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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升一愣,又怒道:“这时候说这做什么?”
谢瑢道:“若不趁人之危,你如何肯应?”
陆升见他如此理直气壮,反倒无言以对,垂头丧气坐下来,低头道:“我名陆抱阳,旁人唤我陆抱阳,这是理所应当的事。我还能让每个人改口不成?”
谢瑢道:“旁人不能改口,我却能改口。”
陆升猜不透谢瑢意图,只挑起眉头看他,见那人笑得高深莫测,便忍不住问道:“你……待要如何改口?”
谢瑢道:“慕而入怀是为抱,山南水北谓之阳,不如往后就叫慕山。”
陆升先是一愣,继而怒道:“我是慕山,你是千山,分明不怀好意!”
谢瑢笑道:“那不如叫夫人?”
陆升冷眼扫他,转身穿上衣衫鞋袜,提着悬壶就往门外走去,恨恨道:“不要你帮忙,我自己闯城门。”
他走出厢房,若霞若晴送来热水手帕为他净面,他便低声道:“劳烦若霞姑娘通传一声外院,将我的马牵出来。”
若霞不禁迟疑道:“抱阳公子,已过了宵禁了,若是擅自外出,恐怕……”
陆升苦笑道:“事急从权,也顾不得了。倒是叨扰了府上。”
若晴轻轻一笑,插话道:“抱阳公子说哪里话,我家公子府上就是抱阳公子府上,莫说只是牵马,抱阳公子就算要将大门拆了,我家公子也没有半句怨言。”
陆升面色一红,若霞轻轻斥责她一句,这才福身道:“抱阳公子请放心,婢子这就派人为您准备妥当。”
陆升道过谢,就走进后院中,突然劲风狂扫,空中振翅声震耳袭来,陆升忙护住头,朝半空看去,便发现一头硕大无比的阴影倏然降落下来。
借着灯笼光映照,竟是头身形比马匹更为巨大的绿头鸭,额头一抹绯红色,正收了双翅,乖顺静立在庭院之中,它略略扫一眼陆升,竟好似嫌弃般扭过头去,隐隐发出哼声。
陆升愕然打量它,突然低声道:“令狐飞羽?”
身后有人轻笑道:“你倒记得清楚。”
谢瑢提着白纸糊的灯笼,一身靛蓝深衣,外头披着孔雀羽织锦披风,施施然走了过来。
陆升面色便是一僵,冷道:“你来做什么?”
谢瑢道:“自然来送你。”
陆升道:“谢公子有心了。”
谢瑢走上前,将灯笼塞进陆升手中,叮嘱道:“可曾记得当初背着我去送子娘娘庙时,提着的灯笼?仔细莫让灯笼熄了。飞羽,你好生送陆功曹去无尘观,莫要耍脾气。”
那绿头巨鸭甩甩头,满心不情愿趴在地上,等着陆升爬上来。
陆升望着面前需得抬头才能看清相貌的高大男子,忆起他误入无为岛时,童年谢瑢小小软软一只团在怀中,不免生出了些许感慨,若比较起来,倒是小的那个更讨人喜欢。只是眼前这人,虽然难以相与、桀骜乖戾,如今为他考虑周全的行为,又令陆升心软。
他只得道一声谢,一心要去见沈伦说个清楚,也不顾什么提灯照阴阳道、百鬼窥伺的阴森恐怖,提着灯笼爬上了巨鸭后背。这鸭毛看似油光水滑,然而坐上去却是绵软平稳,十分牢固。
谢瑢在一旁叮嘱道:“速去速回。”
陆升垂目看他,亦是应道:“好,我去去就回。”
令狐飞羽发出一声粗噶鸣叫,展开双翼,朝着灯笼照出的方向腾空飞去。
风声凛冽,自耳畔呼呼吹过,不过多时,便抵达了无尘观。陆升按照谢瑢嘱咐,将灯笼交予令狐飞羽叼在扁平嘴喙中,这才急匆匆敲开无尘观大门,一个青年道士睡眼惺忪推开门,见了陆升便讶然道:“陆功曹,这么早就来了?岳公子走了,临走时托贫道将一封信交给功曹。”
沈伦在无尘观隐姓埋名,自称姓岳,也是因南来坚持,他便顺水推舟应了。
陆升忙一把抓住那道士,追问道:“什么信?何时走的?”
