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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餐,李汲吃得极其爽快。
他感觉百位珍馐,独享也觉乏味,清水糙饭……算了,还是四菜一汤吧,抢着吃那才给劲。虽说往日在宫禁中吃大餐,他也总会邀请那三名宦官同食,但那仨货不但眼大肚子小,并且还拘谨得不行,绝不敢放胆吃喝,倘若不是每道菜都让自己挟头一筷子,真跟在旁边儿伺候着试毒的没啥两样……这么吃饭有意思吗?
今天跟老荆抢吃抢喝,那才真让他胃口大开。关键两人都是大肚汉,而官家膳食又有定量,不会敞开供应,则若不抢,就只能混个半饱啦。老荆貌似也没料到李汲那么能吃,还一点儿都不懂得温良恭谦让,稍稍轻敌,便即落在了下风,不禁心头火起——特么的我打也打不过你,竟然连抢吃的都输……罢了,胜败乃兵家常事,且待我明日不吃早饭,放肚再战!
不过这火气也就在争抢的时候略略泛起心头罢了,等到盘干碗尽,连汤都喝得涓滴不剩,所有餐具都跟猫儿舔过似的那么干净,并且小兵上来收拾之后,他反倒更生知己之感——对嘛,能打能吃,才叫大丈夫。这个李汲,可交啊。
所以下午的气氛更为融洽。李汲坐得腿酸,就站起身来,在廊下踱步;老荆却端坐不动,貌似除了跑出去跟卫伯玉打过一次招呼外,他就从没起过身。李汲瞥了一眼他的大肚子,心说光吃不活动,饭后也不散步,怪不得那么痴肥……你老兄就仿佛御马,脱离疆场日久,遂被皇家圈养了一身的膘,如今再让你上战场,估计不大打得动了吧?
倘若老荆在全盛之时——比方说还做着“神策军”呢——或许搏击对决,我未必是他的对手。
随便转了两圈,便即想起宁国公主之事来,开口向老荆探问:“听闻圣人要将宁国公主远嫁回纥,不知定在何日启程啊?”
老荆一边用根竹签剃牙,一边含糊地回答说:“全在圣人意下,我又如何得知?”
“公主和番,你们就不会觉得耻辱么?”
昨晚与李泌说起此事的时候,李汲也曾提过这个问题,李泌茫然摇头,问他:“何耻之有?”
他说回纥本是亲近之番,向来尊奉天子,仰慕王化,与吐蕃不同。倘若两国相敌,要以公主下嫁来促使对方退兵,维持和平的局面——比方说汉初与匈奴的和亲——出于无奈,或许有损国威;这主动嫁公主与友邦,则纯出浩荡天恩,回纥必感厚德,唐人也不可能反对啊。
“前天子在灵武时,封邠王第三子承寀为敦煌郡王,使向回纥借兵平叛,回纥可汗遂嫁其女与郡王为妃,圣人册封为公主。今再使宁国公主下嫁,大唐、回纥互通婚姻,且可汗为圣人之婿,必然全力相助——有回纥兵为援,摧破叛军便更有把握了。”
李汲并不满意这种解释,反问道:“阿兄,自古有以真公主下嫁番邦之事么?”
李泌闻言愣了一下,回答说:“或许有吧……”
李汲答道:“后事我不知也,但知前汉以公主和匈奴,自冒顿始,到呼韩邪终,都是宗女——昭君连宗女都不是。汉高祖得脱平城之困后,用娄敬计,本欲嫁亲女与冒顿,也因为吕后反对而作罢。倘若本朝初嫁真公主和番,会不会招致后世的耻笑呢?”
李泌不以为然地反问道:“有何可笑?回纥非敌国,本是藩属,则历代下嫁诸侯的真公主不知凡几啊。”
李汲还是难以释怀,质问道:“回纥虽然恭顺,终究是胡,胡地风俗与汉地大不相同,且僻在朔漠,食腥啖膻。要使公主行千里往适,依凶暴胡主,受胡人欺辱,阿兄又与心何忍哪?”
李泌有些奇怪地瞥了他一眼:“谁说回纥可汗凶暴?谁敢欺辱我唐公主?且若你怜悯弱质女流,为国远嫁,难道宗女便能无怨么?难道昭君便能无怨么?”
李汲闻言,不禁哑然……我厌恶这种和亲之事,究竟是为国家声望考虑呢,还是为公主个人考虑呢?若为国家声望考虑,李泌也说了,回纥与汉代的匈奴,或者现今的吐蕃不同,自立国以来,便相当恭顺,少有扰边,则公主下嫁,他这种士人都不以为耻,我又为什么要为古人担忧?且因此能够深固唐纥情谊,借兵平定叛乱,那对国家也是有莫大益处的啊。
若为公主个人考虑,那么把真公主换成宗室女,性质不是一样吗?弱质女流,婚姻难以自主,要跟自己并不喜爱的人结婚,在这个时代肯定是避免不了的。别看唐人相对注重女子个人意愿,但具体到皇室,有几个公主真能自主择婿,得到一段美满婚姻?宁国公主此前与姓薛的和离,便是明证了吧。
自己究竟在纠结些什么?难道是因为见过宁国公主一面,所以才会“见牛而未见羊”吗?
