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邵劲的问题让王一棍登时一滞。
他刚才和邵劲说了许多,唯独没有说过徐善然在京中的处境问题;他当然也并非没有想过这个问题,只是相较而言,他总是觉得,这个问题也许并不那么紧要……
而现在,他为之服侍的人将话挑明了,站在旁边等待他的回答,目光洞彻得像是将他的内心都看穿了一样。
“这……”哪怕平时惯常用荒诞的嬉笑怒骂来掩饰自己对现状的不满,这一刻王一棍也真正意识到自己和自己所鄙弃的“现状”并无太多差别。
他曾因为郁郁不得志而鄙薄那些用尽手段哪怕遗弃糟糠之妻也要上位的男人。
而实际上,他内心鄙薄的也许仅仅是不得上位的自己,而并非那些伪君子的男人。
好在邵劲的视线并没有在王一棍身上停留太久。
他很快移开目光,转而在这队伍的边缘之处踱步。周围的树木草丛在野风的吹拂下发出簌簌的声响,天空中骄阳依旧,只是此刻的骄阳也已不能驱散来自北方的寒风。
邵劲似乎在自言自语:“若叫辉王安稳到了封底,只怕恶了晋王;可若不叫辉王安稳到达封底,莫非晋王还会放过我?若我除了事情,她呢……”她又是否会因此被人放过?
王一棍定定神,立刻弥补自己刚才的错失,他细细与邵劲说道:“东主不能如此想。东主尚未出事,晋王只怕还有些顾忌,但若东主出事,夫人如何能够幸免?别的不说,等东主因辉王被袭一事下了大狱,只怕就要任人鱼肉,到时候还不是晋王想怎么办就怎么办?”
他顿了顿,又轻声说:“东主且想想那些前段时日才被抄家文臣武将!”
抄家者主谋东市斩首,余者女子入教坊,男子配边关。
邵劲脸色微微一沉,又听王一棍分析道:“其实东主现下不需太过忧心夫人之处。毕竟晋王要防备的重点还在东主身上。东主只要不明目张胆的与晋王作对,晋王一时半刻只怕也不会将手伸到夫人之处。究竟晋王要登基称帝,一者一时半会抽不出手来,二者帝王富有天下,也不会将一点皮毛小事斤斤计较……以后之事可以后再看,但此时最重要的,还是将辉王一行早日安稳送到地头,而后东主再赶紧赶回京城,这才能看着局势走下一步路。”
对方说的是正确的。
邵劲心里也知道自己最应该怎么做,才能将危险的可能性降到最低。
但所谓的“危险的可能性降到最低”并不是“没有危险”,如果事情并不如王一棍所分析的,或者晋王真的丧心病狂至此,那他岂非要抱憾终身……?他又怎么可能拿徐善然的安全来赌这个概率……?
王一棍这边见邵劲眉头紧锁始终不说话,心头也暗暗着急,他还想再开口劝说一二,忽地想起一件事来,忙道:“好叫东主知道,我出行之前夫人曾给了一样物事,说是要交给东主的!”
“什么?”邵劲精神一振,几乎立刻就埋怨道,“有这东西你也不早点拿出来?”
“一时半会不能记住,不能记住。”王一棍苦笑道,将一个看起来普普通通,不过是蓝底绣锦鸡的荷包递给邵劲,这手还才刚一伸出来,手中的东西就被面前的人夺了过去。
……这东西又不会长脚跑了,也不用这么着急啊。
王一棍暗暗吐槽道,吐槽完了才发现刚才邵劲脸上的沉沉压着的焦虑散去不少,虽有另外的急切覆了上去,但总体来说,刚才压抑的气氛已经在不知不觉中散去了。
王一棍若有所悟。
那边的王一棍在刷新自己的观念,这边的邵劲拿到荷包,已经急急解开了,这荷包说特别不特别,相较平常巴掌大小的荷包还是更大了一圈,邵劲拉开抽绳,先自里头抽出了一叠银票……
虽然很实用啦,可这时候想要的总觉得不是这玩意……邵劲默默地将银票塞进自己兜里,又去掏荷包,这一下直掏出了三个蜡封药丸。
他将药丸拿到鼻端嗅了一下,没啥味道,但转转药丸圆鼓鼓的身体,很快就能发现上头用眉笔写着的一个‘内’字。
内服,应该是保命用的。邵劲又想,然后他又默默地将这药丸给揣进了怀里,还是那句话:真的很有用,可总觉得这时候想看见的并不是这个……
扁扁的荷包已经掏出了两样东西,还拎在手里的袋子轻飘飘的没个重量。
邵劲不抱什么期望地再往里头一淘,结果还真出乎意料地掏出了一个掉在角落里的小纸团。
这什么东西?他狐疑地看了看上去随随便便捏就的纸团一眼,慢慢展开来,就见上头用墨笔写了一个字“信”字。
在满是如蛛网般褶皱的纸张之中,墨笔似乎是在还没有完全干涸的情况下就被团起来了,因而没有被写上字迹的周围也沾了星星点点的墨痕。
邵劲盯着那个位于纸张最中央的字看。
他并不是没有看见过徐善然写字,但徐善然的字迹在他看见的绝大多数时候,都是一笔工整的簪花小楷,写出来或纤细秀美,或花团锦簇,总是十分宜人——并符合当下审美的。
但也偶尔有一两次,邵劲看见徐善然会随意在一张废纸上写些东西,这个时候,徐善然的笔迹就不如那些落于正规纸张上的那样婉约含蓄了。
她的笔锋会放得更开,写得会更加随意。
随意到了一定程度,就如同邵劲此刻见到的这张纸上的那样龙飞凤舞。
一个张狂的信字,说出了徐善然所有要对邵劲说的话!
