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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名老宦官拦挡在马车前面,等车一停,当即绕至侧旁,躬身问道:“大王可迎到长源先生否?圣人等候久矣。”
李泌和那年轻人携手下车——很明显他是不想拉手的,但对方不肯放——急忙施礼道:“李公,契阔虽久,风采依旧。”
老宦官谄笑道:“老奴哪有什么风采,长源先生才是神仙相貌,数载不变。”
李汲在旁观察,突然发现,这老头儿虽然长得不怎样,但一笑起来,竟隐约生出一丝阴性的妩媚来,足以遮盖诸丑,使人愿生亲近之意。
正在发愣,李泌两步来到他面前,伸手一扯——你下来啵——随即解下腰间佩剑,交到李汲手中,说:“汝且在此处等候,不要妄行妄语。”然后笑着向那老宦官解释:“从弟李汲,乡间野人,不懂礼仪,故此关照一二。”
老宦官笑道:“看上去是个老实孩子,应该不会妄言妄行,先生不必担心。”随即塌着腰,将手朝侧面一摆:“快,快,这便随老奴去谒见圣人吧。”
三个人匆匆而去,随即马车也驰向侧院,此处就光剩下了一个李汲。
四下瞅瞅,这个庭院并不大,稍稍植了些花草,往内则是重檐叠壁,也不知道共有几层。转头望向来处,侧门已闭,四名甲士柱着长戟,目光凝重,挺立如松,良久不言不动——估计就算过去攀谈,也没人敢搭腔。院中偶尔有些彩衣侍女,或者绿袍官吏穿梭而过,但全都屏息敛声,贴着墙根儿疾行。
——则我在这儿没人可以说话,且坐也无处坐,实在无聊啊。
他只好按着刀柄,柱着长剑,原地转圈儿。明知道此乃天子驻跸之处,若有失仪,多半会论死罪,我穿越来此不久,倘若因为一点儿小事就掉了脑袋,那多不值啊,还是先老实呆着吧。就不知道李泌此去面见皇帝,会说多久的话呢?
真没想到,这李泌竟然如此受宠,皇帝会派一名皇子皇孙到城门口去迎他——至于说皇帝打算亲迎云云,不过是做礼贤下士的假姿态罢了,那话当不得真。不过由此亦可得见,皇帝确实很看重李泌啦,多半会授予要职。
前些天他向李泌恶补了一番这唐朝的官制,如今闲来无事,干脆设想,皇帝会封李泌什么官儿呢?虽然貌似寄望颇深,终究李泌只是一介书生罢了,是不可能让他带兵的,也不大可能外放去守护郡、县,多半要留在侧近任职啊。
则中书、门下、秘书、殿中,这四个部门的可能性不小。李泌原本在东宫的品级并不高,所以三、四品是别想了,入门下省可能做起居郎,或者补阙、拾遗;入中书省可能做起居舍人、通事舍人;入秘书省可能做秘书郎;入殿中省可能做……
他正想得出神,忽听身后有人问道:“汝便是长源先生的从弟吗?”
李汲急忙转身,定睛一看,原来是个小孩子。
这孩子估计也就十四五岁的样子,额前留发,可见还没有行过成年礼。只是打扮,竟然与那位“殿下”类似,也是金冠、紫袍、金带、皮靴……李汲心说果然不愧是行在呢,这一会儿我竟然就见着俩紫袍、一绯袍了!
他知道此少年地位肯定不低,赶紧叉手作揖,报名说:“正是,我叫李汲,字长卫。”
那少年上下打量他一番,然后撇撇嘴:“圣人和父王他们召见长源先生,不让我侍坐,我听说先生还有一个兄弟,故此过来瞧瞧,谁想……嘿,长源先生神仙一般人物,怎么会有这么相貌平庸的兄弟呢?”
李汲正色道:“阁下读过书吗?”
那少年双眉一挑:“你什么意思?!”
“岂不闻‘以言取人,失之宰予,以貌取人,失之子羽’?”
