,给自己再倒了一杯。
过了很久,李寻欢才长长吐出口气来,道:“这些时候,你过得怎么样?”
阿飞慢慢的点了点头,道:“我……我很好,你呢?”
李寻欢道:“我?我还是老样子。”
他随手提起桌上的酒壶,带着笑意,道:“你看,我还是有酒喝,连我那咳嗽的毛病,这两年都好像已经被酒冲走了,你……”
这句话还未说完,他又咳嗽起来,咳个不停。
阿飞静静地望着他,似乎眼中有泪将要滑落。
姜希夷又拿起一个酒杯,翻开放在阿飞面前,道:“这里是喝酒的地方,你若要喝,就自己倒一杯。”
李寻欢又提起酒壶,道:“不必了,我来替你倒一杯。”
他满满斟了一杯酒,送到阿飞面前。
阿飞痴痴的望着这杯酒,两滴晶莹滚圆的眼泪,慢慢地从眼睛里流了出来,滴在酒杯里。
他一向只肯流血,他的泪一向比血更珍贵。
李寻欢的眼眶也已经湿润,热泪已经盈眶,但是他的嘴角还是带着微笑。
这微笑仿佛使得这平凡而潦倒的人,忽然变得辉煌明亮了起来。
他没有说话,但他的微笑和热泪所表示出来的意思,世上绝对没有任何人能说得出来。
阿飞的手在抖,不停地在抖,忽然猛吼一声,声音响彻了这间小店,接着他拿起酒杯,猛地仰首饮尽。
他重重把酒杯砸在桌上,忽又笑道:“我已经有很久没有喝过酒了。”
李寻欢笑道:“今天你若想,可以随便喝。”
阿飞微笑着,道:“也不知道是为什么,我见到你,就特别想喝酒。”
姜希夷道:“这里的酒不够我们三个人喝,你若是想喝,可以找店老板再点。”
李寻欢的心情更开朗,笑道:“许久不见,我们同桌坐着,好好喝上一杯。”
姜希夷突然道:“这酒我就不与你们同饮了,我要先行离开。”
李寻欢转向姜希夷问道:“你要去哪里?”
姜希夷道:“约定的时间越来越近了,我当然要去的是松江府秀野桥。”
阿飞问道:“秀野桥?你为何要去那里?”
李寻欢讶异道:“你不知道?”
阿飞苦笑道:“我已经有很久都不知道江湖上的事情了。”
姜希夷道:“我同一个剑客相约冬至那日,在松江府秀野桥比试。”
阿飞喃喃道:“剑客……比试……”
他突然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的双手,目中突然露出一种说不出的凄凉萧索之意,肩膀突然塌下,对在旁边的店老板孙驼子道:“我要酒,白干。”
孙驼子移了过来,道:“这位朋友只要酒吗?”
阿飞道:“不,我还要下酒的东西。”
孙驼子问道:“要什么下酒菜?”
阿飞道:“酒,黄酒。”
李寻欢闻言,笑容虽然还在脸上,但是神情却渐渐苦涩,因为他知道一个痛苦到了极致的人,就会想让自己尽快醉倒,最好的法子就是用酒来下酒,用黄酒来下白干。
这法子虽然人人都知道,却很少有人用,因为如果人心里没有很深的痛苦,总希望自己醉得越慢越好。
但阿飞却决心使这方法,他知道阿飞一定遇见了什么可怕的事情,但他却不想去问,也不愿去催他说。
因为他知道,对阿飞而言,那一定是一个深深的汨汨留着血的伤口,才会令阿飞看起来如此受伤,他甚至还来不及舔舐伤口上的血,亦或是已经失去了力量去舔舐。
所以李寻欢不希望阿飞会更加痛苦,他不愿自己的朋友再次受伤。
姜希夷起身后,天枢众人也随之起身,往门外走去,这狭窄的小店,顿时又空旷了起来。
李寻欢也起身,道:“我送一送你。”
姜希夷看了他一眼,点了点头,道:“好。”
她知道李寻欢有话要跟她说,而且一定是关于阿飞。
秋风已残,吹在人脸上,吹不进人心里。
李寻欢看向姜希夷,道:“你来这里不多喝几杯酒再走吗?”
姜希夷道:“我来这里,只是想把他带过来而已,你是他最好的朋友,有你在就很好。”
李寻欢笑道:“虽然方才已经说过,但我还是要对你道一声谢。”
姜希夷道:“你若是真的谢我,不如等到来日我再来时,你请我喝酒。”
李寻欢笑道:“好,你再来时,我请你喝酒。”
姜希夷停下脚步,转身面向李寻欢,道:“到这里便好,不用再送了,来日再会。”
李寻欢笑了笑道:“好。”
姜希夷微微点头后,跟身后众人牵着马慢慢远去,跟黑夜融为了一体。
这时李寻欢才转身回到了孙驼子的小店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