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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风洗尘的宴席,设在道署的花厅之中,作陪的除了在码头接船的几位官员,还有三位士绅,都是富贾一方的大商,
通座的官员中,倒是以秦禝的七品知县,品秩最低。最低归最低,却是主客。梁熄和张旷,不敢抢秦禝的话头,而且官场上的事情,一窍不通,在这样的场合也怕露怯,于是除了应付敬酒的人之外,话并不多。然而这样的表现,看在申城官绅的眼里,翻增敬意:一是两人酒量豪迈,杯到酒干,面不改色;二是显得沉稳矜持,果然有大将风范!
桌上的话题,自然要由吴煋和秦禝来挑选。从京中的趣事,扯到申城的繁华,终于谈到了平大隋贼匪的大局。
“秦大人,你本是三品的将军,又从京中来,大局自是最为清楚。依你看来,现在到底是个什么局面?”
“平大隋的贼匪只是早晚的事情,”秦禝笃定地说,“兴庆一破,大隋听京再无重镇屏障,自古以来,对顺江而下的军队,天京无法抵挡,何况这一回还是曾大人的百战精兵。不怕打不下来。”
“哦,哦。”在座的官绅,彼此对望,都是喜动颜色。
“如此说来,申城是不要紧了?”吴煋心中高兴极了,满怀希望地问道。
“这……吴大人,恕下官直言,这只怕又未必。虽说这伪大隋皇帝在天王府里rìrì醉生梦死,可是伪‘勇王’这个人,是贼匪众望所寄,不简单的。上有天堂,下有苏杭,现在杭州都在他的手里,手提重兵,一定会再弄些花样出来,来减轻他们‘天京’的压力。”秦禝徐徐地说,“要弄花样,弄在哪里好呢?放眼沿海,也只有拿申城来做文章了。因此朝廷调兵,加强申城的守备,无非也是防着他这一手。”
官绅们脸上的神色,又转趋凝重,不过这毕竟是原来就想得到的事情,因此吴煋点点头,说道:“好在现在有了龙武军这一支天下劲旅,可以徐图备战之计了。我想这贼匪新在杭州大打了一场,大概总要半年时间来休息整顿,调兵遣将吧?”
朝廷这帮官员有个坏毛病,就是惯于自己骗自己,来求得一个心安,看来吴煋也未能免俗。秦禝心想,免不得又要来敲打敲打他们了。
“这贼匪用兵,一向险急诡诈,我敢断定,不出正月,贼匪的大军,必到申城!”
在座的人,都是脸色大变,脸上也现出了惊惶之色——岂不是说,再有两个月,那些贼匪就要杀到了?然而秦禝敢这样说,必然有他的道理,又或是有可靠的情报,所以对他的话,谁也不敢不信。
“这……”吴煋额上见了细汗,“李纪德新练的军伍,枪械未齐,说是最快也得再要几个月才能到申城……秦大人,申城的安危,全在你手里,我们大家,都听你的调遣!”
自然是枪械未齐。秦禝心中,对李纪德有微微的歉意,心说你的枪械若是齐备,我到哪里去找立功的地方?
眼看一场接风宴就要变成军事会议,这在秦禝来说,是求之不得的事——军情火急,确实是没有时间可以浪费了。不过对吴煋的说法,秦禝还不能接受,要再逼他们一逼,才能得到自己想要的东西:“下官不敢当。申城的攻防,自然还是听吴大人和李大人的。”
“秦大人,这样的时候,你就不要再客气了,”李翀高说话了,把手向座上比划了一圈,“一切以大事为重,其他的都该先放下。在申城能说了算的,今天都在这里,要人要钱,你一句话。”
李翀高这番话,说得很透彻,也很到位,在座的官绅一起点头。而李翀高这个人,亦是秦禝所特别重视的一个,将来有不少事情,要着落在他的身上,所以对他的这句话,欠身致谢,表示领情。
“李大人说的是,下官受教了。既然承蒙各位大人厚爱,下官就斗胆有所陈述了。”
要说的事,有几件,先要把整体的战略,做一个交待。
“要守住申城,不能单靠龙武军,非三路齐发不可。第一路,自然是李大人的营兵,”秦禝仍然把官阶最高的李翀高放在前面说,“只是卫军的军饷,大约欠得厉害,就算不说补足,多少也要发一些才好。,看能不能从府县的库银之中,挪借一点,暂解燃眉之急。”
对秦禝“三路齐发”这个策略,大家都是第一次听说,见他胸有成竹、侃侃而谈的样子,自然不是随口乱讲,而是早有通盘的筹划,于是无论官绅,都觉得心中一定,对他所提出的要求,更要尽心去办了。
“这个归松江府来办!”喝了不少酒的松江知府郑谦,脸红红的一拍胸脯,“回头请吴大人的一纸手谕,要多少有多少。”
松江地方富裕,这一点钱,当然难不倒他。倒是李翀高,原来对秦禝多少有些嫉妒之意,心想你的龙武军是“天兵”,众星捧月,军饷也是由朝廷直接指拨,吃喝不愁,哪里知道我的难处?没想到秦禝处处给他留面子,捧着他不说,而且第一句话就是替他筹饷,这样的厚意,怎么能不感动?于是也不顾官阶高低,站起身来,兜头一揖:“秦大人,多谢你!”