那少年闻言,略微愣了一下,随即笑道:“说得有理。”伸手出来,拍拍李汲的大臂:“貌似身子骨挺结实,故能千里护卫长源先生至此——就不知道武艺如何了。”
“只靠筋骨,能充护卫吗?武艺不敢说,寻常二三十人,休想近身,”李汲趁机就探问了,“我是乡野之辈,不认识什么人,也看不懂服色——敢问阁下是……”
那少年后退半步,将手一背,胸脯一挺:“某乃奉节郡王李适是也。”
啊呀,果然身份高贵,竟然是位郡王,但——“殿下和圣人是……什么关系?”
“圣人是我大父,广平王是我父。”
李汲伸手朝侧面一指:“方才往城门前迎接家兄的,莫非就是广平王?”
“那是建宁王叔。”
李汲心说这都谁跟谁啊?我前些天光顾着向李泌打听地理方位、行政区划、朝廷官制、重臣名姓了,就没想过要恶补皇家的谱系……也好,瞧李适这孩子貌似挺活份,也没啥心机,我干脆问问他得了。
于是躬身问道:“请教,这广平王、建宁王,都是圣人第几子啊?还有什么兄弟?”
李适可能欠缺同年龄的玩伴——在长安时或许有,此刻流离之际,那就难说了——所以皇帝不让他跟在身边凑热闹,一起会见李泌,他才会闲得没事儿跑来瞧瞧李汲长啥样子。因而李汲但有所问,莫不详细回答——总算逮着可以说话的人了。
当今天子,也就是正在里面召见李泌的那个,据说乃是上皇的第三子,其名不详——李适当然不敢口称皇帝且还是祖父的名讳了。皇帝有一大堆儿子,其长子就是广平王——名字也不清楚——次子南阳郡王李系;三子建宁王李倓,据说跟广平王虽然异母,但是关系很好,亲若同产;还有第五子新城郡王李仅,这几个都带在了身边。
广平王同样一大堆儿子,长子就是眼前这个奉节郡王李适,自称从上皇、圣人直到其亲父,三代人都很宝爱他,还在襁褓中便得封郡王,并且圣人也一直把他带在身边,而没有留在灵武。
李适一边解说,一边折了段树枝来,就在泥土地上画谱系图,枝枝岔岔的,瞧得李汲眼晕,心说这家是属兔子的吗,好能生……我可不想跟那么多亲王、郡王打交道啊。不过跟着李泌,想不照面也难——起码估计躲不过广平王、建宁王去——还是先强行记下来为好。
李适本人的兄弟行数量也不在少,他讲完自家这一支,又翻回去,从皇帝旁边儿画出一道横线来,打算介绍皇帝的同辈。正在这个时候,李汲眼角余光扫见,一名绿袍宦官从侧边步出,随即疾趋而前——
“郡王如何在此?”
李适抬起头来,瞥了那宦官一眼,口称:“程内侍啊,可是圣人或者父王唤我?”
那宦官笑着摇头:“非也。”随即望向李汲:“汝便是长源先生的从弟么?圣人为长源先生安排了住处,命我先领汝去。”
李汲急忙拱手施礼:“有劳公……内侍了。”心说自从进得此城以来,是个人就尊称“长源先生”而不道其姓名,这李泌好大的面子啊!我确实得要对他刮目相看了……
于是向李适告辞——你讲得已经够多了,再多我实在记不住,又不方便打断,这名“程内侍”前来,倒是解了我的围。李适很明显不乐意,但貌似也并不敢挽留——程某说了,此乃圣人之命啊——只得倖倖然把树枝随手一抛,说:“你去吧,等安置好了,我得空再去找你。”
在李汲想来,这所宅院虽大,也多半是官府衙署,或者私人产业,而不会是行宫——定安不算什么巨城重邑,没有提前修建行宫的道理——据李适所说,皇帝这回不是孤身一人南下的,虽然将不少亲眷留在了灵武,但兄弟、子孙,乃至嫔妃,带在身边的仍然不少,估计会充斥各院。也就是说,此处虽非行宫,既充行在,也就等同于行宫了,外官是不可能入住的。
所以他还琢磨,姓程的宦官会把自己领多远呢,谁想曲折迤逦,始终都在院墙之内,最终经过一道小门,进入一处院落。
程某还说:“诸王各有所居,剩下的闲院真不多了,故而李令千挑万选,确定了此处,虽然迫狭了些……圣人也应允了……”
也就是说,若非人多挤不过来,皇帝就会在身边儿挑一所大院子给李泌?他真有这么能吗?!