微笑不知不觉就浮上了邵劲的脸颊。
局势到了这一步,或许真的上天入地、进退无路。但不管是到了现在这种两难的境地,还是真到了那种穷途末路的境地,他也应该相信徐善然,而徐善然也一定会相信他。
新婚之夜不碰对方并不纯粹是因为年纪的缘故。
还因为哪怕他们相处了八年,在这件事情上,他依旧能感觉到徐善然轻微的排斥。
这种排斥并不真正表露于面上,或许也并不是徐善然的本心,但确确实实、真真正正存在着。他本来以为是因为徐善然离家到了他身旁的缘故,后来发现这或许有一些,却并不是全部,更不是排斥的重点。
但现在——或许他已经找到真相了?
他们之间,还是缺乏最终最后、最不加掩饰的信任?
这种相信,也许正是徐善然想要对他说出口,想要从他身上述求,而始终没有说出口的、没有述求到的东西?
邵劲将这张纸条重新展平折好,四四方方地和那几个药丸一起再塞回荷包里,接着他将荷包揣到怀里,对王一棍说:“行了,我们走吧,赶紧一点,一个月能走个来回。”
王一棍:“……”态度转变得是不是太快了?
这时候邵劲已经利落地翻身上马,他示意自己的士兵给王一棍牵来一匹马,眺望着远处的天空,慢腾腾说:“我现在反倒有些期望宁王登基了——”
王一棍:“……慎言啊!”
邵劲笑了笑,若有所思说:“但宁王之所以失败,恐怕只在于他还不够狠。”
宁王不肯弑父还能说是为朝局着想又有谢惠梅在侧的缘故,但宁王不动这辉王安王晋王三王,就算是心里看不起这三王,只怕多少也还是念了一些兄弟手足之情。
可惜事已至此……
——再想无益!
邵劲打了个呼哨,双腿用力一夹马腹,坐下骏马如离弦之箭般前射而去。
周围的兵士已经自发组好队伍,齐齐呐喊一声,便自跑动起来,停留在原地的马车也骨碌碌向前,自远处看来,尘埃渐起渐生,须臾便腾起一团团烟雾。
京中一应事宜,邵劲尚能分析得清楚,何况是徐善然?
她在得到晋王入了皇宫的消息之后就悚然一惊,在极短的时间内将绝大多数的可能都想到了,而后来的发展果然也没有超出徐善然的预计,不过是在各种各样的阴谋诡计之中,晋王取得了最后的胜利。
邵劲此刻掌握着京营势力,但已经被晋王调出了城外,那么晋王再特意过来理会她的可能性并不高。
但依晋王的狠辣手段,“特意”未必会做,“顺便”却一定不会拒绝……
徐善然在邵劲离开的日子里并没有闲着。
她暗中将家里的大部分家丁换成了军中出来的士卒,让他们按照军中习惯,日夜都留专门的队伍巡视府邸。
又特意在夜间的时候将众人的活动范围局限起来,以主院为核心,再向外辐射一圈,这院子买的急,并不如御赐湛国公府那样占地广大美轮美奂,现在刚刚好足够将手中的力量分布在二门之处,守好每一个可能被冲进来的门户。
如此过了不过二十七天的时间,徐善然睡到半夜,便被隐隐传来的嘈杂声惊醒,等她坐起推窗,便看见远处火光冲天,数道熟悉的身影匆匆自院门处跑进来,第一个出现在她视线里的,除了本来就守在外头的棠心之外,就是眉间隐含焦急的高婵了。
“怎么样?”徐善然问进来的高婵。
“我在外面第一时间就听见有人直撞我们的大门。那时候连远处的火光都没有看见。”高婵言简意赅。
第一时间。徐善然暗想。很清楚了,看来不论邵劲是安稳地送辉王到了地头,不给晋王把柄;还是邵劲暗中如了晋王的意,让辉王在中途不幸,晋王都不会放过他们。
“现在我们……”高婵低声问。
“今夜他们应该突破不进来。”徐善然轻声说,“晋王今夜的重点不是我这里,他更不会料到我这府里还有如此多的勇士。”
“而等今夜过去……待风节回来才好再说。”徐善然说道。
高婵默默点了头。
徐善然在屋子里呆了一会,颇觉气闷,便推门径自走了出去,在院子里踱了两步之后又往院外走去。
少了那虚虚实实的屏障,喊杀声就如响在耳边一般清晰,放眼看去,夜色虽然浓黑,处处盛放的血光也并非不可辨别。
木秀于林,风必摧之。
堆出于岸,流必湍之。
行高于人,众必非之。
徐善然在心里咀嚼着这几句话。
一步步走到今天,这一世如果光只看到现在的情况,竟难说两世哪一世更凶险。
邵劲还是有机会的。
徐善然又想。
他现在手里有一队京营人马,又有辉王在手,王道行并非沽名钓誉之辈,眼下的局势他应该能替邵劲分析得入木三分。
那么邵劲必然会知道,现在最好的选择,不是让顺着晋王的意让辉王死,也不是不顺晋王的意单独回来。
他应该带着京营众人马,里通外合赚开城门,以晋王矫诏杀君之罪名,拱卫辉王上位。
到时候京中又是一夜血流成河。
到时候这里将成为两方必争之地。
徐善然环目四顾。
她挡得住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