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郭骞十岁时,父亲殉国,军中派军士送来一匹粗棉布并两吊铜钱权作抚恤。
郭骞的娘亲带着一子一女艰难度日,日夜期盼夫婿服完军役后回转照料生活,却不料等来的却是这等晴天霹雳,一时间心情分外激荡,抓着那军士哭闹不休。
那军士先前还好言相劝,末了终究不耐,推开郭氏冷笑道:“军户生来如此,你若是不甘心,当初何必嫁给郭碌?”
郭骞自那日始,便将“军户生来如此”六字,牢牢记在心中。
他不能进学,家中贫寒,是军户生来如此;
他十六岁从军,却做的是杂役,受尽士族子弟驱驰,是军户生来如此;
他辗转被选为辽西军,派往西域都护府,成绩斐然,却只得做个寻常下士,反倒是那无不学无术的刺史内侄做了百夫长,是军户生来如此;
待来日,他若是身亡殉国,为家眷换来一匹布两吊钱,也是军户生来如此。
然而他却在辽西营遇到了陆升,听那俊逸飞扬的昔日羽林郎笑言:“王侯将相宁有种乎?”
好似一道惊雷划破他浑浑噩噩的天空,投下夺目霞光,原来他区区一个军户子弟,也能有一番大作为。
是以他屡建奇功、军功却被王猛尽数夺去时,原本认定的生来如此,便化作了无穷不甘。
陆升赏罚分明,不问出身,对众军一视同仁,郭骞短短二十年生涯中,却是第一次遇到这等心怀开阔的奇男子,竟令得静如死水的心境起伏变化,生出逾越而狂妄的非分之想来。
他既是军户,以护国为天命,如何能安心于只做个马前卒,冲锋陷阵、出生入死,换来的不过是马革裹尸、一匹布两吊钱?
他生为军户,自幼武勇过人,又处在英雄豪杰辈出的乱世,自然要大展拳脚,又得了那僧人与体内诡奇之物相助,功力突飞猛进,歼敌杀寇、易如反掌,就连鸿图霸业,帝王将相,也是可以肖想肖想的。
是以他篡夺军权后,并未造反,而是奉了赵忠将军的旧命,攻占慕兰堡、截断漱玉城退路,立下威赫战功,只待来日麾下部属壮大,而后封王拜侯、甚或是自立为王,都在他一念之间。
功亏一篑不甘心,出师未捷同样不甘心,归根结底,都不过是一念入魔,一念成佛。
陆升下马靠近,蹲下||身来,仔细倾听郭骞喃喃细语,理清了来龙去脉后,抬手欲搀扶郭骞起身,低声道:“郭骞,我此行奉赵将军之命,名为招抚,实则是为取你性命而来。”
郭骞身形一晃,露出悲痛欲绝的神色,静止了仿佛亘古恒长的时候,唯有束缚他的绳索银光隐动,仿佛一条银蛇游走全身。
待银光渐渐散去,郭骞这才缓缓抬起头来,麻木得近乎呆滞的面容挂着灿烂笑容,用一种近乎纯真无邪的表情看着陆升,呆愣愣说道:“你长得真好看。”
陆升不禁愣住,郭骞在绳下拼命挣扎,慌张道:“为、为何绑着我?”一时又慌乱道:“我……不、草民、草民疼得慌,求大人饶命、大人饶命!”
陆升一颗心愈沉愈低,见郭骞驯服跪在地上,瞪着一双眼仓惶四顾,茫然神色犹如孩童般无知纯粹。
他抓住郭骞的肩头,却换来一声痛楚抽气,只得急忙松开,又追问道:“你……可曾记得自己是谁?”
郭骞张着嘴,缓缓眨了几次眼睛,这才回道:“草民姓郭,是个将军……不不,是个、是个大侠!十步杀一人,流血千里、威名赫赫的大侠!”
说罢嘿嘿憨笑,颇为赧然地低下头,也不知在想什么,一时沉思,一时又偷偷打量陆升,再扫一眼几步开外的谢瑢,暗暗想道:“眼前这人长得当真好看,远处那人虽然更好看些,却瞧着有些吓人了。倒是面前这人,我瞧着他就心中安宁,好生舒服。”
陆升却被他一番言论骇得发呆,忍了又忍,仍是回头求助般看向谢瑢。
谢瑢待得长鞭上的银光通通收敛得一丝不剩,这才略振手腕,那长鞭便突然化为狭长白光,自郭骞身上松开,绕着陆升转了两圈,这才摇头摆尾窜走,没入谢瑢的衣袖纹路之内。
郭骞站起身来,左右看了看,陆升也站起身来,身形略略歪斜时,郭骞急忙上前搀扶,身旁却突然刮起一阵冷风,撞得郭骞后退几步,跌坐地上。
谢瑢已单手牵住陆升手臂,冷眼看着他,郭骞被那冰冷目光一刺,不禁缩了缩脖子,生出了畏惧之心。他却又转念一想,暗道:“我乃堂堂的郭大侠,不可胆怯!”随即梗着脖子瞪住了谢瑢。
谢瑢眉头微蹙,陆升却反手抓住他的手腕,轻声道:“阿瑢,究竟出了什么事?郭骞这是……?”
