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阮嘉不卑不亢地直视着他:“奴婢只是个低微的宫女,皇上不曾注意过奴婢也是自然的。”方才一番折腾,她的鬓发松散开来,几缕发丝垂落胸前,眼神中满是焦灼却异常坚定:“都说皇上最是爱惜兰妃娘娘,如今娘娘有难,皇上可会信她、护她?”
靖祯一惊:“何出此言?”同时示意随侍将她身上的绳索解开。
阮嘉从怀中拿出了那个缺了一角的菱粽,道:“奴婢今日在云台宫的后苑里发现一只断了气的狸猫,这便是在那死猫附近捡到的。”
靖祯目光落在那只菱粽上,面色沉郁了三分。
阮嘉见他似有犹疑之色,忍不住忿忿道:“皇上难道疑心娘娘?”
他挥手摒去了随侍,只留下祖成跟在身边,沉声道:“朕为何信你?”
虽是这样问,阮嘉看得出来他并非全然不信,遂欠身恳切道:“兰妃娘娘对奴婢有救命之恩,皇上不信奴婢,大可以将奴婢带去娘娘跟前对质。只是时间紧迫,若不能尽早撤回云台宫送去的九子粽,一旦那有毒的粽子摆上了宴席……上有太后皇后,下有宫嫔内侍,众目睽睽之下,纵有皇上回护娘娘,恐怕娘娘也难以自证清白,还少不得要受一番皮肉之苦。”
靖祯深深看了她一眼,便叫祖成:“去仪元殿告诉皇后,让她撤下云台宫的御粽,再叫御膳房新制一批换上去。”停了一停又道:“此外,兰妃也不必协助皇后主持家宴了。皇后身子重不能劳累,你去长宁宫请太后帮衬着些。”
祖成问:“皇后娘娘若是问起缘由……”
靖祯道:“你只说是朕的旨意,她便不会多问。至于兰妃,稍后朕亲自去见她。”临行前,他命人看管好阮嘉,待他见过兰妃之后再行定夺。
阮嘉何尝不知他维护之意?种种举措,表面上像是让兰妃受了委屈,实则只是大事化小,又令她全然避开是非。仅凭自己一面之词,堂堂帝王,竟对一人如此信任袒护,让她不由心头一暖,由衷道:“多谢皇上。”
靖祯停驻廊下,回头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阮嘉眼波流转,欣然一笑:“奴婢阿沅,恭送皇上。”
风吹过,他身着一袭天水绿的常服,益发如芝兰玉树一般。阮嘉见他负手而去,只留下挺拔修长的背脊,在夕阳下映出一个剪影。然而襄王有梦,神女无心。若是有朝一日,他明白姐姐的冷漠只因她心中早有良人,又不知该是怎样的失望和愤怒……
酉时皇家夜宴,本应极尽浮华隆重,顾及刚出先帝丧期,众人只着素服,华贵而不靡艳,言谈间也颇为沉肃。筵席之上,皇太后章氏被奉于首席,皇帝居左,皇后居右,三人共居尊位。帝后以下,左席居内外命妇与未成婚的先帝皇子公主,右席居天子嫔御十余人,兰妃因称病则独自坐在了末席。
一顿家宴下来,席中仅有礼节性的互相问安,无人自敢大声言笑。直到筵席快结束时,一声尖利的呵斥打破了仪元殿的平静。
“滚出去!”
诸妃大惊,往那席间望去,只见敏妃直接站了起来,居高临下地怒视着她下首的莹贵人许氏。那莹贵人被她突如其来的发作吓得不知所措,啪地一声跪在地上,泪水夺眶而出。
殿中死一般的沉寂,众人又随即望向帝后。靖祯就像什么都没看到也没听到一样,兀自端起了白玉螭龙茶碗,啜了一口茶。坐在他对侧的淳于皇后,起先只是移目太后,复又觉得不妥,只好垂下了螓首。
太后抬眸,那眼里像是含了银针,口中不紧不慢道:“谁又惹咱们菁菁生气了?”
敏妃的织金榴花红裙在殿中显得格外灼灼耀目,她忿然指着莹贵人道:“她以下犯上,讥讽臣妾!”
太后问:“莹贵人说什么了?”
那许氏与章菁菁同住紫宸宫,平日就少不得受她晦气,此时只是不停地抽泣,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来。直到敏妃身边的丫鬟巧芸上前回道:“回太后的话,奴婢在旁边听得清楚。是我们娘娘先说起,如今您已做了太后,竟还要帮后宫主持家宴,一刻不得闲,她看在眼里也觉得心疼。贵人小主就说,皇后娘娘怀着龙胎,兰妃娘娘身子又弱,只能劳烦了太后您。于是我们娘娘便说,同为妃位,她又是宰辅之后,也是能为太后和皇后分忧的。贵人小主就讥笑我们娘娘年幼无知,只会四处惹是生非,就连九岁的五长公主也不如,那五长公主还能在仁德殿替皇上抓奸细……”
“绮玥在仁德殿抓奸细?”太后眉毛一扬,打断了她的絮絮叨叨。
靖祯搁下茶碗笑道:“小孩子胡闹,母后不必当真。儿子去看了,一场误会而已。”
“仁德殿……”太后抿嘴,略有踟蹰,“你可仔细审问过?穆氏虽死,仍有余孽尚存,若是留在宫中,少不得要兴风作浪。”
淳于皇后夹起一片赐绯含香粽,沾了桂花蜜糖送到太后碟中,微微笑道:“五长公主性子喜动不喜静,平日又没有什么兄弟姐妹在身边,总是跟小太监小宫女闹着玩儿。上回还让臣妾宫里的黄栓儿给她扮刺客,结果被长公主打得再也不敢出承庆宫了。”她掩口轻笑,凤钗上的粉白珠花轻颤,摇曳着澹澹光华。
“皇帝心中有数就好。”太后进了那片蜜粽,沉吟片刻,突然朗声道:“绮玥!”
