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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人气得七窍生烟,可也有人无动于衷。
城阳公主腰板挺得笔直地站在离兄长不到三米的地方,目光落在案桌上的人偶上。
“阿兄,我想见驸马。”她语气十分平静。
李治咬牙冷笑:“好让你去与他串通一气吗?”
城阳公主垂下双目,沉默了良久,才沙哑着声音问道:“阿兄,您难道觉得,城阳有理由不恨武媚娘么?”
李治猛地转头,双目盯着她。
城阳公主迎着李治的视线,向来带着微笑的脸上,此时带着十二分的倔强,徐声说道:“平心而论,武媚娘此人确实有长才,是阿兄不可多得的贤内助。可她害我亲人,我的亲舅舅便是被她所害,新城的死虽不是她直接所导致,可真要深究,她又如何脱得了干系?”
李治听到城阳的话,哑然半晌,最终颓然地坐在了椅子上。他一只手支着额头,声音低哑:“城阳,那些事情,并非是媚娘的错。”
身为一国之君,当日父亲为了他可以坐稳江山,替他选了几个顾命大臣。可登基后的自己,却吃够了顾命大臣的苦头。当日高阳公主与房遗爱谋反,长孙无忌弄权,将吴王李恪牵扯进去,要处死李恪。高阳公主任性妄为,因为当年父亲处死了她的情人儿怀恨在心,在父亲去世的时候都不曾流露半分悲痛之色,更别说是流泪。
李治对高阳公主这个妹妹,感情本就没多深,虽然对她造反的行为虽然感到痛心,也认为她包藏祸心,要处死她无可厚非。可李恪无罪,也是他最年长的兄长,谋反一说本就是长孙无忌指使房遗爱所为,作为一国之君,却连赦免自己无辜兄长死罪的权力都没有。
顾命大臣的势力过大,甚至已经威胁到皇权,他又如何能甘心?
皇权唯我独尊,他又怎能忍受几个顾命大臣自持是前朝元老,而将皇权压了下去。长孙无忌是亲舅舅不错,可他也曾示弱,与媚娘亲自上门拜访舅舅,希望能得到舅舅的支持与帮助,可舅舅是怎么说怎么做的?
作为一个臣子,不能为君所用,还要成为他皇权的威胁,还有什么用?
而长孙无忌,首先应该是一个臣子。
城阳公主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地看着李治,“主上,夫妻本是一体。那些事情无论是谁的过错,都有武媚娘的一份。城阳也是人,内心也有自己想要爱护的人,我不忍责怪阿兄,便只好迁怒至武媚娘身上,莫非有错?”
李治闭了闭眼,没有说话。
城阳的意思,他已经最明白不过了。他会因为心中的爱意对媚娘的很多举动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要她没有触及他的底线,什么都可以。
如今城阳替薛瓘顶罪,也是同样的意思。
城阳公主见兄长没有说话,知道他已经心软,再度跪了下去,“阿兄,身为长公主,一直以来父亲与阿兄对城阳都十分爱护,旁人都说城阳此生再无所求。可有谁明白,身为长公主,要下降何人都由不得自己做主的苦衷。父亲在世时,杜荷犯了死罪,将城阳接回宫中,后来再度下降如今的驸马。驸马即便万般不是,这些年爱我敬我,不曾让我受过半分委屈,驸马从未错待城阳,反而是如今城阳是戴罪之身,还连累他被关进大牢里。”
李治听到这儿,已经面无表情了,他就这么冷冷地看着自家的妹妹,到底要怎么样将黑的说成白。
城阳抬头,眼圈中已经微微泛红,里面转着淡淡的水雾。
李治无动于衷。
城阳见状,凄然一笑,也不知道从哪儿摸出了一把匕首,放至自己的脖子上,“主上,驸马与此事无关,城阳可以死明鉴!”语毕,手中的匕首便要往脖子动脉处割。
李治惊得站了起来,椅子因为他动作过猛而烦恼在地,他怒喝了一声:“胡闹!”
城阳公主却不管不顾,匕首一点都没打算为自己留一线生机,脖子上已经殷红一片。
“我答应你!”
原本视死如归的城阳这才停下了动作,殷红的血顺着脖子流淌而下,将她身上的衣裳都染湿了。她眼圈中转着的水雾终于凝结成珠,划过娇丽的脸庞。
她泪眼婆娑地看向李治,“多谢阿兄。”
李治大步走了过去,随手在她的裙摆撕下一块布,一边帮她包着脖颈的伤口一边牙咬切齿,“混账东西,你的匕首是怎么来的?”
城阳公主与兄长对持时勇气不少,如今兄长答应了她的要求,她便似乎是全身的力气都流失了。她软软地靠在李治身上,有些气弱地说道:“禁卫军统领深夜前去不羡园接我,我心中害怕,刚好马车上有一把小匕首,我顺手便揣进兜里了。”
李治闻言,惊怒之余,又觉得好气好笑,“万一我不答应你,你便打算这么将自己交代在这儿了么?”