谢瑢道:“虫母寄生已久,侵蚀神魂,能留一条性命就是福泽深厚。前尘忘尽,于郭骞而言,反倒是上天垂怜。”
陆升转头看去,郭骞半边身躯受了烈火烧灼,如今却痊愈了大半,只是伤疤狰狞,就连半边脸也纵横扭曲着肉红疤痕,好端端的端正容颜,如今丑陋不堪,令人不忍直视。
再配上郭骞那纯良懵懂的眼神,却是加倍地可怜。
他正不知如何开口时,先前送马来的男子又折回来,同谢瑢陆升各施一礼,这才道:“谢先生,首领说今日不得脱身,就不留谢先生了,改日再登门拜访。”
谢瑢哼笑起来,不知为何却扫了陆升一眼,这才应道:“我在陆司马府上,静候贵首领大驾光临,还望贵首领莫要临阵脱逃。”
那男子笑道:“我们首领何等人物,自然不惧。”说罢遂拱手告辞,却将马匹留给了二人。
陆升狐疑道:“这些人什么来路?”
谢瑢搀扶他上马,漫不经心道:“白马饰金羁,连翩西北驰。”
陆升叹道:“借问谁家子,幽并游侠儿……原来是些江湖侠客。你们这些公子哥儿,说话忒多弯弯绕绕,也不嫌累得慌。”
幽州、并州任侠之风盛行,常出豪侠,卫苏原就是并州出身,陆升也曾有过接触,这些游侠或是贫寒或是富户,俱都怀着救济天下的雄心,轻生死、重然诺,行事虽然张狂不羁,惹人诟病,却绝非为非作歹的宵小。
故而陆升放下心来,他料想谢瑢同这游侠首领接触,也是受其恩师之命,他不便多问,索性不再提这事了。
谢瑢也只是但笑不语,翻身上马,二人才要出发时,陆升又忙道:“等等。”他扫一眼衣衫褴褛的郭骞,郭骞正怯生生望着他,他身躯高大,如今却略略佝偻背站在夜色中,显得格外憨厚可怜,仿佛被主人家遗弃的丑陋大狗。
陆升沉吟片刻,对谢瑢道:“总不能就这般弃之不顾,不如先带回慕兰堡中。”
谢瑢皱起眉来,“你如今有伤在身,慕兰堡又全军覆没,若是再被人发现郭骞的踪迹,参你个欺君之罪,这次只怕难逃重罚。”
陆升叹息道:“他如今面容已毁,前尘尽忘,郭骞已算是死了,眼前这人,不过是个傻子,留他一命又何妨?更何况……他妹妹、外甥女还在耳子巷中。”
谢瑢轻轻一踢马侧腹,靠近陆升身边,突然扣住陆升后脑,嘴唇贴合,留下辗转绵长的一吻。
郭骞借着渐渐微弱的火光看清了二人举动,下意识抬手挡住眼睛,胸臆间却突然涌起阵又痛又酸又苦的热流,他茫然忖道:“非礼勿视,我自然不该看。然而为何我心中这般……疼痛欲裂?”
陆升自然不曾察觉到郭骞的异样,他早已意乱神迷,只觉谢瑢的唇舌又热又软,甘甜可口,带起一丝丝酥麻涌入咽喉,扩散胸臆,一口气涌入腰身,令得他身躯摇摇欲坠。
“唔……”陆升失声闷哼,旋即回过神来,窘迫得面红耳赤,轻轻推开谢瑢,低声道:“做、做什么?”