“不敢当。”秦禝谦逊着,还过了礼,才接着说下面的安排。
“第二路,是龙武军。现在龙武军有六百三十名,是马队。龙武军的马全是北马,从武昌到申城,一共有三十多匹死在了船上。这是没有办法的事,要请贾大人一并帮忙,采购南马来补足。在此数之外,另请加购五百匹,就算这回用不上,以后也一定能用的到。”
“成!”郑谦一诺无辞,“一两百匹,立等可办,五百之数,又是骑兵要用的好马,就得多给我一些时rì,慢慢买齐。”
“这个自然,全靠郑大人费心。”秦禝点点头,“龙武军这一支马队,如果是冲锋陷阵,我敢说,能当数千之敌。然而作战要有攻有防,皇上准我‘酌情招募’,因此我要另募两营步军,每营五百名。这一千人的军械,不是一笔小数。”
“这个理当报效。”三位富绅,齐声说道。
好,好,秦禝心想,这才是同仇敌忾的态度。他向三人欠了欠身子,说道:“地方上父老有这样的心意,秦某感激不尽。不过后面还有要请各位出力之处,现在这笔钱,我想先拜托吴大人。”
“那是自然。”吴煋连忙说道,“龙武军要用的钱,从府库中拨付,这是有明旨的。只是……”犹豫了一下,才把心中一个疑虑说了出来:“秦大人,申城开埠以来,民风有所不同,老百姓都是以赚钱为要务,你要招他们当兵打仗,怕是不那么容易。”
“大人见得极是,”秦禝知道吴煋说的是实情,然而他亦有自己的打算,“我要募的新勇,不选本地人,而是要从三十万难民里面去招。”
近年来,沿海一带战火肆虐,兵祸连结,自然逼着人们寻找更加安全的地方去避难,而申城,成为了首选,先后涌入县城周边的难民,达到了几十万人之多。
几十万人,自然不能全是大户富室,多数还是平常人家甚至是穷苦人家,逃难rì久,生计就不免成了难事,因此只要竖起招兵旗,肯吃粮的自然大有人在。而秦禝在船上,对几位军官还另有叮嘱:“精中选精之外,特别再注重两条:一是最好能认些字的,二是家里有人死在贼匪手上的。”
后一条,当然是要用他们的敌忾之心,而前一条,象张旷这样的,就弄不明白秦禝在想什么了——在他看来,当兵的只要能吃苦,肯卖命,别的都不在话下,识几个字,有什么屁用?
这些话,吴煋自然不知道,但秦禝从难民中募勇的想法,确实是一条可行的路子。于是不仅大表赞同,而且主动提出来,可以让离任知县、新任松江府同知的叶雨林,来协助他办这个事情,叶雨林也很痛快地答应下来。
“老叶,承情之至!”秦禝感激地向叶雨林拱了拱手,又对吴煋说道:“提起金大人,下官倒还有一个不情之请,不知当说不当说。”
“请尽管说。”
“我初到申城,人地两生,偏偏又军情火急,县衙的事务,怕是一时还上不了手。因此想请老叶在城厢里多逗留几天,有什么事,我随时请教,有做得不到的地方,老叶也可以随时指正。”
这可真是“不情之请”了。自来县令交接,有的连面都见不着,有的是一杯茶,几句话,关系极好的,花半天时间把该交待的事情仔细交清,再吃上一顿饭,也就到头了。而秦禝的意思,竟是要把叶雨林先留在城里,做一个顾问。这就变成一个六品官。替七品的知县“帮办衙务”,传出去,会被当成笑话来说,面子上很难下得来。
吴煋望向叶雨林,心想,就算自己肯答应,叶雨林怎么想,就不知道了。
叶雨林也犹豫着,一时没有说话。秦禝见了,微笑道:“小弟从来不做上墙抽梯的事情,金兄的功劳,小弟将来在折子里,一定详述。”
这句话在外人听上去,又象是一句笑话:一个七品知县,说什么“上折子”?然而在座的诸人,人人心中都是一凛,谁也不敢当成笑话来听——这是御前侍卫!他自然可以不经省部,专折密奏,直达九重。
“义不容辞!”叶雨林是个聪明人,立刻便品出了这里面的轻重,斩钉截铁地说,“但凡我能够帮得上的地方,秦大人你尽管吩咐。”
解决了这个难题,秦禝的心里也是一定,才接着说他军务上“三路齐发”的筹划。
“所谓守申城,不能只是守,更不能只是守县城,要让战斗尽量打在外围的几个点上。但是要攻出去,那么城内的防卫,一定会空虚,因此这第三路,是附近几州的卫军,要替我们申城的城厢,起一个共御的职责。这是休戚相关的事情,他们本来就该出一份力,只是这个交涉,下官不知该如何去办?”
