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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三章、病态心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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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场大雪,纷纷扬扬地下了整晚,鄯州城内,雪深及踝。至于鄯城附近,雪稍微小一些,但也给攻城的吐蕃军造成了很大的麻烦。

    郭昕原本便利用天气寒冷,泼水城上,冻结成冰,妨碍蕃军攀城;如今大雪漫野,行进为难,更导致从蕃营到城墙这短短的两里左右路程,走起来所花费的时间几乎加倍。也就是说,攻城人员将会有更长的时间,必须顶着城上箭雨,艰难向前了。

    马重英被迫暂时停止了对鄯城的猛攻,一方面重新编组队伍、鼓舞士气,另方面静等天晴雪化。

    只是正当寒月,即便晴日曝晒,大雪也不是那么容易融化的,反倒会日间稍化,夜间复冻,使得道路更为难行。

    尚赞磨就此奉劝马重英:“不如退去,明春再来……”

    他说陇右地区,原本是唐家重兵屯扎之处,所积粮草也极丰厚,咱们想要寻隙反击,难如登天。幸好唐家内乱,调走了大部分兵马和大批粮秣物资,然而唐人坚守之意仍坚,不能奢望一战而定。

    去年连克数座军镇,已将陇右的防御体系打破大半,近岁又迫使唐人提前收割鄯城附近的麦子,使其更为虚弱——大论此番出兵,即便打不下鄯城,也不为无功啊。加上天寒地冻,又降大雪,攻城为难,这是天意,无关人谋,大论你及早下令退兵,保全实力、节省物资,以期再举,理由得当,在赞普面前也算交代得过去了。

    倘若继续淹留,最终却还是劳而无功,反倒白白消耗粮草,导致明春再难大举,得不偿失——还望三思。

    然而尚息东赞不同意,说:“落雪固然有碍我军攻城,却也未必利于唐人坚守……”郭昕自然也受积雪的影响,不方便再撒出骑兵来发动反击,打乱咱们的攻城节奏了不是——“鄯城不过苟延残喘罢了,最多再有一个月,必能克陷,倘若谋划得当,还可能趁机突破小峡,威胁鄯州。倘若就此退去,功败垂成,赞普责问起来,如何对答?”

    随即注目尚赞磨:“勿以为赞普年少,便敢欺之——我看今赞普之才、之志,不在松赞干布之下!”

    尚赞磨怒道:“谁说要欺赞普?!如今用兵不易,难道赞普可以将天上落的雪收去不成么?我所言是为国事,岂关自身荣辱?!”

    二尚争吵不休,马重英难下决断。就战略层面而言,他比较倾向于尚赞磨的意见;但从个人政治前途考虑,劳师动众,率军侵唐,都不必战败,只要得利太少,喂不饱那些豪酋、贵人的胃口,手中权力多半是会被削弱的……倘若因此丢掉了大论的头衔,将再难引导国人前行——就目前三尚而言,都算不上是治国的干才啊!

    于是最终决定:“再于鄯城下歇兵数日,以待绮力卜藏归来。”

    尚赞磨道:“本遣绮力卜藏入唐请和,未等归来,我军再攻鄯城,难道唐人便不会迁怒于绮力卜藏,将其处死么?如何还回得来?”

    马重英摇头道:“虽言请和,和尚未成,交战又如何了?唐人若欲杀绮力卜藏,早便杀之,不会等到我军再攻鄯城。且他即便遇害,唐人也必通告我等,以示和议不成,其曲在我。既无消息,何妨再等数日……

    “我想要知道,如今关东的战事究竟如何了,唐人是否还能缓过力来,增援陇右。”

    就这样暂时勒束兵马防守,又等了几天。五日后,马重英方踞帐中,有卒来报:“城东之敌突然杀出,攻我南垒……”

    马重英不以为意:“命南垒死守,北垒发兵前往城东,迫使唐人退归便可。”

    尚息东赞建议道:“不妨再攻鄯城,以阻郭昕与李元忠合兵,谋我南垒。”马重英颔首,正待下令,又有信报抵达:“唐军之中,见有回纥旗帜!”

    一论二尚,闻言都惊:“难不成回纥发兵来援唐了?”以前不是没有考虑过这种可能性,但两地相隔甚远,即便回纥应请而来,也不会那么快就到吧。除非……我军尚未逼近鄯城,那李倓便先向回纥乞援了……

    他倒挺能未雨绸缪的嘛。

    马重英忙问:“回纥……是谁人旗号?”