李汲不禁有些发愣,不知道该怎么接碴儿才好,只能假装乡下孩子进城,闭着嘴到处寻摸。这院落说是“迫狭”,其实不小——比前世住的宿舍和此世在颍阳的家,都要大过好几倍去。院落坐北朝南,呈长方形,大概得有五六百平方;进了门先是一座四面透风的亭子,亭后是中堂,后面是两间寝室,此外东西靠墙还各有三间廊屋——九居室啊!
程某领着李汲绕过前亭,穿过中堂,步向后寝,到了门口止步,先轻轻痰咳一声。只听屋中脚步声响,随即步出四名花枝招展的侍女来,端立门前行礼,口称:“见过程监。”
李汲略略一瞥,见那些侍女全都堆着乌黑的高髻,上身统一穿浅黄色的衫子,罩着绿帔,下身则是五彩斑斓的长裙,主色调或赤或橙或青或靛,全不相同。无论上衣还是下裳,都很紧身,完美地衬托出前凸中细后翘,其身材的袅娜来。
这一世的李汲,没怎么见过富贵人家女子,哪怕是婢女,来自后世的李汲自然见多识广,却也没想到这唐朝还有此等女装——你瞧这领口低的,“事业线”分明啊!忍不住就多瞧了两眼。
很明显这四名侍女的衣裳材质都极佳,不是绸就是縠,总之是丝织品,相比之下,素麻短打的李汲,也多少有些自惭形秽……
那些侍女虽然向程某行礼,秋波荡漾,却全都聚焦在他后面的李汲身上,若有所盼,见到后则又似乎有些失望。程某擅长察言观色,内心洞明,不禁有些好笑,当即略一侧身,把李汲亮出来,介绍说:“长源先生尚在圣人驾前,此其从弟李汲也,先来安置。”
然后又对李汲说:“此圣人特意遣来的宫人,服侍长源先生起居。”
李汲心说只服侍李泌吗,不肯服侍我?瞧那些侍女的神情,肯定是不肯的,而且他抱拳一揖,对面竟然都没有还礼……这都什么眼光啊,我虽然吧,确实没有李泌长得秀气,但我身材好啊,而且还年轻呢!
程某把李汲交给四名侍女,便即离去了。他前脚才刚穿入中堂,那些侍女便一哄而散,竟没一个过来招呼。李汲只好自己步入寝室,左右一扫视,啊呀,竟然有张不小的榻,今晚终于不用打地铺了。
于是屈膝垂腿在榻沿坐下,放下手中剑,解下身上的包袱和横刀——弓箭没带过来,反正他也不会使。旋听脚步声轻响,一名侍女——着青裙——缓步而入,一言不发地就拾起了榻上的剑,帮忙挂在东墙,然后拾起横刀来,摆在案头的刀架上。
家具倒是挺齐全……但是姑娘,好歹我是主人你是婢,且露个笑脸来看看啊。
这些侍女脸上全都涂得雪白,颊抹腮红,额点花黄,浓妆艳抹的,根本就瞧不出来本色儿,不过既是宫人,五官也皆合宜,想来容貌是不会差的。只是自程某去后,就一直板着面孔,好象人家欠了她们多少钱似的。眼前这个也是,手脚麻利,挂剑摆刀,但始终不说话,也不拿正眼去瞧李汲。
摆放好刀剑后,她又过来,弯着腰解开包袱。李汲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能侧眼欣赏对方的身姿——嗯,袅袅婷婷,相当不错。旋见那侍女取出纸笔等用具来,逐一摆在合适的位置,剩下些旧衣服,翻捡了一番后,就微微蹙眉,然后连包袱皮一并抱起,一言不发地朝外就走。
李汲忙唤:“送到哪里去?”
