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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迦用指甲刮了刮唇边。
塞拉菲娜离家太早,待在法塔的七年也未被人好好教导。缺乏一套统一的、由他人制定的标准,她无法从“发生在每一个神佑者身上的事”分出“只在她身上发生的事”。有很多在法师眼里是常识的事情,她连听都没听说过;有些她觉得琐碎无聊、没必要向他提及的事情,其实才是最值得说的。
他总不能逐件事去问,问她十年来的每一天是怎样过的。那不现实。
她不知道自己有多特别,也在知道自己能做到什么之前,便被人夺去天赋。
想到这里,路迦转过身去,看向椅子里不安的女孩。他以双手扶上窗框,背后阳光明媚,将他白色的衬衫照成半透明,塞拉菲娜眯着眼睛,从他因逆光而看不清楚的脸孔,滑到衬衫下颀长而精瘦的影子上。她抿着嘴唇,转了转眼珠,重新注视他双眼的位置。她能感觉到他的打量,不带恶意与情绪。
窗外吹来一阵风,掀动历史书一页角落。路迦的目光被它吸引着,落到依照花颂者描述的女神绘像上。他无法想像,在艾莫.多拉蒂之后的五百年内,到底还有多少法师死于无人知晓的秘密。这不仅是一部历史书,还是培斯洛上从未被注意到的乱葬岗,里面每一具尸体都属于两大家族。
而他是唯一的目击证人。
塞拉菲娜有一点错得离谱。诗人与文学家如何美化神佑者是一回事,但路迦从未听闻他们的外貌与常人不同,大陆上也没有一个种族拥有银绿色的眼眸。她看见的并不是显明神佑者身份的特征,而是另一种更具杀伤力的天赋。她一度拥有、却刚展现便被骗走的才能。
奥戈哲,那个诺堤法师,还有当时昏昏沉沉、状态大概跟梦游差不多的塞拉菲娜。他不过刚开始查,便能数出三个人来,这已经不能用巧合来解释。他们的确有某种共通的能力,一爆发往往会造成大量伤亡──若果奥戈哲当时对上的不是塞拉菲娜,恐怕千镜或者神纪城里的人都会受到牵连。
如果他们在小时候开始,便被人引导、训练,最大化地发挥力量,威力想必会更加惊人。
这并非不可能。单单是路迦现在想到的,便有无数种培养这种能力的方法。
神佑者再进一步,便是神袛本身。前者是法师们眼里至高无上的荣耀,然而在后者心中,奥戈哲这样的人远比神佑者危险。毕竟神佑者没有他们的爆发力,也远远比他们清醒──清醒的话,便知道分寸,知道什么时候应该收手。
依塞拉菲娜当时的状态,放着不管的话,迟早会闹出屠镇之类的大事。到时候不单是多拉蒂会彻查,她自己也会被家族召回法塔处理;而当场杀死她的话,她引发的风暴一样会扫平北方,那种异变并不是自然能够解释的,多拉蒂仍旧会查,而是方向稍有偏离。
所以只能退一步,用看似强大却不能伤害自己的神佑者身份,换取塞拉菲娜身上的异能。
这根本不是什么百年来首次出现的恩典,而是女神用来自保的手段。
路迦将视线转回塞拉菲娜身上。
她还在等一个解释,而他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开口,才不会让她当场崩溃。
为了让她答应契约,女神当年以神佑者之名为条件,使她放弃了某种可以弑神的力量。问题是,为什么奥戈哲没有遭受同样的待遇?他为什么还是个平庸的法师,并且看起来还对自己的能力一知半解?女神在五百年前为什么又要许出一个虚假的诺言?
