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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汲手捧经卷,一边默诵,一边跟自己记忆中前世的版本相对照,忽听背后响起一声暴喝声:“哪里走?!”
他才刚一愣神,便觉身后有人朝自己扑将过来——达不到“眼光六路,耳听八方”的程度,纯粹是练武之人的直觉罢了——当即拧腰转身,随即朝后略一撤步。
——得先瞧明白了是什么人要冲撞自己啊,并且对方手里是否持有家伙,才能决定是不是直接一脚踹过去,还是暂避锋芒,拔剑抵御。
只见一名青衫士人直奔过来,随即被人背后一脚,踹翻在地,顺势扑跪到自己身前。旋即那士人一伸手,揪住李汲的衣襟下摆,哀恳道:“救命,救命啊!”
李汲不由得警惕心大起,眼角略略一瞥——附近还有不少人在啊,你怎么就专奔我来了呢?真是凑巧,还是别有诡计?
就这么一愣神的功夫,后面追赶之人也已迫近,提起碗大的拳头来,朝那名士人后脑便是猛然捶下。李汲一边警惕身前的士人,一边左手如风般迅捷探出,一把托住了对方的小臂。
——不管是真是假,也得先问清楚再说啊,别在我眼眉前斗殴。而且这二人身量之比相当悬殊,那士人别真被这一拳给打出个好歹来……
啊呀,这厮力气挺大啊,我都差点儿没能托住他的膀子……拦对了,这一拳头下去,是真有可能出人命哪!
当即呵斥一声:“清静之地,因何殴斗?!”
这才瞧清楚对面那人,确实好一条壮汉,身高膀大,头如笆斗。
其实李汲的身形并不很魁梧,加上穿着襕衫,那便更瞧不出肌肉来了,若在前世打拳击赛,都进不了轻重量级(79公斤级);但那大汉,绝对次重量级(86公斤级)以上啊,跟帝德属于同一个档次的。
此人乃是平民,歪戴布帽,身着短衫,双袖高高挽起,露出肌肉虬结的臂膀来。貌似李汲突然间出手,托住了他的腕子,这大汉也颇感惊异,因而并不回答问话,只是连着摧了三次气力。他是从上往下按,李汲却是从下往上托,难易程度自不可同日而语,所以李汲真有些吃不住劲儿了,被迫抛了经卷,伸出右手来相助。
那大汉却也同时圈过左手,来抓李汲的右腕。李汲心说比搏击你未必是我对手啊,手腕稍稍一拧,反将对方腕子攥住,旋即朝外侧一翻。
大汉吃痛,右手赶紧来救。李汲左手改托为握,趁势一压。大汉自知不敌,急忙撤步,李汲倒也就此松手,由得他去。
随即右手在前,五指并拢,手掌朝上,做了个“请”的姿势,左手顺势背于身后——这本身也是对搏前的起手动作,只不过吧,李汲真实意图是暗中松一松略微有些发麻的左手……
那大汉退后半步,拧眉瞪眼问道:“足下是谁?为何要救助这个胡儿?!”
李汲闻听此言,不禁微微一愕,这才垂下眼去,仔细打量跪在自己脚前的那名士人。只见那人正好仰起头来,满脸的哀恳之色,脸上还有几处青紫,不知道是不是被人殴打所致。
这家伙,深鼻高目,须发卷曲,倒果然是个胡人咧!
“胡”,本是“匈奴”的别译,也不知道从何时开始,中原人将北方、西北方的少数民族,全都统称为胡了。但事实上很多北方民族,比方说契丹、奚、同罗等,外貌与中原汉人并没有太大区别,倘若换身衣裳,压根儿就瞧不出来“非我族类”。唯有西北民族,尤其是中亚“昭武九姓”,以及更远一些的波斯、大食人,长相才有明显差异。
不过么,这差异并不在肤色、发色、瞳色,而在五官,普遍眉棱高、眼窝深、鼻子大、颧骨低,而且绝无内眦褶和铲型门齿。
脚前这名士人,这些中亚面部特征就很明显,虽然穿着襕衫,也一望可知,非我中原唐人也。只是身形有些瘦小,跟李汲印象里的“波斯胡”迥然不同。
当即一抖衣襟,喝道:“起来!他为何打你?”
