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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饭一散,甄阳不慌不忙地跟在高世荣身后走了出来。一顿饭的功夫,不知他使了多少眼色。甄阳知道在表兄眼里他不过是一个愣头青般的小孩子,但也不必这样明显吧......
“你到底何事?鬼鬼祟祟的,什么事等不到明天说。”一出了正屋,甄阳便迫不及待地一把拦住高世荣问道。
“明天?明天就晚了。”
高世荣四下看了看,凑到甄阳耳边悄声道:“你的环儿妹妹明天一大早就家去了,等大少爷醒了,恐怕人也快到家了。”
“回家?”甄阳忽觉得脑袋里响了个炸雷“怎么突然要走?可是她母亲.......”
高世荣看着他这副惊慌失措地样子,心里暗暗打鼓。这不过是另一个谎言,却已让甄阳失魂落魄,若是有一天他必须面对真相,天知道他会何去何从。
好在眼下还是有可瞒的余地。
“那倒没有。”高世荣略顿了一下,“不过我听说下午环儿家派人来了。在姑母的屋里足足聊了两三个时辰。”
甄阳的兴致果然还是被他钓了出来。
“难道是......”
“这还用说。想来是定下来了,和柳蓁蓁一样,先搬回娘家避嫌的。”这柳蓁蓁三个字一出口,高世荣忽觉胸口一阵刺痛。不过他现在顾不上了。
甄阳听了果然是喜出望外,又惊又喜地朝着高世荣下死劲儿地捶了一拳。又忙说着抱歉胡乱地揉了两下。一张清秀的脸在黑夜里都能看出泛着潮红,怔怔地向着西厢房的光亮望去。
高世荣没好气儿地揉着酸痛的胳膊,瞥了一眼乐得就差手舞足蹈的甄阳,在黑暗里默默地轻叹了一声。轻得像是吹灭了蜡烛后那丝丝缕缕的烟儿,一口气儿的功夫便消失的无影无踪,好像从没有出现过一样。
静善盯着敛容忙忙碌碌的背影,抿了一口香茶,眉间不自觉地皱了起来。
说不上哪里不对。
是得知她帝姬身份后的惊讶不足?还是决定和她一起进宫时的踌躇不够?静善从头到尾地想了一遍。没有破绽,都很合理,很自然。
可是,总觉得哪里不对。
“哟,大少爷、表少爷,今天怎么一起过来了?”敛容正欲出屋收拾,正碰见甄阳和高世荣迎面走了来。
“听说妹妹要家去,特来和妹妹告个别。”高世荣抢在甄阳前面笑着答道。
敛容略愣了一下,马上回过神儿,笑容满面地把他们让进了屋,自己依旧出去收拾东西。
静善这些日子与他们两个也算是低头不见抬头见,早没了初识的芥蒂。见他们来了,也不起身,回头笑道:“我这屋子小,你们看哪合心就随便坐哪吧。”
甄阳挑了静善对面的那把雕花靠椅,高世荣则不管不顾地跌坐在松软的贵妃榻上,半翘着二郎腿,两个小臂叠在脑后枕着,抬头盯着房梁,没事人一样哼着不成调儿的小曲。
甄阳装着看不见他,又不敢直视静善,只一个劲儿地向窗外望去。
“妹妹这次回去要待多久?”甄阳终于还是问了出来。
静善飞速地瞟了一眼高世荣。
“这说不准.......还要母亲做主。”
甄阳听了这话似是正合高世荣的一番推测,脸上倒挂不住了。忙笑了笑道:“妹妹当初来得突然,如今家去也是说走就走,不知道的定会说妹妹是下凡的仙女,来无影去无踪。时辰一到,便又回天庭修炼了。”
“哈哈哈........”静善冷不防地被一旁突然大笑的高世荣唬了一跳,“妹妹还说我油嘴滑舌,如今看来我还不及甄阳十分之一啊。”
“你还说,都是跟你学的。”静善又望了一眼甄阳,“只不过,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甄阳本不善于此道,话一出口就已后悔。不想静善却如此说,一时竟呆住了。
静善最怕的便是这样时不时出现的沉默,哪怕只有眨眼的功夫。
她看着眼前的甄阳,纯净的像是山涧的清泉。那双有神的大眼睛无疑是随了甄采,但挺直的鼻梁和不同寻常的白皙应是继承了高家的特点。听说高家祖上曾几代连娶辽国女,虽是近百年过去了,可这异族的血液终究还是在高家子孙的身体里流着......
