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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亮河北岸,篝火未歇,拓跋敛素来起得早,昨日军败之后,他令巫者替受伤的将士治疗,自己也忙到三更才熄了灯火,今日早上起来便升帐议事。
“殿下可是为如今的情势发愁?”虽然北魏人人皆说六皇子最歆慕汉学,却不知道四皇子亦是个中高手,便连他麾下的幕僚亦有半数是汉人,可他这回出来却是一个幕僚都未带上,此时见他上午一起来便牵着座下神驹在河边散心,随他一道出来的武将武思君不由跟在他身后。
“昨日收到宋先生的消息,太子阿兄命丧于姬凛手中。”对军中将士拓跋敛自然是要隐瞒着消息,但对自己贴心的幕僚,拓跋敛却少有隐瞒的。
“太子竟谢世了?”武思君压低了声音,只有声线微微的颤抖透出他的心思。
“父王接到消息是在冬狩节上,满城公卿无一不知无一不晓,他甚至连冬狩节的祭祀都顾不上想要亲自带人往牛川迎回阿兄的灵柩,却被大司马独孤迦楼拦了下来,最后是七弟亲自往牛川迎回阿兄。”拓跋敛谈起父兄,语气说不出的复杂,同样是父亲的儿子,但是大概也只有独孤皇后的孩子才是父亲的孩子吧,他们这些兄弟无论多么优秀,在父王眼中都仿若不存在一般。
在以往哪怕太洛稽家想要他在父王百年之后登上王位,他心底始终都是不情愿的,北魏的皇子年满三岁便会离开母亲独自居住,最大限度的避免了与母族的亲密,而当时他的住处刚跟太子阿兄毗邻,是以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他都是阿兄的小尾巴,在知晓什么是太子之后,他就决定了要将兄友弟恭进行到底。
可渐渐长大,他却与阿兄渐渐疏远了。
他自幼性子执拗,在书房跟着师长学习的时候,样样都不愿落人后,且他记忆力绝佳,虽然做不到过目不忘,但自己看一遍再听师长念一遍,也就将当天所学全部消化了,九岁那年阿兄开始接触政事,他在一旁跟着听,到了这时节,他才发现仿佛自己天生就知道该怎么处理这些事情,先生抛了问题,连阿兄都还未反应过来,他便一口道出了答案,可是迎接他的不是父王赞许的目光,而是森冷的注视。
父王在后宫大发雷霆,当天夜里申斥的圣旨就到了母亲居住的宫殿,只说母妃心思诡谲,竟为了争宠连小小的孩童也不放过,罚母妃在宗庙门口跪上一夜,而后闭门思过,无诏不得外出。
虽然是三伏天里,但上京的夏日亦不算暖和,母妃因此大病一场,便是到了如今每年冬日变天膝盖便一阵发冷发疼,在母妃失势的那一年里,他充分体会到了人情冷暖世态炎凉,虽然太子阿兄一样照顾他,但那是太子阿兄已经搬到了东宫,而他还在后宫里头住着,在阿兄没有看顾到的地方,后宫里的奴仆有太多的方式让他遭罪,让他的胞弟小六受苦——他可以受冷落,但不能忍受小六因为宫人的疏忽差点儿夭折,当他闯入东宫跪倒在地求阿兄替他寻巫者治疗小六的时候,他就明白自己大概真的不可能再如当初一样对阿兄心无芥蒂,也是第一次真切的体会到什么事君臣之别。
自那之后他虽然没有改变以后做个贤王辅佐阿兄的志向,但他却也渐渐接受不在出风头,反倒是暗地里收拢心腹宫人,培养自己的人,更是在稍微年长之后便开始寻访幕僚,即便偶尔有师长感慨他渐渐年长便失去了幼时的灵气,可比起好好的不受磋磨的活着,他觉得没有什么不能够接受的,但他想要变强的信念却越发根植在心底,他想要能有足够的力量护住阿娘和小六。
偶尔灵光一现,他也曾想过若是自己是太子,有朝一日登上王位会怎样,但阿兄是真正胸怀广阔的英主,他甚至期盼着阿兄登基之后,他能求阿兄允许自己接阿娘出宫奉养共享天伦便是这世间最美好的期盼。
可他从来没有想过阿兄会忽然谢世,今日一早接到消息,想起幼时与阿兄一道在书房读书时候的情景,他才发现自己竟不知在何时泪流满面。
“殿下可是想要替太子殿下复仇?”武思君偷偷觑了他一眼,试探道。
“……孤虽想替阿兄报仇,可你瞧瞧这一月来,军中将士多少归心似箭者,便是要交战也不适宜在这样的隆冬时节。”拓跋敛摇了摇头,“昨日临阵之时,孤虽颁发了严令,却也只是不愿我将士因惊慌死在乱军之中,更何况这一回出兵,孤却不以为是良机。”
“殿下何出此言?”武思君一怔。
“自来得胜者,天时地利人和缺其二不可得。”拓跋敛沉声道,“冬日兴兵天时不顺,秦军可躲在城池之中,他们秋日丰收,不缺粮食,反倒是我们长途奔袭,不仅要带着粮草辎重,还要寻找御寒之物,可不是不利么?”