就听李泌又说:“我知道你既来自于晋,则必深厌胡人。但我唐虽遭离乱,终与司马氏不同,回纥主不会变成刘元海,正不必为此耿耿于怀。”
但李汲总还是觉得心里不舒服,于是今日便又拿这件事去问老荆,说你们这些当兵的,对此有何看法?老荆回答道:“回纥兵亦善战,此前相助陇右、河西军敌吐蕃,颇为得力,今若宁国公主下嫁,能使回纥出兵助我唐平叛,也是一桩好事啊。”
“公主本人,做何想法?”
“公主心里,自然是不舒服的,”老荆笑笑说,“因此昨日才会请元帅放她出宫,再看一眼汉地市井。天下万邦,唯我唐最富庶,回纥、吐蕃之流,自然是比不了的;即便比得过,终究不是故乡,有哪个女子乐意离乡远嫁呢?但为了国事,亦不得不从。”
顿了一顿,又说:“听闻回纥已然出兵,相助郭相公平定了河曲,就不知道何日能够赶到彭原来了。”
李汲不禁默然,隔了好一阵子才说:“听闻当年太宗皇帝亦与吐蕃和亲,而吐蕃终为我唐之患。焉知将来的回纥,不是如今的吐蕃?”
老荆笑道:“将来之事,谁说得准?且这些事是圣人与相公们筹划的,我等连明日如何都预料不到,怎能想得如此长远?且先灭了安贼再说。”
李汲又没有听到自己想要的回答,不禁郁闷。他只得转着圈子四处寻摸,别找话题。眼角一瞥,忽见执戟端立在堂前的一名卫兵,身子一颤,随即软倒了下去。
这是怎么了,被晒晕了?今天的日头也不算太毒吧。
注目观望,旋见一道白光闪过,另一侧的卫兵同样一声不吭地软倒。李汲这才大吃一惊,当即高叫道:“有刺客!”一个箭步便即从回廊上蹿了出去。
他这边儿腿都迈出去了,那边第一名遭受偷袭的卫兵才刚彻底倒地,长戟磕在台阶上,“乒”的一声响亮。
兵马元帅府初建,护卫数量本就不多,又安排得外紧内松,多数禁卒都警护在院外——也等于同时警护宫禁之一角——具体到院内堂前,也就四人而已,竟然转瞬之间就挂了两个。
耳听李汲呼叫,眼角瞥见同伴倒下,剩下两名卫兵这才警醒过来,匆忙端起长戟,却面带惊惶的四面乱看,不知道敌人是从哪儿来的。随即又是先后两道白光,二人也皆步了同伴的后尘。
等到堂前四名卫士全都殒难,刺客方才现身——从墙角“噌噌噌”连跳出五个人来。李汲匆匆一瞥,只见两人使刀、一人使剑,另外两个却提着外门兵刃——走线铜锤和金刚杵——发足向堂口疾奔而来。
李汲拔刀蹿将上去,那使走线铜锤的跑在前面,二话不说,便即一锤迎面打来。李汲没有对付这类外门兵器的经验,也不敢挥刀去格,只得略一侧身,堪堪避过。他心说:那个放飞剑的呢?若不在这五人之中,而仍然隐藏在侧,恐怕就比较麻烦啦。
眼见一名使刀的刺客越过同伴,已然奔上了台阶,李汲赶紧挺刀追去——他得先护着李泌和李俶啊。李俶若是遇难,哪怕只是受点儿伤,内外警护诸军一个也跑不了,全都得吃挂落。至于李泌,仍是自己目前的依靠,怎么能死?!
“呼”的一声,铜锤又至脑后,并且很明显这回风声更疾,来势更猛。李汲被迫将身子朝前一倾,勉强避过,随即因为重心不稳,干脆伸出左手去一撑地面,凌空打了个旋子,正好纵上台阶。
那名使刀的刺客头也不回,反手便是一刀劈来,李汲用手中横刀一架,“喀”的一声,将来刀荡开。貌似对方挺诧异他如此力大的,脚下虽然不停,却本能地半扭回身体,只见一名绿袍武官挥刀直劈,其势甚劲,便将手中刀瞬间倒转过来,以刀柄上的铁环去敲击对方手腕。
我靠这又是什么独门绝技了?李汲惊愕之下,不及躲避,竟被铁环狠狠敲在腕上,手一软,刀力便竭。那刺客一敲过后,反手刀弧形横切,李汲堪堪避过,脑后旋又传来铜锤所挟的风声。他这回躲不过去了,被迫以刀相格。
本来手腕被敲得就有些发麻,这又跟个比拳头还大的铜锤正面相碰,只听“当”的一声,虽然铜锤倒卷回去,但李汲的横刀也脱了手,打着转跌落尘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