    从南垒快马跑来报信的使者回复道:“青旗而插鹰羽,是某位叶护。”

    “回纥兵数量几何?”

    “杂在唐人之间,难以细数,恐不下于千骑!”

    尚赞磨摇头道:“叶护亲至,所部岂止千骑……”

    回纥有部族上百、胜兵十万,目前由四叶护分掌——吐蕃方面,谁都没把那第五位叶护李承寀当一回事儿——即便刨去护卫牙帐的本部精锐,以及难以召聚的偏远部族,每位叶护麾下也有两万之众。两万众不可能全出,且远征更须精锐,但起码能带出五分之一来吧——就好比此前叶护太子援唐,便遴选了精骑四千。

    所以既有叶护大旗在前线出现,回纥援兵绝对不止一千人……尚赞磨举手向天道:“苍天保佑,还以为前几日的大雪是助唐,却原来是助我吐蕃——回纥骑兵在雪地中,战力必挫,否则恐怕难当啊!”

    吐蕃与回纥也是见过仗的,开元、天宝年间,吐蕃图谋西域,先是与突骑施联姻,继而扶持拔汗那僭主,最后正式发兵北上,攻破小勃律。高仙芝率军远征小勃律,击败蕃军十万,生擒小勃律王和吐蕃公主,当时回纥亦曾发兵相助,在战阵之上,砍过不少的吐蕃人头。

    所以吐蕃方面对回纥军力的评价是颇高的,自认为马不如回纥为良,所以骑兵一对一,绝对不是纥骑的对手。加上这次回纥军虽然千里远征,但既然敢应唐之请,必出精锐,既然敢会唐来攻,必然歇息已足,是生力军。平原之上,骑兵称雄,则有几千回纥精骑加入,足以对战局造成巨大的影响了。

    马重英当即望向尚赞磨:“请大尚调兵攻城,牵制郭昕,我亲往南垒,去看回纥军势!”尚息东赞立刻站起身来:“我也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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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其实所谓回纥援军,根本没有数千,甚至不足一千,而仅仅两人罢了。

    这两个人,自然便是流亡的大将帝德,还有车鼻施吐屯发裴罗特勤之子阿波啜。据说保着叶护太子逃出来的,总共十数骑,但多数都仍旧服侍在太子身边,肯接受李倓的要求,将自己作为收留的补偿,同时也充作人质的,唯有帝德与阿波啜两人而已。

    回纥的铠甲,很有中亚细亚色彩——主要是受突厥影响——本与唐军不同,但那只是本部精锐罢了,因为所辖部族很多,品流复杂,故此也有很多战士使用受赐的唐甲,或者干脆只戴皮帽,穿皮裘。

    既然如此,那便容易伪装啦。

    鄯州终究是陇右节度使的驻节之处,想从库房里挑出一千套皮裘,或者中原色彩不那么浓厚的皮甲来,并不困难。关键是旗帜,光有一面叶护旗是不够的,于是杨炎召集了全城的绣女、匠人,在帝德的指点下,于一日间便制成回纥战旗两百面。

    随即将这些物资装车,混杂在粮车之间,在李汲等人的护卫下,经湟北大道,运入李元忠军中。

    李元忠自从杀出小峡,夺取了蕃军东垒之后,鄯城和鄯州之间的联系通畅,连日来接受各种物资、器械做补充,也包括李倓、杨炎从各处搜罗来的战马——各州、各城都须留兵防守,但马匹就用不大上了,最好俱输前线——足以编组起一支千余人的骑兵队伍来。

    假冒回纥骑兵的,多半是神策军将,其中真正能够纵骑驰骋,与敌马战的,亦超过了半数。这支骑兵的主将,当然是李汲,至于帝德和阿波啜,不过顶在最前面的幌子而已。

    李元忠派出三千步卒,杂以一千“回纥骑兵”,攻打吐蕃军建于鄯城城南之垒。蕃将见到回纥旗帜,不由大惊,遂不敢出战,只是严密防守,并遣使急报城西的主将知道。

    唐军距离敌垒两箭之地,停下脚步,重新整列。帝德对李汲说:“我家叶护旗号既至,不怕蕃贼不胆落,但彼等既然有沟垒为恃,未必便退,恐怕还需要先杀上一场。然而积雪难行,骑兵的威力怕是连五成都发挥不出来啊,该怎么办?”