那侍女头也不回,却终于开口了:“这般粗物,还留着做甚?自然是抛了去啊。”
李汲疾步上前,伸手去抢,那侍女吓了一跳,匆忙松手,同时朝后一缩,包袱、旧衣,便即撒了一地。李汲道:“还以为你是送去浆洗……都是好衣服,怎能抛了去?”
来自后世的灵魂,自然不会当这些麻布衣衫有多好,但目前能够换穿的也就这些啦,怎能随便扔呢?他弯腰捡拾,只听那侍女冷笑道:“长源先生神仙一般人物,又得圣人器重,自然有绫罗赐下。汝却村野,竟当这些是好衣衫!”
李汲不禁有些恼怒,当即反诘道:“即便有了新衣,也不能轻弃旧衫啊!遍身绮罗又如何,汝等自不知养蚕的辛苦!”抱着一捧衣服直起腰来,四目相对,和那侍女面孔相距不到两尺,呵斥道:“我终是李长源的从弟,你不过婢女罢了,怎么人也不会叫,竟敢称呼我为‘汝’?皇宫里反倒没有规矩了么?!”
那侍女吃他一喝,不禁面露惊骇、恐惧之色,脑袋朝后一仰,接连倒退了好几步。李汲趁机命令道:“老爷风尘仆仆,需要洗沐,还不赶紧烧水来?”
侍女惊得五官扭曲——可惜瞧不清脸色有没有变——当即尖叫一声,抱着脑袋,跌跌撞撞地便逃出了门外。尖叫声高亢而悠长,李汲就觉得仿佛魔音穿脑一般,也不自禁地倒退了两步。
想想有点儿过份啊,小姑娘家家的,不懂事很正常,自己大男人不应该吼她……不过那妆实在画得太浓了,还真无法判断对方究竟多大岁数。有二十了没有?说不定以自己目前的躯壳,该叫她“姐姐”……
他返回榻上,把那些旧衫叠放整齐,然后磨墨运笔,把刚才李适在地上画的谱系树,凭记忆复原在纸上。等了老半天,也不见再有侍女进来,更别说请他沐浴了,只得迈步出屋,把整个院落,各厢各房,全都转了个遍。
途中遇见不同的侍女,全都赶紧扭过身去,落荒而逃,不管他再如何招呼,也不肯理会。李汲倒也不好追上去拦截——终究是皇帝下赐的宫人啊,还是明言“服侍长源先生起居”的,混熟之前,还是先别轻举妄动为好。
不过,貌似这些小娘对自己的第一印象相当恶劣啊……
所以李汲始终没能洗上澡,一直等到红日西落,才又听见脚步声响,他步出寝室,果见李泌还是穿着从前那件白衣,翩然而归。李汲赶紧迎上去问候:“阿兄可回来了。”随即皱眉道:“那几名侍女何在,怎么不来迎阿兄?”
在他想象中,那些侍女就应该如同蝴蝶绕花丛一般,围绕在李泌身边,尖叫、打call、求合影、求签名啥的,怎么一个都不见呢?
李泌淡淡地回答说:“我已推辞了圣人,让程元振把她们领走了。”
李汲说别啊——“虽然眼高于顶,骄纵蛮横,终究是圣人好意,遣来服侍阿兄的……”
“我无须人服侍。”
“那么服侍小弟也好……”
李泌横了李汲一眼,压低声音说:“汝是何意?休要用我弟长卫的肉身,做什么淫邪之事!”擦身而过,迈步进屋。
李汲这个冤枉啊——我真不是你想的那个意思唉!固然人皆有欲,无论现在的灵魂还是从前的灵魂都一样,问题我占此躯体不久,日常动作还则罢了,真不习惯用来做某些事……想想就有点儿小恶心。不过有人伺候,住得总会舒适一些吧,再怎么白粉涂面,有姑娘家在眼前晃来晃去,也比总看大老爷们儿要来得提神吧。
再者说了,男女之欲,人伦大事,怎么到你嘴里就那么不堪呢?别走啊,你先给我解释解释,什么叫做“淫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