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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私心公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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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严庄口出“循环报应”四字,即便李汲颇有城府,也不由得微微一惊,面上肌肉,当即有些僵硬。

    严、崔二人,全都凝视着他的表情,见状各自颔首。严庄道:“想来是了……”顿一顿,低声说:“二郎啊,许多事情,我等在外朝都能瞧得分明,难道你在内廷,反而见不到么?上皇之言,出他之口,入你之耳,即便还有谁听见了,也都不敢妄传;但他那些心思,我等揣摩已久,岂能不知啊?则你亲耳聆听,难道毫无想法不成?”

    李汲当即反问道:“便有想法又如何?十一郎希望我有什么想法?此事对十一郎有何益处?”

    严庄长叹一声,身子略略朝后一倾,缓缓说道:“我知道,我知道,曾经助纣为虐,因而二郎不信我。然而时移事易,当时确实有机会,我才会辅佐安贼父子,如今看来……总是虚妄。难道我还会为安家做间么?或者如周挚一般,寄望于史思明?那些胡贼,终究是扶不起来的!

    “唐家气数未尽,我故抛弃将沉之舟归来,难道还会将这条唯一可以寄身的旧舟,再捅上一个窟窿么?倘若内廷争斗,如上皇所言,生什么循环报应,则我既有前愆,多半是要第一个倒霉的。难道我就不能利用自己的智略,扶大厦于将倾,也给自己留一条活路么?”

    说到这里,又注目崔光远。崔光远会意,也徐徐说道:“我博陵崔氏,身列五姓七望,曾经满朝朱紫,如今也败落了……”说着话一咬牙关:“想当年,就不该去攀附弘农杨!”

    杨家因为杨贵妃的缘故,曾经煊赫一时,杨妃姐妹都嫁名门——大姐韩国夫人嫁博陵崔,二姐虢国夫人嫁闻喜裴,三姐秦国夫人嫁河东柳。然而随着杨氏的倒台,他们那些姻亲家族也全都受到牵连,李亨厌恶崔氏,朝野皆知,而李豫更是对其正妃崔氏冷若冰霜,即便崔氏病重将死,都不肯去探视。

    因此崔光远的内心焦虑,自在情理之中——“如今我博陵崔,还能立朝者,唯我与贻孙(崔祐甫)二人而已……”

    此前博陵崔氏家族一连出过多位宰相,比方说高宗朝的崔敦礼,中宗朝的崔玄暐、崔湜,睿宗朝的崔日用,此外五品以上官员,遍布朝堂。然而等到此番还都之后,先是崔涣罢相——崔圆不算,他是清河崔——继而崔光远谋求宰相不得,却被外放为节度使,继而只给太子少保的散职,博陵崔姓,逐渐沉沦。如今还能够寄予希望的,大概也就只有吏部司勋员外郎崔祐甫一人了。

    崔光远话说一半,不再冗述,他相信李汲能够明白自己的用意。

    如今博陵崔氏把宝押在了李适身上,而李适也曾透露,崔祐甫曾在李豫被立为太子前,供职于成王府中。所以很明显,崔家复起的希望,就是李亨—李豫—李适这一继承系统不要有所变动,就目前的宫中而言,维持现状,对他们最为有利。

    李汲倾听二人所言,半晌不语,默默思忖。很明显,两人这是划定立场,摆明态度,严庄为了自保,想要在李豫父子身上下注——因为张皇后炙手可热,他压根儿插不进腿去,且张皇后所生长子李佋去岁薨逝,次子李侗尚幼,严庄不可能寄望于性情未定的孺子——而崔光远则是为了整个博陵崔氏家族,已然跟李适绑在了一起。

    只是二人空有智计,却对内廷可能产生的变动束手无策——因为严庄作为降臣,行事诸多忌讳,崔光远则已被投闲置散,恐怕还没有族弟崔祐甫更有影响力呢,故此才会想到交好李汲,打探内廷消息。

    尤其李汲也是李适的亲信啊,最近听说李辅国又不打算收拾他了,那么通过李汲,能不能尝试将内廷的局势,逐渐导向对自家有利的方向呢?终究李汲不是个愚鲁之辈——若如此,反倒不敢拿他当枪使了,一旦泄露,后患无穷——则双方是有交易乃至合作的可能性的。