路迦沉着脸,拉开抽屉,从里面翻出一小包烟。他没有看塞拉菲娜,迳自抽出一根,用指尖上的火苗点燃。纯白色的烟包被他放到书桌上面,一个字都不用说,便是种再明白不过的邀请。塞拉菲娜也跟着他点了一根,路迦侧过头把烟吹到窗外,从眼角余光里看见了塞拉菲娜跷起双脚、右手搭到左臂内侧上,烟枝夹在她左手的食指与中指之间,烟嘴就放在嘴唇附近。她的眼神迷离在烟雾之中,正因为深怀心事,才有种消沉的妩媚。
发生在奥戈哲身上的事,和女神的用意,都不是他该关心的事情。
他要保护的人,从来只有一个。
路迦敲敲烟身,看着灰烬落到书桌一个银盘上,连眼睫都被阳光染上一层光。虽然本质上也是一物换一物,但契约明显对塞拉菲娜不利,只是因为她当时什么都不知道、又害怕自己为北方带来灾难,才会答应下来。从这个角度来看,说是掠夺也绝不过份。
要解开塞拉菲娜身上的契约,最直接且最有可能成功的,是用奥戈哲作为代价。
他们不但是同父同母的血亲,还是分享着相同能力的法师。如果奥戈哲能为塞拉菲娜付出代价,契约带来的苦难便会转移到他身上──转移契约对象的仪式极为复杂,条件也严格得几乎不可能达到,但相比起眼睁睁看着塞拉菲娜受苦,路迦更愿意用她兄弟的一条命去赌,奥戈哲对他来说,和凡比诺里的死囚并什么分别。
赌输了的话奥戈哲自然也会死,万一赌赢了的话,他的菲娜却能活得更加更加长久。
问题是,她愿意让奥戈哲代她负债吗?
他太了解他的女孩。塞拉菲娜未必会答应。如果她答应了,便等同承认他伤害过的人命加起来也不够她贵重,而奥戈哲此前犯的过错也可以借此赎罪──别忘了,即使交换成功,奥戈哲也能活到冬天,塞拉菲娜却想让他现在就死。
……不过这不打紧。他总能想到办法说服她的。
路迦又往窗外喷出一口烟,塞拉菲娜的目光尚且游走在他的侧脸上。
“妳相信我吗,塞拉菲娜?”他终于正眼看向她的时候,给出来的却不是答案,而是问题。她甚至没意识到他严肃地唤了她的全名。“相信我能并且会保护妳,相信我永远不会对妳心怀恶意?”
她有点莫名其妙,明明想追问下去,到达唇边的话语却在对上他目光的一瞬间扭曲成肯定。她总是在这个人的眼眸前面退让。“我当然相信你,我一直都信。我以为你早就知道的,竟然还要问吗?”
他便静静地勾起唇角,轮廓里每一寸的冷漠线条都好像是初春时融化的坚冰,转眼间便变成一潭微凉的水,连眼底的泪痣都格外温柔。路迦走到她身边,弯下腰来,夹着烟的手按上桌子,另一只手扶到椅子上的把手,变相将她困在自己的怀抱之内。他吻了吻她的眼角,轻柔得让塞拉菲娜眯起眼睛。“……嗯,的确。对了,管家说妳醒了之后就跟极夜一起去找他,礼服好像送来了。”
多拉蒂那边异动不断,诺堤为了让路迦的命令足以通行全城,特地将继位仪式提早到后天。
听见他这句话,塞拉菲娜便知道自己已经错过了追问的时机。她平静地点点头,向着他的反方向退后。她站起身的时候似乎有点迟疑,却直至走出书房,也没有跟他再说一个字。
辛格终于摇动钟铃的时候,奥戈哲的头有点晕。
他只能转动眼珠,观察坐在床边的女人。她正懒懒地拨动脑后的头发,他还记得它们垂到他颊边时冰冷的触感,甚至还记得她发间仔细调配过的香味。黑色的长卷发如海藻一般披散在她背上,猩红的指甲于发丝间若隐若现,格外引人注目。他不知道辛格的真实年龄,但她看起来还不到四十岁,身段保持得很好,雪白的皮肤上也找不到一丝皱纹──不过,奥戈哲有点恍惚地想着,或许是有的,只是她从未向他笑过,所以他才不知道。