    李汲点点头:“你的唐语,说得益发娴熟了。”随即双眉一挑:“那我便先率步卒向前,骑兵放箭遮护吧。”

    李元忠本有雪地交战的经验,不必李汲提醒,就准备了大量干草,给步卒裹在鞋外,或者给战马绑在蹄下,这对于积雪之中抽拔腿脚并没有太大益处,却一定程度上可以避免打滑——蕃垒之外,亦常有骑兵进出,分散巡哨,所以大部分积雪早被踩实了,变成了冰凌,防滑最为重要。

    李汲下得马来,命人递过一面大盾,斜斜地遮护在身前,然后高呼一声:“李二郎请得回纥叶护率万骑来也!”招呼步卒,拔腿朝前便冲。

    步兵盾牌一般都比较长大,绑在臂膀上,上至眉棱,下齐膝盖,以木为之,外包皮革。此外也还有更大的盾牌,长度达到五尺,基本上战士只须稍稍屈膝、缩颈,便可以彻底藏身其后,多用来配合车辆拱护营垒——倘若步兵扛着,那便太宽大、沉重了,不利于运动。

    然而李汲所用,就是这么一面大盾,左臂扛着,仍能健步如飞,蕃垒中乱箭齐发,多数都被大盾挡下,若有遗漏,他自己挥刀,或者身旁步卒使矛,也都能给拨开。两箭之地,一眨眼便即冲过,而直到李汲跃过壕沟,迫近营门,后面骑兵才刚贴近敌垒,还没来得及放箭掩护呢。

    帝德不由得赞叹道:“李汲果然是无双勇士,即便我回纥之中,恐怕也没有对手啊!”

    他并不是骑兵的指挥官,这一千骑兵分为两队,仍由陈桴和羿铁锤率领,那个李汲从河西招揽的马蒙也在其中。

    贾槐自称不擅长骑马,不肯伪装成回纥骑兵,本以为李汲领着骑兵,肯定第一时间朝蕃贼冲过去啊,自己杂在步卒中间,安全系数会高一些。谁成想李汲竟然改将步兵,先期往登,他没有办法,也只能硬着头皮跟在后面。

    他擅长使棍,本非军中制式兵器——棍子不容易敲死人哪——既须临阵,便从库中领了一支殳棒,比自己使惯的棍子稍微长大、沉重一些,一端镶嵌四棱铁头,头上有刺,专能破甲。

    等到朝上一冲,贾槐这个懊悔啊……我应该用刀的,腾出只手来能执盾牌,如今使双手兵器,那便只有靠胸口硬扛来箭了……

    其实他闪转腾挪,敏捷得紧,即便在冰雪之上,速度也丝毫不打折扣,所有来箭,都被侧身避过,或者挥殳击落。

    李汲跑了一趟回纥牙帐,整日骑马,双腿多次麻木,甚至于把手伸进裤子里摸摸,大腿内侧都找不到嫩皮了……然而来去匆匆,再没有足够的时间锻炼身体,磋磨筋骨,在那蒙兀室韦小部族里跟人角抵了一回,又几乎一招制胜……总而言之,骨头有点儿闲,皮肉有点儿痒,急盼一场可以尽洒青春汗水的大仗。

    其实从另外一种意义来说,青春的汗水嘛,也是撒过的,盘肠大战嘛,也是打过的,一次在那蒙兀室韦小部族中,与人角抵的当晚,然后就是白雪红颜之夜……

    李汲正式履行手续,收了青鸾为妾,既然名份已正,哪有不下口的道理啊?再者说了,正所谓“光棍儿好过,鳏夫难熬”,从前他还能忍得住,既经草原上那一夜,再回到青鸾身边,怎么还装得出来矜持?

    然而此战终究不是彼战,床上运动和战场上厮杀,亦绝然不同。李汲觉得,自己貌似是喜欢上了冲锋陷阵,斩将掣旗,或许战后望着满地的尸体会陡起悲悯之心、苍凉之感吧,然既战之时,眼中唯有敌首,内心只盼厮杀。

    这种心理,算是病态吧?

    然而这病不好治,而且总须等到蕃贼退后,再考虑心理疏导的问题……既已临阵,不趁此际大杀一场,四肢百骸、心肝脾肺,岂能通泰啊?

    杀!

    口中狂呼,身先士卒,直迫敌垒,冲到营门前,右手挥起长大的横刀来,朝着木栅营门便是狠狠斫下。“咔咔”两声,木折两股——李汲心说还是不够劲啊,难以施展出我全身的气力来,要不要考虑画张图,命匠人打造一柄鬼头大刀使用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