“是了,府里的先生讲过上回攻秦还是数年前,地形不熟,自然谈不上地利了,至于人和,今年牛羊收获不错,到也不缺少衣食,将士们自然没有多少积极性。”武思君此时倒是反应过来,“既如此,殿下为何又要同意出兵?”
“我大魏这回发兵起因有三,一者今年为东秦大计之年,兵将轮防,边防混乱,姬灿回长安述职,一旦边境动摇,秦人不能首尾相顾;二者夏侯家与姬家有龃龉,夏侯瑁率众兵与良驹投我大魏而来,他熟知地形可让我军士避开半数秦军;三者宇文家取赢家而代之的野心,派使者陈述厉害,愿从邕州借道。”拓跋敛语气里带着淡淡的讥诮,“父王自然觉得是好时机。”
“殿下难道不以为么?”武思君伸手扰扰头,“虽然天时地利人和我们皆不占,但秦人未必比我们讨得了好去。”
“数年前,姬凛率军兵临我上京,孤曾在大巫的观星殿上远远的瞧见过他一面,说起来他比孤年纪还要小,但周身的煞气却令孤在数丈之外都清晰感受到,虽然天下皆知我大魏骑兵锋芒毕露,但孤却以为秦人亦是不差,若没有见过对手如何厉害,自己就只能故步自封,终有一日我大魏将无兵可用。”拓跋敛淡淡一笑,眼中却毫无畏惧,“至于夏侯瑁,他在东秦安享富贵多年都能背叛东秦投奔我大魏,父王信他,孤却是不敢信的;再说宇文家,当今大魏皇后便是宇文刺史的胞妹,为了所谓的野心连自己的亲妹妹的安危都不顾惜,这样的人又如何值得托付后背?”
“殿下英明。”武思君不由称赞道,他跟在这个殿下身边有五年了,他本来是个父不详的女奴之子,是殿下在他快被打死的时候买下他,教他读书识字,他原本只知对方于内政上颇有建树,却不知于兵法上亦是如此出众,“那殿下为何还要同意出兵?”
“自独孤皇后病逝之后,父王越发执拗,若是出征前孤出言反对,只怕父王大怒之下,不单是孤要受到申斥,只怕连母妃和小六亦要受到牵连。”拓跋敛提起烈帝的口气倒是一点儿不像父子,反而是实打实的君臣,“再者无论是几个兄长还是孤如今尚无爵位在身,少不得要出来走一趟:往东秦出兵四路中,从邕州借道与宇文家有牵连,而翻越长生山到定北镇依靠夏侯瑁给的地图,这两者皆不可信,而既然料定无胜算,跟着孤的又是太洛稽氏的族兵,又何必去啃朔雪关的硬骨头?反倒是永宁城名声在外,孤能带兵牵制其数月到也就算有功。”
“难怪殿下这回就带了奴出来,反倒把宋先生他们一众谋臣留在上京。”武思君不由伸手挠了挠脑袋,恍然大悟。
“阿武悍勇,孤带你出来是想教你瞧一瞧这天下顶尖的武将,你如今才十六,早一些见到了,往后有了效仿的对象,才不浪费你一身天赋。”拓跋敛见他性子赤忱,又与胞弟同岁,不由就多照顾几分。
“那如今咱们就直接撤兵么?”武思君听到主君对自己的期待,登时红了脸,一双圆圆的眼睛登时一亮。
“自是不着急。”拓跋敛本是内敛之人,就这么一小会儿的功夫依然将对兄长的哀思压在了心底,“阿兄一死,局势就不一样了,孤与大兄向来不睦,他自视甚高,不甚瞧得起孤,原本若是宇文氏反悔截断他的后路,孤自然不必在意他的死活,可如今若姬凛既然出现在此处,虽未收到消息,但定北镇只怕已然安稳,孤少不得要留一个替孤分担父王的怒火,孤到真心祝福他立下不世之功业。”
“那我们还去攻打永宁城?”
“不,我们去白石城,那里与西楚、邕州接壤,屯兵于此可威慑宇文氏,也算替孤之兄长理清退路。”拓跋敛伸手拍了拍马儿,嘴边浮起一丝淡淡的笑意,“且昨日东秦原本可以乘胜追击,他们却没有,只怕秦人如今亦是不愿交战,咱们暂且等一等永宁城的反应吧。”
“殿下,永宁城遣来使求见。”主仆两人正说着话,一个亲卫便小跑过来朝着拓跋敛行了一礼。
“我的乖乖!”武思君不由目瞪口呆,“原本听府上先生讲课说道料事如神只以为是话本里的故事,却不料原来我家殿下竟然有这等能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