城阳公主闻言,弱弱的声音带着几分庆幸:“可阿兄答应我了。”
厌胜之术,一旦被发现,即便死罪可免,活罪也难逃。可如果真是薛瓘,必死无疑。她棋走险招先将罪行揽在身上,赌的便是兄长对她的恻隐之心。她本就没抱大多希望,可兄长并未让她希望。
当城阳公主见到薛瓘的时候,是回宫后的第三天。
胳膊拧不过大腿,李治终究是对这个唯一的妹妹心软,因此破例让她前去大牢见薛瓘。
大牢中的薛瓘正盘坐在铺着稻草的床上,双米紧闭,鼻端忽然嗅到一缕熟悉的幽香,其中还混杂着草药的味道,他有些诧异地张开眼睛,便看见有三个人迎面而来,走在前面的一人穿着曳地长裙,乌黑的长发梳起,见到他时,原本紧绷着的五官柔和了下来。
牢门门锁打开,跟随在女子身后的两人离开。
“驸马!”连城公主上前,双手抓住薛瓘的手。
薛瓘反握住她的手,神色既是激动又是惭愧,“公主!”
短短三天,几乎便是生离死别。
薛瓘紧抓着城阳公主的手,几乎有想要流泪的冲动。
城阳公主见薛瓘之前,本还有一分期望,希望那个人偶只是虚惊一场,是旁人移花接木弄出来的。可当她见到薛瓘时,心中便明白了大半,真的是他。
城阳公主不怕为他顶罪,可她怕自己顶了罪还没弄清楚到底是怎么回事。
城阳公主仰头,轻声问薛瓘:“为什么?”
毫无头绪的一句话,可薛瓘明白她的意思。他和城阳公主成亲多年,感情和睦,夫妻之间早就培养出了深厚的感情和默契。城阳公主了解他就如同他了解城阳公主一样,厌胜事件爆发,他被刑部带来审问,可在没见到城阳公主前,他一句话都不会说。是贪生怕死,也是怕自己死了是一了百了,却连累了父兄妻儿,于是咬着牙不招供。他知道皇帝定会亲自召见城阳,如果他有一线生机,那必然是牵在城阳公主身上。
如今城阳公主能来与他见面,不论厌胜之事真相会如何,他明白自己已经求得一线生机。
薛瓘俯首,迎着城阳公主的目光,沙哑着声音说道:“因为我无能。”
他曾是上官仪的学生,按照老师的期望,他本该是要成为文官的,可太宗看上他武艺不俗,将他提拔为武将,后来因为城阳公主下降,在此提拔为左奉宸卫将军,从三品。
几年前,上官仪因为得罪武则天而死,还祸及子女。他明知上官仪是冤死,却无能为力,每每想起,心中既是难过又是压抑。可他又能怎样?他的妻子是当今长公主,与她皇嫂的感情还甚为和睦,他并不想从中挑拨离间。
人偶不过是他喝酒时拿来发泄所刻,从前他都次刻完都会记得销毁,可就是前两天,他不胜酒力,竟然忘了自己顺手将人偶扔进了书房中的大花瓶中,以致于如今招此祸患。
“薛瓘对不起公主。”
“驸马何来对不起一说,是城阳任性,非要驸马为我雕刻人偶,我已与圣人交代了事情的来龙去脉。”城阳公主说道。
薛瓘怔楞地看向她。
城阳公主笑得有些无奈,“驸马怕且是要被城阳连累了。”
她本来并没有放弃要继续追查,心中总是想着万一不是驸马呢?如今一看,幸好是她昨晚在兄长面前软硬兼施,不惜拿命来赌,才有兄长愿意庇护睁着眼睛说瞎话的她。
李宸和太平不知道自己的姑姑到底经历了一场怎样的风暴,两人在湖上坐完船之后,便跑去了清宁宫找武则天。
武则天与李治才与大臣商议完政事,见到两个女儿,自然是免不了要问一下在不羡园玩得如何?又问李宸对不羡园是否满意。
李宸坐在父亲的腿上猛点头,说着满意。
太平看完父母,便回去了。李宸借口说许久没见母亲和父亲,她晚上要在清宁宫与母亲一起住,武则天几日不见小女儿,如今见她脸上露出讨好的笑颜撒娇,心中便柔成了水,只好妥协。
李宸半梦半醒中,听到父亲与母亲低语——
“媚娘,薛瓘该死,我本该将他杀了替你出气,可城阳她——唉,总之,是我愧对你了。”
“城阳是主上的嫡亲妹妹,若是妾的委屈能换来她的幸福美满,那倒也值得。更何况主上将驸马这个始作俑者调离长安,也算是为妾做主了。主上,夫妻本为一体,媚娘又怎会不理解您是爱妹心切。”
李宸听到关键的两句,心中登时清楚了真相。
所以要害母亲的,是薛瓘,而不是城阳公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