绮玥一惊,忙咽了嘴里的粽子,应声上前。走过毓贵太妃座前时,惴惴地看了她一眼,见她生母只是阖目,并不看她,只得硬了头皮走到太后跟前,曲膝行礼:“儿臣在。”
太后道:“往日是哀家和你母妃太过纵容你了。你是堂堂大周的长公主,未有几年便到了要出阁的年纪,依旧这般顽劣,成何体统!”
绮玥低声道:“儿臣知错了。”
太后问:“你抓的什么人?”
绮玥答:“回母后的话,那人自称是云台宫的宫女……”
云台宫,太后冷哼一声,微微不悦地看了一眼皇帝。皇帝不由赔笑道:“那宫女的确是兰妃的人,儿子见过的。今日之事,是因她刚进宫不久,还不熟悉宫中道路,便叫玥儿误会了。”
绮玥亦诚心认错道:“是儿臣太过莽撞了,请母后和皇帝哥哥原谅。”
忽听敏妃娇笑道:“你的皇帝哥哥只消听到兰妃两个字,眼里哪会有什么坏人。所谓一人得道,鸡犬升天,兰妃姐姐是皇上的心头肉,她宫里的猫啊狗啊,也自然都是好的。”
太后厉声喝道:“你太放肆!”
敏妃扭了扭身子,满头的金枝翠玉便晃得花枝乱颤,娇嗔道:“姑母!”
太后怒道:“别叫哀家姑母!哀家当不起你的姑母!斩衰才除,你便打扮得这般俗艳,不敬先帝其一;今日阖宫家宴,你为区区口舌之争大肆喧闹,目无尊上其二;兰妃先你侍奉皇帝,虽位分无差,你理应尊她为长,却出言不逊,不擅妇德其三。如此不孝不义之人,你还有什么资格唤哀家姑母!”
敏妃一见势头不对,自知太后动了真怒,忙跪下道:“臣妾……臣妾不是有意的,是……是被莹贵人气昏了头……”
太后冷冷一笑:“莫非你这身打扮,也是那许氏教唆的?”
莹贵人抹着泪,一抽一抽地怯怯道:“不,不是臣妾……”
太后扬起了湖蓝錾花珐琅护甲,指着敏妃恼恨道:“看来许氏说的有几分道理,也难怪皇帝用不上皇后与兰妃,便只能指望着哀家来操持宫中事务。枉我章氏名门,却出了你这样的草包!”
皇后在一旁婉声劝道:“菁菁还小,说话不知轻重也是有的。只是端阳佳节,母后别气坏了身子骨。”
太后反道:“平日管教绮玥时,你们都说她小;这会儿教训菁菁,你也说她小。到如今一个个都惯得不像个样子。你身为皇后,不懂驾驭嫔妃,后宫不宁,你就脱得了责任?”
淳于氏本就出身不高,向来只知顺从皇帝与太后的意思,从不过问后宫纷争。此时听了这话,早已满头是汗,一张圆脸涨得通红,只低头默声不语。
靖祯歉然道:“母后本该颐养天年,却让母后如此操心,是儿子没有做好。”
他话里让皇后稍稍捡回了些颜面,淳于氏方开口道:“母后教训的是,臣妾今后会注意的。”
太后面色稍霁道:“你怀着龙裔,哀家也不该过多苛责于你。只是六宫不能一日无主,杨氏体弱多病,菁菁年幼无知,也只能哀家替你先照看着,你看如何?”
淳于氏颇有些局促,无措地望向靖祯,靖祯会意,温言道:“那就依母后的意思,还请母后多多教导皇后。”
太后点点头,目光逡巡到一旁的敏妃处,遽然变色:“至于章菁菁,今日御前失仪。回去抄写《孝经》《内训》各三百篇,罚俸半年,禁足一月,你可知错?”
敏妃扭扭捏捏地理了理衣裙,不情愿地跪在地上磕了个头,眼泪汪汪道:“菁菁知错了。”太后以闺名唤她,她亦以闺名自称,众人已明白过来,太后不过借敏妃之事给帝后摆了一个下马威,顺势收回中宫权柄。用她的亲侄女作势,旁人自然也无话可说。
筵席将尽,坐在末席一言不发的兰妃起身告退。她素来不与人多话,也无人关心她的去留,临走时只有敏妃朝她粲然一笑。兰妃一心记挂阮嘉,也顾不得多想那笑中深意,便吩咐了轿辇先往仁德殿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