如往常一样,管家进来的时候,手上捧着辛格的衣服。奥戈哲眯起眼睛,略带试探的目光落到她身上,管家却目不斜视地为辛格穿上裙子。她当天留下的信封里,有他追求已久的血魔法技术:怎样准备咒术、怎样才能发挥最大的效果,他想问辛格的所有问题,在那封信里都得到了解答。
他愿意为那些答案而付出所有。
辛格微微偏过头,让管家为她戴上三色宝石制成的耳坠。奥戈哲看见了辛格不笑自勾的唇角,和她的指甲一样,都是如血一般鲜艳的红色。她今天似乎有事要办,不但匆匆了事,连酒都没喝过一滴,全程都保持绝对的清醒。所以奥戈哲被她似笑非笑地盯着看的时候,才会忍不住闭上眼睛。
清醒的辛格比半疯的好对付一点。至少不会把他打得太过份。奥戈哲试着在手臂上施力,很好,被捆起来的双腕只是有点酸痛,比起之前动辄断骨的时候已好上太多。
床边的重量一轻,奥戈哲猛然回过神来。辛格已经穿戴整齐,并且正头也不回地走出房间。管家亦步亦趋地跟在她身后,同样连一个眼神都没有施舍给他。今次她再没有遗下什么。
房门被关的声音响起。奥戈哲闭着眼睛在床上再躺了一阵子,直至能够看清床顶的图案,才慢慢地翻身下床。地上除了被辛格扯下来的被褥之外便什么都没有,他赤足踩在上面,脚步有点滑,奥戈哲不得不扶着床柱。他从床底下拉出一条由烂被套绑成的长绳,然后抱着它走到窗边。
黑金相间的马车驶过庄园,后面跟着八名骑士。花园里没有别的守卫。
奥戈哲以尽量轻微的力道打开窗。他把长绳的一端系在角落那座缺了一角的雕塑上,这是离窗口最近、又最沉重的东西。他试了试力道,多亏了费亚几近于无的膳食,他瘦了不少,雕塑应当可以承受他的体重。
深呼吸一口气,他将另一端系到腰间,随即攀过窗口──就在他失去支撑的一秒钟,雕塑被重量拉到窗边,他也跟着一同滑下。奥戈哲紧拉着手里的绳索,方才那一下便将他拉下了整整一层的距离。
他小心地逐点放出圈在腕上的绳索,直至足尖抵住了二楼的窗框。
奥戈哲闭了闭眼睛,正想松半口气,背后却传来了风刃破空的声音。
他甚至来不及回头去看,风刃便割断了他头上的游绳。
失去着力点的少年坠到地上。后脑着地。
靴子尖而细的跟敲在石铺的地面上,从远处不紧不慢地走过来。
高跟踩在奥戈哲的胸膛上,丝缎制成的裙摆扫过他的臂侧。他勉力张开眼睛。
澄蓝色的天空之下,辛格木无表情地俯视着他,眼眸赤红,看起来像是一头披着人皮的野兽。管家仍然垂首跟在她身后,或许是奥戈哲的错觉,管家似乎勾起了唇角。他咳出一口血来,有几点溅到了辛格的裙子,她却好像毫不在意,只是用鞋跟碾了碾。奥戈哲忍不住痛呼起来,他应该跌断了骨头,然而浑身都在疼,他一时之间也分不出到底是哪根。
“看来我收留了一头调皮的小猫。”辛格冷漠的声音响起,她用靴尖勾着奥戈哲的脸,迫他面朝自己的方向。她稍稍打量被她踩在脚下的那张脸,即使被血染污也算不上难看。对于血族来说,鲜血绝不会让他们倒胃口。辛格突然感叹起来,“好漂亮的眼睛。”
这样说着,她将靴尖从奥戈哲的胸膛上移开。
──然后狠狠地,踩进了他的眼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