静善略带倦意地朝窗外看了看。
“阳哥哥,时候不早了。明日环儿还要早起赶路,就不留你了.......反正,日后也要见的。”
甄阳闻言忙站起身,“是啊,日后........”说到一半忽见高世荣像没听见一样仍稳当当地躺在贵妃榻上,“世荣,你不一起走吗?”
高世荣漫不经心地摆了摆手,“你先回吧,我和妹妹还有话要说。”说着突然一骨碌地坐了起来,“高家的事,你不方便听。”
甄阳听了无奈地看了看静善,满含歉意地替高世荣道了“打扰”,便先回去了。
静善一直送他出了院门,直到他黑色的大氅终于在远处与黑夜融为一体。她不自觉地轻轻碰了一下胸口那块鸡血玉--能留下的也只有它了......
“你就这么让他走了?”静善回屋时,高世荣已坐在甄阳刚刚用的椅子上。
“不然呢?告诉他我是假帝姬,生死未卜,前途堪忧,而他甄阳不过是我在甄府的意外收获?”
一番话就这么顺了出来,静善突然觉得有些晕眩,缓缓地坐在了椅子上。
高世荣沉默良久,忽开口问道:“你要带敛容一起走?”
“恩,已和高氏说过了。我身边没有一个可靠的人,她好歹还跟了我一个多月。”静善抬头看了看高世荣,“怎么了?”
“没什么,只是觉得这丫头倒也舍得。”
“她有什么可舍不得的,在这儿也没什么奔头。高氏也不会给她什么好前程,倒不如去宫里拼几年,说不定能自己挣到手。”
高世荣不解地盯着她半天,方缓缓道:“她和姑父的事你不知道?”
“她说过。四个女孩儿,本是老夫人买来准备以后挑好的给你姑父做妾的。不过老夫人一去,这事就耽搁下来了啊。”
高世荣摇了摇头,“她这么说也不假。但是她没说全。”说着又往静善面前凑了凑,“四个女孩儿属她最得老夫人的心。何况她确实也有几分姿色。老夫人还在的时候,其实姑父已经暗地里收了她了.......只不过老夫人忽然一去,三年孝在身,不得纳妾。拖来拖去,这事就再无人提起了。”
静善的眉头越皱越紧。
“这么说来,竟还不如冯益可靠。”
“那个宫里来的公公?”
“今日我能这么顺利的过关,全靠他明里暗里地帮衬。虽说也是打着小算盘,至少我还知道他要什么。”
高世荣笑了笑,“原来世上还有人和我一样根本不在乎妹妹是不是帝姬。”顿了顿,忽正色道:“此人可用。最坏地打算不过是拉他一起下水。妹妹一进宫门,是真是假是荣是辱都跑不了他,不怕他不真心帮妹妹。”
静善微微点了点头。
“妹妹明早什么时辰走?”
“寅时一过马车就会上路了。”
静善被自己的泪珠惊呆了。她已经忘记上次不受控制地流泪是什么时候的事了。
高世荣看着她的眼泪一滴滴地顺着脸颊滑落,终还是忍不住伸手替她拭去。
她的脸颊凉得像是冰天雪地里的青石板,然而温润光滑又堪比蓝田美玉。
静善如梦初醒般慌忙别过头去,胡乱地擦着脸上的泪珠。
高世荣的手就停在半空中,好久才讪讪地收了回来。
“我们这样的人,居然也免不了哭哭啼啼的俗套。”
“你又没哭。”
“我哭了,只是你看不到。”
静善红着眼睛,默默地注视着高世荣。她突然意识到自己从来没有这样认真地打量过他。
“我走了,你便能少一桩心事。”
“不会,只不过这桩心事埋得深了一些。”
夜,已黑到了极致。若是辗转反侧之人不小心从窗户望出去,定会不寒而栗。
黑夜的恐怖不在于当下的昏暗无光,而在于它会一寸一寸吞噬掉每个人心里残存的希冀。
蓟州的冬夜就是如此。
然而西厢房里,暖洋洋地灯光一直照到了天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