那道士急忙自怀中取出一封书信,又道:“才走了不足半刻,步行去的,功曹若是追上去也来得及。”
陆升收了书信也不细看,道声谢问清去向,便大步跑了出去。
那绿头巨鸭见陆升也不来寻他,反倒自己跑出去,本想拿个乔迫得陆升讨好他几句,如今算盘落空,急得站了起来,只是他叼着灯笼不敢开口,只得张开双翅飞到空中追上去。
好在陆升也不曾跑了多久,便见到了蜿蜒山道前方隐约一点火光,他忙喊道:“云常!”
那点灯火停了下来,陆升追了上去,跑得急了气喘得厉害,却仍是一面喘着气,一面挥拳,朝着面前人一拳揍了下去。
沈伦猝不及防,被揍得跌跌撞撞跌倒在地上,灯笼光摇摇欲灭,在幽深树林中更是照出重重阴影。他只得捂住半边肿胀疼痛的面颊,苦笑道:“你怎么就来了。”
陆升匀了匀气,这才道:“我不能见先生,总要为昔日同窗送一送行。”
沈伦半边脸红彤彤肿胀起来,嘴角也破了,血丝蜿蜒,他站起身来,整理下背上背着的褡裢,重新捡起灯笼,叹道:“抱阳,南来就托付给你了,你叫她另觅良人,莫要辜负了昭华。”
陆升恨恨道:“明知不可为而为之,沈云常,你不要后悔。”
沈伦一笑,“不后悔。只是……遗憾罢了。世间难两全,徒劳空嗟叹,不如不叹。抱阳,你保重,我走了。”
陆升拼尽全力,匆匆赶来,当真见到了沈伦,却半个字也说不出来,只得怔怔目送他庄重行礼,转身离去。
第二日南来知晓了,却只是轻轻笑道:“我早知道有这一天。沈伦心怀天下,忧国忧民,儿女情长自然要排到最后。我就是喜欢他这一点。”
陆升道:“南来……”
南来立在院中,面容在晨光里犹若带着朝露的向阳花,神色坚毅、目光清明,肃声道:“我等他。他一年不回、我就等他一年;十年不回,我就等他十年。他若是回不来了……我便为他守一世灵位。”
陆升那句“不如和我成亲罢”便生生被堵回喉中,再也说不出口。
家中因了嫂嫂怀孕,日日喜气洋洋,陆升愁绪满腔,装不出笑容,索性借宿在谢瑢府中,同他提起此事时,不慎连“同南来成亲”的念头也说漏了,引得若蝶掩嘴格格笑起来,“那位岳姑娘倒是性情坚毅,哪里是你这迂腐之辈配得上的。”
陆升原本胆战心惊,生怕谢瑢恼怒,不料谢瑢却半点不动声色,只夹了一片小鱼干,低头逗弄虎纹小猫,也不知是听见了不愿理会,亦或是听也懒得听了。
他不免心中失落,讪讪道:“我又哪里迂腐了……”
若蝶道:“南来一人过得好端端的,你非要迫她同不喜欢的人成亲,不是迂腐,又是什么?”
陆升一噎,竟半个字也反驳不了。
那小猫叼了小鱼干,跑出凉亭,也不知跑到哪个角落里享用去了。谢瑢这才取了软巾擦拭手指,插口道:“那二人正是浓情蜜意时分开,你何必非要擅加干涉。待她等上三年五年,自然能想得通了,是嫁是留,总要她自己甘愿。”
陆升便不免想起谢瑢的家事来,渭南侯夫人王氏,也是个性情坚毅的女子,当初谢宜失踪,一样矢志不渝,要等他一生一世。谁料等是等到了,她心心念念等的人却携妻带子回来了。白夫人何其无辜,王夫人又何错之有?而谢宜失忆前后,分别对二人俱是一心一意,并未有半点刻意的隐瞒疏离。
归根结底,便只能怨造化弄人,可悲可叹。
若蝶又笑道:“抱阳公子,可曾喜欢过人?”