    当然啦,李汲对于二人之言,只听三分,若说严庄一心想保政局——起码是内廷局面——稳定,崔光远不为自家谋相,而只保族人,打死他们,李汲也不肯信。而且吧,虽然李汲也清楚,内廷局势直接影响外朝,但你们作为朝官,不想着尽忠职守,竭诚报效,而一门心思往嗣君身边儿贴,人格之卑劣,由此亦可得见一斑。

    但两人既然都已然说到这个份儿上了,李汲也便将腹中好几套试探之辞,暂且按下。他端起酒盏来呡了一口,徐徐说道:“天子家事,我等何由置喙啊?且定王年齿尚幼,待长成也须十余岁……”

    言下之意,倘若李亨真的下诏易储,别想让我为了李豫去搞什么军事政变——倒也并非全然不行,但目前自己还没有这个打算,也没有这个能量。且张淑妃之子定王李侗尚在冲龄,李亨想要废长立幼,估计朝臣这关且过不去呢,怎么也得等到李侗大一些了,危机才可能萌发吧。

    严庄笑笑,提醒他:“上皇不是有言,‘循环报应’么?唯恐景龙年之间事复见啊。”

    景龙四年,唐中宗李显暴卒,据说是被韦皇后和安乐公主所毒杀的。此事是真是假,无人知晓,但韦后旋即矫诏,废黜皇太帝李旦(即唐睿宗),拥立温王李重茂为帝,改元唐隆就此引发了“唐隆之变”。

    严庄说这话,是表示担心张皇后仿效韦后,不一定弑君,但有可能矫诏,废黜李豫的太子之位。

    李汲道:“国家自有制度,岂是一二人所可妄为的?若起变乱,内廷、外朝,文武共讨之!”先表明一下态度,然后又问:“难道那鱼朝恩,会生什么异心么?”你们是否担心他率神策军入卫,却就此站到了张皇后一边儿去?

    崔光远道:“人心难测啊,终究鱼朝恩与太子,旧有嫌隙……”

    李汲心说李辅国跟李豫还曾经斗过呢,如今不也握手言欢了么?但他确实也不放心鱼朝恩,真若是鱼朝恩党同张皇后,四千神策军,绝不是两千英武军所能够拮抗的。

    “则十一郎方才说,有可以对抗鱼朝恩之策,还请赐告。”

    严庄微微而笑,心说鱼儿终于上钩了。于是再次身体前倾,压低声音说道:“窦文场、霍仙鸣,资历都太浅啊,如何能拮抗鱼朝恩?今英武军无将,理当请择忠悃之士为将。”

    “则哪位将军,在十一郎寄望之中啊?”

    严庄缓缓摇头,说:“外将安能将英武军?”李亨不会相信正牌将领的啦,他只相信阉宦不是?

    “则唯有李辅国可制鱼朝恩了。”

    严庄还是摇头:“圣人是断不容李辅国实将禁军的。”

    李汲闻言,微微颔首。看起来严庄也瞧得很清楚,李辅国只是李亨用来制约外朝的工具罢了,本身权势有限;所以你说,李亨怎么可能让某人,即便是他最信赖的阉宦,不但外制朝臣,还把着特务机构,进而再兵权在手呢?即便不褫夺“行军司马”的头衔,那也只是让李辅国对外军具有一定的影响力,禁军事务,却绝不会让他插手。

    倘若李亨肯让李辅国领禁军,又岂会将英武军交给并非出于李辅国门下的窦文场、霍仙鸣?又为何要特意召鱼朝恩率领神策军入卫啊?

    “则以谁人为宜,还望十一郎明言。”

    严庄这才翻开底牌:“今无人可制鱼朝恩,但可稍稍拮抗之,分其权柄。某于内侍并不稔熟,所知有限——其一为程元振,其二为孙常楷。”

    李汲心说这么巧?孙常楷是我邻居啊。

    其实严庄所言这两名宦官,目前都不是宫中实权人物,但也都跟李辅国保持着一定距离——若是明显的李辅国的党羽,是断无执掌英武军的可能性的。其中,通过李适所透露的风声,李汲知道,程元振似为李豫父子一党,而孙常楷……说不定也是咧!故而严庄举荐这两人。

    他当然不是希望李汲去向李适献计,甚至于去走别的门路,推举二宦,这是希望李汲给窦文场、霍仙鸣带话啊。想来窦、霍二宦必为鱼朝恩还朝心惊不已,亟待抱一根粗腿,起码找个高个儿的顶在前面,为自家遮风挡灾。就目前而言,能够接触二宦,递得上话的,恐非李汲莫属。

    李汲伸出手指来,轻轻叩打桌案,心说这就是你们今日宴请的主题了吧,想要将鱼朝恩入卫之事,所可能造成的影响尽量缩小,保持内廷的稳定……起码是平衡。沉吟少顷,他朝严庄一拱手:“受教了。然二位尚有何事,用得到李某啊?”