谢瑢凑近了,两匹马也是并肩而立,耳鬓厮磨,他眷恋般又吮了吮陆升发红而湿润的嘴唇,却仍是靠得极近,呼吸声暧昧相闻,鼻尖贴着面颊轻蹭,柔声道:“你这傻子,总是心软。只怕对我也是心软得多,我却不想要。”
陆升一时间心神恍惚,哪里听得明白谢瑢言下未尽之意,只道:“我、我对你自然是心软的。”
谢瑢却自嘲般笑了笑,松开扣住陆升后脑的手,望向郭骞时,目光蓦地冰冷下来,骇得郭骞魁梧身躯又蜷缩得小了两圈,战战兢兢,不知道自己犯了什么错。
谢瑢却只道:“看你这畏缩鹌鹑样,如何当得起郭大侠之名,倒不如叫郭大傻——大傻,仔细些莫要跟丢了。”
郭骞心中不忿,小声道:“我是行侠仗义、专杀坏人的郭大侠……”
那二人却已策马疾驰,郭骞急急忙忙发足狂奔,跟了上去。
西域夏夜格外寒凉,阵阵夜风吹拂到面上,郭骞只觉清爽宜人,连伤口也不疼了,更是通身精力无处发泄,便加快了奔跑,紧跟在两匹马后头,一路跑回了慕兰堡。
慕兰堡外多了几个硕大的帐篷,是若霞带领几名仆人临时搭建起来的,外头一层竹青薄纱,内里是坚固厚实的青油布,虽然不如牛皮帐篷结实,却没有半点腥膻异味,也更加透气舒适,只是用上三五日就会破旧不堪,也唯有贵族舍得随用随弃。
此时十余仆从进进出出,忙碌得井然有序,同在谢府中时并无多少差异。
陆升心中牵挂几位同僚,同谢瑢商议后,将郭骞留在帐篷处,便独自进了堡中。
接连经历战乱,慕兰堡中剩余民众寥寥无几,辽西军跟随郭骞倾巢而出,逃回来的如今也不知去向,黑沉沉夜色中,仅存的居民自然家家户户紧闭门户,死寂得叫人心头生寒。
陆升先寻到那几个孤儿寄居的小院,如今院内院外全无人烟,那枉死的亲兵尸首已经收拾妥当,只留下断垣残壁同满地鲜血,院中的三间破屋却被烧得干净,纵然留了什么蛛丝马迹,如今也被摧毁得一干二净了。
他只得回去驻扎的小院中,却只见到了姬冲守在百里霄身边。
百里霄通身缠着绷带,许是服过了药,正睡得极沉,姬冲愁眉苦脸坐在床边看护,听见响动时,顿时警惕抓住佩剑,见是陆升进来,这才露出释然神色,连眼圈也红了,抓住陆升手臂,叹道:“陆大哥,好在你无事。”
陆升安抚拍了拍姬冲手背,简单同他讲了前因后果,这才问道:“为何杨雄不见踪影?那几个柔然小孩又去了何处?”
姬冲垂下头,咬牙道:“那几个蛮夷小子恶毒狡诈,趁着我们兼顾不暇,放火烧了房子,趁乱逃走了。杨雄不甘心,追他们去了。”
陆升皱眉道:“他孤身一人,深入敌后岂非自寻死路……”
姬冲眼泪顿时涌了出来,颓然跌坐在条凳上,蜷起身躯,捂住脸哽咽道:“我、我劝了他,他不肯听。百里大哥又伤成这般模样,我、我……呜呜……”
姬冲终究年少,忍耐不住,放声大哭起来。
陆升在一旁坐下来,也不知如何安抚,只得将姬冲揽在怀里,任他哭了个痛快。
好在那少年收敛得快,哭完便如云散天开,赧然抹了抹脸,这才问道:“如今怎么办?”