陆升便下意识扫一眼谢瑢,却正对上他星辰般的眼眸,便突然生出些慌乱来,脱口而出道:“自然喜欢过。我喜欢兄嫂、喜欢师父、喜欢我军中同袍、喜欢三位师兄师姐、喜欢南来、喜欢桐花坊那小乞丐……也喜欢阿瑢,喜欢若蝶姑娘……”
眼见得谢瑢脸色阴沉得山雨欲来,陆升不知不觉声音愈来愈低,终至于没了声息,只有若蝶嘻嘻笑道:“婢女为两位公子换茶,先告退了。”
她捧着白瓷细颈的茶壶离了凉亭,鹅黄彩裙翻飞,竟真的犹若彩蝶一般往外去了,不过片刻,清朗歌声便传了进来,“山之高,月出小。月之小,何皎皎。我有所思在远道,一日不见兮,我心悄悄。”
陆升似有触动,他与沈伦自幼同窗,感情深厚,如今送沈伦一走,虽然明知自此一别天涯,江湖难见,却至多不过有些许怅然,还不如三日不见谢瑢更叫人“我心悄悄”。
他见谢瑢脸色阴沉不肯开口,只得挪得靠坐他近些,端起另一个白茶壶,倾身为他倒茶,叹道:“阿瑢,这几日我总是心惊肉跳,只怕有祸事降临……魂不守舍,若是一时糊涂说错了什么话,你莫往心里去。”
谢瑢便转头,细细打量他,而后略略皱起眉来,“我不曾习过相面术,然而你头顶有黑云汇聚,近日里难免有些波折,却并无性命之忧。”
陆升又叹道:“我曾经是水月先生的学生,眼下的局面,多多少少要受牵连……且看恩师如何处置罢。”
谢瑢亦道:“若有危险,我自然来救你。”
陆升便笑道:“阿瑢,你总是对我好的。”
只是就连谢瑢也不曾预料到,这一场波折,竟至于惊天动地,将陆升的人生倾覆得如此彻底。
不过十日后,陆升正在清明署中改一份报文,高泰突然闯了进来,面无血色,神态仓惶,推开门便膝头一软,跌跪在地上。
陆升何曾见过他这位三师兄惊慌至此,顿时也生出不祥之兆,丢了笔就几步冲过去搀扶高泰,慌乱之中带落了书案上的端砚,撞击声中泼墨四溅,更增添几分不祥。
陆升发现这伟岸男儿颤抖得如秋风中一片残叶,瑟瑟发抖,眼泪亦是一颗颗滴落在他手背上,不禁抓紧了高泰的手臂,厉声追问道:“三师兄,究竟发生什么事了?”
高泰却嘴唇惨白,反手死死抓住陆升肩头,嘶声道:“恩师……恩师……”
陆升一颗心提得老高,只觉从头到脚,俱是冰凉彻骨,颤声问道:“恩师……怎么了?”
高泰却垂下头去,高大身躯匍匐成无助一团,嘶哑无声地哭起来。
羽林左监卫苏因私自放走乱党水月、私通蛮夷等数项罪名,被判斩立决。监斩者为左仆射周彦,此人是个孤臣,一心效忠帝后,从不结党营私,素来手腕强硬、冷面无私,如今被委以重任,便雷厉风行,查清了卫苏种种“罪状”,而后奉旨,将卫苏秘密处决。由始至终,不过花了九日时间。
之后帝后派人,将卫苏的尸身送回卫府,卫苏发妻顿时昏厥不醒,一对小儿女只懂啼哭,卫府上下愁云惨雾。
而“逆贼”卫苏伏诛之后,麾下党羽亦遭剪除,自晁贺开始,到陆升无一例外,只是陆升不过是个小小功曹,故而只被暂解职务,赋闲在家。
陆远自然唉声叹气,才开口道:“早教你莫要从军,如今被殃及池鱼……”就被周氏埋怨般推一推,他见着宝贝弟弟失魂落魄的惨白脸色,终究于心不忍,转而安慰道:“总算没有性命之忧,不如趁这机会退伍,做个武馆教头也使得……”
周氏又推他,陆远住口,终究叹气走了。
陆升浑浑噩噩过了不知多少日,待卫苏出殡那日,他也一身重孝,跟在三师兄身后,陪着卫苏的遗孀幼子,扶灵往城外去。行丧人抬着长相狰狞的木刻方相头开路辟邪,一路百姓垂泪相送,泣声不断,连绵数十里。