那胡人尚未回答,对面的大汉先喊叫起来:“一个胡儿,也敢着士人衣衫,必是史思明派来的细作!”
李汲心说老兄你这逻辑有点儿混乱啊,士人衣衫和胡贼细作之间,并没有必然联系好吧?耳听那胡人哀叫道:“我不是史贼细作,家父也是有官身的,则我如何不能着士人衣衫?”
大汉驳斥道:“便汝父,多半也是史贼细作!敢拍胸脯说安贼陷长安时,未曾供输他军资么?!”
李汲听得满脑子浆糊,当即一把揪起那胡人来,掩于身后,随即朝大汉一拱手:“壮士,若果有理,也不必打他,干冒王法,且唤不良人来捕了去便是。”
大汉一偏头,斜睨李汲:“你须不是长安人氏,竟为胡儿出头——何必不良人拘捕?老爷便在‘察事厅子’里当值,便将这胡儿打杀了,也无人敢管!”
眼见他们放对,周边很多等待家眷从观音院里出来的男性便匆忙退后,围绕着李汲与那大汉,空出了直径过丈的一个圆圈来,同时交头接耳,窃窃私语——
“那胡儿,怎生又惹上了这个霸王?”
“一般都是浮浪子弟,追逐厮打非止一日,有什么可奇怪的?”
“元霸王今朝似乎是动了真怒啊,不知是何缘故……不要真闹出人命来……”
可等听那大汉提起“老爷便在‘察事厅子’里当值”的话,众皆惊惧,不由自主地便又各自退开了三五尺。
唯有李汲,听得“察事厅子”四个字,不惧反怒,就觉得一股燥气直冲顶门,当即冷哼一声:“察事厅子,呵呵,好大的威风,好大的煞气!便不良人也只有缉捕之责,无有审断之权,难道察事厅子打杀人便不犯王法么?!”
那大汉鼻子朝天:“自然不犯王法,上起京兆府,下到长安县,哪个敢管?!”
李汲一撇嘴:“抱歉,本人今日便偏要管上一管——若想打杀这胡儿,须先过我这关!”
那大汉倒似乎有些诧异,又再上下仔细打量李汲:“这位郎君,看似个读书人,岂不知胡儿乱我唐江山,杀戮我唐百姓之事么?缘何为虎作伥,要为胡儿出头啊?你圣贤书都读到狗身上去啦?”
李汲怒极反笑:“乱我唐江山者,安、史叛贼,不过恰好军中胡人多些罢了;我唐将军,如李司空、李羽林(李抱玉),难道就不是胡人么?引车贩浆,本多仗义,鲜衣华盖,亦生奸宄,况乎唐、胡之分?即便唐人有罪,也当缚送有司,不可私刑裁处;而若胡人无辜,有某在,便不容你肆逞凶顽!”
这话一出口,李汲自己都觉得有些……太过对牛弹琴了。是不是自己穿上一身儒衫,就本能地拽起文来了呢?对方能够听得懂吗?不过你还别说,这半文言的骈句说起来确乎比较有气势啊。
看那大汉的表情,果然有些茫然,但随即便又将牛眼一瞪:“哪来那么多废话?你敢保这胡儿,我便连你也打杀了!”
说着话,一个箭步迫近身前,朝着李汲面门便是狠狠一拳擂下。李汲双足微曲,同时将腰肢略略一扭,身体斜侧,抬起左手来,往那大汉肘关节内侧迅捷一拍。这一下借力打力,再加自身躲闪,大汉的小臂便不由自主朝内弯折,好好一招直拳,变成了不伦不类的摆拳。
而李汲趁势借力,已然扑入大汉怀中,右手朝上一托,正中那大汉颌下。“啪”的一声脆响,那大汉不由自主地脑袋一仰,朝后便跌。
好在他下盘还算稳当,踉跄着后退了五六步,最终还是稳稳站住。
李汲心说可惜了,力气挺大,却只是些江湖卖艺的把式,没有正经学过搏击之术啊。
对方被李汲一招击退,皱皱眉头,不禁有些迷糊。正待贾勇再上,忽听寺外传来一声大叫:“壮士且慢!”
李汲斜瞥过去,只见十数名仆役簇拥着一个胡人,疾奔入寺。看那胡人,头戴乌纱软角幞头,身穿翻领锦袍,腰围一条镶金的皮带,足登绉纹吉莫靴,一望可知,非富即贵。
李汲身后那士人当即高喊起来:“阿爷救我,阿爷救我!”