陆升沉吟,一场意外,令辽西军全军覆没,赵忠攻打漱玉城尚需时日,慕兰堡仍要负担截断漱玉退路的重责。为今之计,只得依照路上谢瑢所言,依赖游侠军守卫慕兰堡。
姬冲六神无主,自然以陆升马首是瞻,陆升又叮嘱几句,这才骑马回了帐篷。他固然想同谢瑢商议,叫姬冲二人也搬来帐篷这边暂住,只是百里霄重伤不便移动,只得留他二人在那破旧小院中。
好在谢瑢又遣了人去医治照料,陆升这才稍稍放下心来。
二人正言谈间,帐篷外传来一阵肉香,随即帘帐一撩,若霞带着若霜若晴捧着食盒走进来,若霜笑吟吟道:“这是朱大厨寻到的上好羊……”
陆升才自火烧尸林的现场回来,一闻到那烟火炙烤的香气,顿时一阵胸闷翻腾,忍不住皱了皱眉,谢瑢也看得仔细,抬手打断了若霞的话语,几不可见地摇了摇头。
若霞心领神会,忙带着众仆从退了出去。
陆升握住谢瑢的手,勉强笑道:“阿瑢,我没有胃口,你不必也跟着……”
谢瑢道:“我也没胃口。”
陆升一愣,不免生出了几分二人同甘共苦的释然来,压在心头的沉沉重担,好似卸去了大半。
却说若霞带着七味烤羊肋排、小炒羊肝等几样食盒去寻朱大厨,同他细细说了两位公子的情形,朱大厨便一言不发,坐在荒滩一块石头上抽了半管旱烟,心中便有了计较,遂起身进了临时搭建的厨房中,命几个帮厨预备食材,生火烧水,重新忙碌起来。
待若霞再提着食盒送入帐篷中时,陆升已经沐浴完毕,正被谢瑢捏着伤腿疗伤,痛得死去活来。
如今几个仆从进来摆盘,陆升如蒙大赦,急忙推开了谢瑢,望向用平整岩石铺上织锦临时充当的食案时,顿时怔住了。
一个食盒中整齐码放着形似春卷之物,只是那春卷皮竟薄透得好似丝绢,透出了内里色彩鲜艳的食材:绿如翡翠的黄瓜丝;色泽浓艳的紫苏叶;晶莹如鲛人纱线的是海蜇丝;同莹白似珍珠、颗颗分明的白米饭之间,夹着一层酱料,那酱料却是澄澈剔透的浅金色,有点点嫩红点缀其间,仿佛凛冬盛开的红梅一般,实则却是剁成细末的红尖椒。
就好似精雕细琢的珠宝冰晶盛放在雅致的螺钿黑漆食盒中,在炎热夏季更是犹若一阵清新凉风,赏心悦目,令人不忍下箸。
若霞放下食盒,柔声道:“行路在外,不得不从简,望公子恕罪。”
谢瑢不语,只看向陆升,如今谢府从上到下,人人心知肚明,只要陆公子满意了,谢公子自然就满意了。
故而若霞也望向陆升。
陆升只得夹了一块晶莹璀璨的春卷,轻轻咬了一口。
顿时清脆多汁的口感、酸辣舒畅的滋味一道涌入口中,仿佛醍醐灌顶,生津止渴,令人胃口大开。珍馐美味就好似灵丹妙药,荡心涤尘,尽数融开了心中郁结。
谢瑢望着他突然间睁大的双眼、和稍稍扬起的嘴角,唇角也随之上扬,转而道:“赏。”
若霞便笑逐颜开,福了福身退下了,陆升却道:“若霞姑娘稍等,我有一事请教。”
若霞望了望谢瑢,只得应道:“不敢当,抱阳公子请讲。”
陆升道:“这春卷外头的皮莫非是米做的?”
若霞笑吟吟道:“抱阳公子是明白人,正是。这并非是寻常春卷,原有个名字,唤作明月照长弓,每一枚当中都卷着剖开的虾肉。只是仓促间寻不到虾肉,只得因陋就简了。”
陆升赞赏几句,又问道:“那这酸中回甘的酱汁又是……”
谢瑢却拿起一旁的酒瓶,为他倒了杯石榴酒,打断道:“若还想问,问我就是了。”
若霞知趣退下了,她这次走得极快,陆升只得转头看谢瑢,狐疑道:“阿瑢一向嫌弃麻烦,不肯同我多说,怎就突然转性了?”
谢瑢垂目饮酒,一面应道:“自然麻烦。”
陆升顿时张口结舌,正不知如何是好,忽觉腰身一紧,又被拽进谢瑢怀中,唇舌交缠时,甘甜辛辣的石榴酒涌进口中。
他只得配合谢瑢饮酒,几口下肚,便微微有些醺然,他大胆勾住谢瑢颈项,只觉二人隔了好似天涯海角、地老天荒,才终有今日重聚的机会,满心俱是眷恋,便侧头靠在谢瑢肩头,下意识厮磨了一下。
谢瑢便低声笑起来,一面低头吻他发热的耳尖眉梢,一只手悄然滑进那青年衣衫之中,抚上结实滑腻的侧腹。
陆升微微一颤,爱恋顿时化作无尽情潮喷涌而出,不可遏制。
谢瑢却道:“若想再问,就好生讨好我。”
陆升嗯了一声,侧头在谢瑢颈侧咬了一口,轻声道:“请谢先生教我。”
谢瑢被他这一咬,只觉细微刺痛犹若引信点燃了炸||药,倒抽口气,在他臀侧狠狠一抽,哑声道:“妖孽。”随即二人相拥滚在厚实的地毯上头,其间情态,却不足为外人道了。
好在谢瑢言出必行,却当真有问必答,容陆升问了个清楚明白。
“嗯……阿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