    严、崔二人对视一眼,随即严庄缓缓说道:“司农任重,别无他望。”我们找你,确实是为了国事啊——虽说也跟私心挂着钩——就目前而言,我还没有挪动的欲望,而且你也肯定帮不上忙。

    崔光远亦道:“李辅国已许我,复任一镇节度……”李汲心说呦,你又再次抱上老阉的腿了?是不是李适那小子从中牵的线啊?“不在京时,族内若有缓急,还望二郎施以援手。”

    其实博陵崔氏数百年大族,即便如今日趋败落,绿袍、青袍还是满大街的,门生故吏更多,怎可能有什么事会求到李汲头上啊?不还有崔祐甫在呢嘛。崔光远不过随口一说,想要拉进两人之间的情谊罢了,主要为了表示:我已有合适的去处啦,用不上你。

    李汲说既然如此,那我就先行告退——再晚一会儿,怕是静街鼓就要敲响,回不去家了。

    崔光远笑道:“二郎何必心急,可在吕家眠也……难道是瞧不上素素姑娘么?”

    李汲只是砌词婉拒——确实他不喜欢圆盘脸,还不如回家抱青鸾呢——严、崔二人倒也不强留,送他来到院中。仆役牵来坐骑,并且奉上双锏——一人扛一条,还有些气喘吁吁的——李汲不由得游目四顾,心说崔弃哪儿去啦,也不过来送送……

    李汲去后,严、崔二人返回屋中,下令添灯加酒,重新开宴。崔光远问严庄:“此子如何?”

    严庄点点头:“确实是才俊之士啊,若好生加以磋磨,必成良器。”顿了一顿,转换话题,问崔光远道:“都中风云变幻,正当有趣之时,你却一定要外任么?”

    崔光远慨叹一声:“老啦,雄心壮志,俱已荡尽,请恕我不能伴君,立于此危墙之下……今日为你绍介了李汲,将来有事,你自可唤他来会。我便在荆襄之地,远观足下的风云妙手好了。”

    严庄提醒他:“君牧地方,可为良吏,若然将兵……我实在是不看好啊。此前魏州之败,难道还不汲取教训么?”

    崔光远微微一笑:“时局不同了,从前文就是文,武就是武,开元、天宝以来,边将多授胡人。此后则必文武混杂,不曾为将者,恐怕不能入而为相,即便入了政事堂,也不长久。”

    严庄撇嘴道:“焉有是理?足下不过正途走不通,想要另辟蹊径罢了。”

    崔光远摇摇头:“我确实已经绝了入相之心啦。唯望贻甫将来,可以进入政事堂,为我博陵崔氏,再添一位宰相……”说到这里,顿了一顿,注目严庄:“我正在想,贻甫有女,尚未字人,要不要撮合她和李汲呢?”

    严庄问道:“博陵崔、赵郡李,倒也登对,然而……有这个必要么?”

    崔光远道:“若我唐传承有序,则李汲将来,必为一镇之将。到时候贻孙在朝为相,其婿在外为将,家族便可安泰了。”

    “崔祐甫终究是二房,而你是博陵三房,何必一门心思,为他考虑?难道光迪和令郎、令侄等,都无柱朝之望么?”

    崔光远苦笑道:“千龄若还在,或许有些机会,至于抅、据、抗诸子……算了,还是等待孙辈吧。我故扶持贻孙,就是希望他将来可以回报我孙……”

    “然若如你之谋划,”严庄不由笑道,“将来一翁一婿,有可能同时立朝么?”

    崔光远闻言默然,沉吟不语。

    “且你只想到了相、将,却不知将来的时局,还有一类人必受重用,唯鼎足而三,贵家才可能稳若磐石。”

    “你说的是?”

    “刘士安、元公辅辈,也应当提早结交才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