卫苏性情豪迈,虽是军人,却颇有豪侠之风,又出身于微末,斩杀流寇从不手软,颇得百姓爱戴。如今惨遭这杀身之祸,人人都不信他通敌,只信他不幸成了党项倾轧的牺牲品,故而如今这送葬的队伍,不知不觉便浩浩荡荡、愈发壮大起来。
随即便有羽林卫前来驱逐,颇起了些纠纷。
纷纷扰扰间,百里霄同姬冲靠了过来,姬冲终究年少,忍不住眼圈一红,哽咽道:“陆大哥……”
陆升牵着卫苏的小儿子,面容犹若木雕石刻,全无半分活气,只转过头,漠然看过那二人一眼,竟是一声不吭,一步一步,走得平缓无声,安静离去。
卫苏有四名弟子,大弟子姚千秀是个奇女子,六年前嫁给心上人,二人云游四方不知所踪;二弟子蔡勇镇守西南,此次亦同卫苏一道,因通敌罪名被斩首。三弟子高泰、小弟子陆升,如今赋闲在家,等候处置。而师弟晁贺却接替卫苏,继任羽林左监之位。
安葬一毕,陆升回城时,不肯骑马亦不肯乘车,只独身一人行走山道,不觉间细雨连绵,淋了满身。山中湿气重,虽然是夏日,却仍然阴凉沁寒,令人冷得连骨缝都疼痛起来。
陆升毫无所察,仍是一脚深一脚浅,不觉间迷失道路,深入至密林之中。
雨不知何时停了,陆升仰头,却自凌乱湿发间看到头顶有把油纸伞遮挡住细雨,那人举着伞,跟在他身后,却是一言不发,陆升走他便走,陆升停他便停,亦步亦趋,乖巧得紧。
陆升终于转过身去,呆愣愣望着谢瑢,那人进了密林也是一身深衣长袖,行走十分不便,袍角衣摆染了泥泞,更被树枝勾扯得破烂不堪。这贵公子又洁癖又挑剔,如今这装扮当真为难他了。
陆升便低头道:“……衣衫弄脏了。”
谢瑢道:“叫若蝶再做一身便是。”
陆升皱眉道:“你这纨绔子弟,不知民间疾苦。须知物力维艰,民生不易,不过脏了点,洗干净了、缝补缝补便如新的一般。”
谢瑢唇角微勾,只道:“好,就洗干净了,缝补缝补。”
陆升难得见谢瑢竟然对他柔顺若斯,一时间只觉千疮百孔的心中,冰寒退去,生出些许暖意来。
谢瑢见他垮下肩头,斜倚在一株槐树下,遂伸手将他揽入怀中,低声道:“水月先生来见你时曾说过一句,连累了一个,不可再连累第二个。我原以为他暗指沈伦,如今看来……连累的却是卫左监。若是我早些知晓……”
陆升闭目,靠在谢瑢肩头,却只是一味摇头,“不干你事,何须自责。”
谢瑢便住口,轻轻揉抚他后背,又低声道:“回去吧。”
陆升便随他回了谢府。
脱去湿透的衣衫,洗尽一身疲倦,又用棉布反复将长发擦拭得水汽全消,陆升由始至终沉默不语,有如人偶般,任谢瑢亲力亲为摆弄。
待得就寝时,陆升突然搂住谢瑢颈项,低声唤道:“阿瑢……”
谢瑢半敛了眼睑,从善如流将他揽入怀中,俯身在那青年额角轻轻落吻。
他吻得缠绵,陆升柔顺仰头,闭着一双眼,睫毛微颤,面色隐隐泛出潮红,谢瑢见他顺从,便小心翼翼,从额角一路滑过眼眶,一面轻抚陆升肩头,一面俯身下去,自面颊吻到嘴唇。
柔软舌尖顶开双唇齿列,勾缠吮吻,渐深渐急,卷得陆升舌根又疼又痒,眼角也沁出泪来,下意识就要扭头躲开,却被谢瑢牢牢紧扣后脑,不容他躲闪,愈发侵入更深,舌尖轻扫过软颚咽喉,酥||痒如丝如缕,火热欲融,引得陆升连身躯也紧跟着颤抖起来,紧抓住谢瑢肩头,退也不是,躲也不是,只觉阵阵热气自口唇胶合处往身躯更深处涌去,只觉四肢百骸,酥|麻发软,令人难以自持。
他不禁发出低哑喘息声,只觉热气在血脉里渐渐犹若煮沸般滚烫,曲腿贴在谢瑢腿侧,也不知是勾||引亦或抗拒般磨蹭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