“呼啦”一声,那些仆役便将动粗的大汉围在了中间,将他和李汲两向隔开。但那汉子凛然不惧,只是撇着嘴,梗着脖子,斜睨那冲进来的胡人;那胡人反倒满脸堆笑,连连作揖,口称:“不知小儿又何处得罪了元壮士,还望壮士觑我面上,千万宽恕则个。”
那大汉“呸”的一声:“汝有何面目可以让我看觑啊?休以为还在天宝年间,汝等胡儿敢在长安城内横行!我如今入了‘察事厅子’,只须一句话,便可封了汝的店铺,将汝等满门抄斩!爷如今背后可是五父……”
不听此言还则罢了,听到“五父”两字,李汲不由得怒满胸膺,当即一个箭步,分开两名仆役,蹿将过去,一拳朝那大汉面门捶下,口称:“便你家‘五父’来了,某也只是打!”
他知道最近长安城内,汉胡矛盾滋繁——经过前番动乱,长安城一度陷贼,使得上起达官显宦,下到平民百姓,对胡人的态度都从好奇、好客,逐渐转向敌视甚至是仇视。所以那汉子追着一个胡人打,原本他也懒得管,只为胡人躲到了自家身前,加上二人身形差别太大,怕出人命,这才出手拦阻。
一开始,他对那大汉还是颇有些好感的——因为外形够雄健啊,男人嘛,就要孔武有力才能称作“汉子”……哦,这是前世语,这年月“某某汉”,其实多属蔑称。但随即听说对方是“察事厅子”,并且还自称打死人无人敢管,心下便多少有些不忿。等到对方“五父”二字出口,李汲是再也刹不住怒火了。
李辅国你想化敌为友,我可没同意啊!只是身份悬殊,自身能量有限,所以其实我还不配做你的敌手,也没必要当面跟你放对——终究李辅国只是李亨的一条狗罢了,即便自己不顾李豫父子的大事,不吝惜自家的性命,一拳打死了李辅国,李亨也会再造个王辅国、张辅国什么的出来,于国于民都无太大益处。
可是即便暂时不打算主动跟李辅国做对吧,难道你手下一条狗肆行无忌,被我瞧见了,我都能耐住性子不理么?尤其那狗刚才对我吠叫来着,这会儿还当面将“五父”二字挂在嘴边……上回在我面前口称“五父”的家伙,是什么下场来着?
今天不把你打尿了,我不姓李,去跟你家“五父”的姓!
于是扑过去便是当面一拳。那大汉急忙竖臂格挡。但他只是仗着力大横行罢了,本没有正经学过拳脚,未免满身都是破绽,李汲的拳头稍一变招,便擦着他手臂穿过,一拳正中颧骨。
那大汉就觉得脑袋“嗡”的一声,又再踉跄后退。李汲顺势飞起一脚,正中胸脯,“嗵”的一声,便将那大汉踹翻在地。随即左膝一曲,顶住对方肋骨,左手卡住脖颈,右拳高高提起……
没打下去,胳膊被人给抱住了。
李汲一侧脸,只见抱住自己右臂的竟然是那个满身锦绣的胡人——此人五六十岁年纪,倒确实可能是那穿士人衣衫胡儿的“阿爷”也就是老爹,深目高鼻,五官都很显著,两撇髭须高高翘起,颔下则是卷曲蓬松的花白胡子。
只听那胡人哀告道:“这位郎君,这位郎君,多承救护小儿,但此事到此为止吧,还请郎君放开手,不要叫老朽难做……稍歇必有心意奉上。”
李汲蹙眉问道:“他说要打杀你子,你还护他?”
那胡人满脸堆笑:“是玩笑,是玩笑……街里街坊的,小儿辈口角厮打罢了,不值郎君出手。且看老朽面上,撒开手吧,撒开手吧。”
李汲冷哼一声:“我平生听不得‘五父’二字,听了便要发癫,要打人!”左手扣在那汉子颈上,稍稍加力,喝问道:“你方才可是说‘五父’么?”
那汉子嘶哑着嗓音道:“不曾,不曾,是郎君听岔了,小人说的是……说的是‘呜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