秦禝名义上毕竟只是个知县,无权调动附近的卫军
“这个好办,归我和老李去交涉。”吴煋笑容满面的说道。他怕秦禝以正统自命,不肯“借力助剿”,所以也不敢贸然做这个提议。现在秦禝主动说了出来,自是大合他的心意。几位士绅,也都露出了笑容,对他们来说,有人帮忙,申城的安全自然又多了一分保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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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明天要去县衙接印,所以秦禝早早就回了公馆,吃过了饭,捧一杯茶,坐在房里沉思。
从穿越到现在,他布下的这盘棋,刚刚开始进入中局。也许真的是斗争使人成长,他现在再想想穿越前的自己,那个在博物馆内热血沸腾,白日梦的学生,似乎已经是很遥远的事情了。
按照秦禝的想法,倘若历史只是一条平静安稳的大河,缓缓流淌,那么以他的本事,恐怕也翻不起什么浪花。而这条大河假如水势湍急,有暗流,有漩涡,有急剧的弯曲和转折,那么他才可以一展所长,毕竟他就象一个无比纯熟的船工,知道这些暗流、漩涡和转折会出现在什么地方。
在京城的变故里,他抓住了出现的第一个转折,因缘际会之间,完成了自己在这个年代的第一笔“原始积累”。他得到的,是一个稳定的地位,一个能够在官场上通行的身份,在宫中和枢廷之中的人脉,一个响亮的名声,和一支可以作为基础武力的,效忠于自己的六百人的部队。
最重要的,是他取得了两宫太后和齐王的信任。
而他仍然缺乏的,则是权力,财富,以及行动的自由。
京中的局势,重新回归成了那条平稳流淌的大河,体制这个东西,惰性和惯性同样巨大,以至于让人几乎感觉不到水的流动。在他的上下左右,高官如云,他很难再找得到一个合适的发力点,来攫取更大的权力。
至于钱,更不要说了。他原来的财富中,真正能用的,都是靠着别人的赏赐而来。而现在,在申城这个奇秒的地方,每年流动的金钱,几十倍于朝廷的岁入,他才能够为自己庞大的计划,找到足够的支撑资金。
再想到行动上的自由,秦禝不由的笑了,现在真正是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他已经找到了第二处湍急的漩涡,剩下的,就看自己如何把握了。
不得不说,大隋国已经接近了末日。他要做的,是从这场最后的盛宴之中,分一杯羹,打下自己在沿海一带的基础。他挡住李纪德,是因为李纪德这个人,在他的一番了解之下,觉得此人手段太厉害,所以如果现在就让他到申城来,自己在全无基础之下,不是会不会被分薄了功劳的问题,而是会不会寸功全无的问题。
何况他要做的,还不止是分一杯羹。如果可以的话,他还想依靠自己的介入,加快这一段历史的进程——而在这个世界上,他的时间有限,说不准哪一天,就会因为一个阑尾炎什么的小病,一命呜呼。因此,他不介意在某些时段上,让历史的时钟走得快一点,替自己腾出更多的时间,为将来的摊牌做准备。
而要做到这一切,龙武军是他最重要的资本,从现在开始,可以放手扩展了,而且要扩展到李纪德吃不掉的地步。这一支兵,一定要成为真正属于他的军队。
秦禝心想,《论语》上说,君子应该立身,立言,立德,我却是在琢磨着立功,立权,立钱,跟圣人的教导,完全南辕北辙,可见自己恐怕算不上一个君子。
再转念一想,自己本来就不是什么君子——岂有君子把嫂子抱上床的?
一想到嫂子,顿时便凌乱了,对韩氏的思念,忽然如洪水溃堤,无可遏止,一颗心飘飘荡荡的,恨不能立刻飞回京城的关家大宅中去。
这一夜秦禝没有睡好,于是第二天在县衙中见到叶雨林的时候,带着黑眼圈。
叶雨林当然猜不到他是因为思念嫂子的缘故,反而颇为善解人意地说道:“也难怪,军民两端,百事纷纭,秦大人你还要节劳才是。”
秦禝脸上一热,支支吾吾地遮掩了过去,与叶雨林并肩在签押房中坐定,谈接印的事情。
沿海一带的衙门,格式仿佛,签押房其实是正衙旁边的一个小院子,一个正厅带两间厢房,一间用作书房兼签押办公,一间可以作为rì常起居之用。两人既然谈事情,自然是在书房里坐。
密室对坐,叶雨林的语气就不一样了,极恭谨地说:“秦大人,你是天子近臣,功勋赫赫的人,皇上派你下来,自然是为了历练之故,将来总要大用的。我能留在城里帮着你做事,幸何如哉!那天在吴大人那里,这个话不好说,请你不要见怪。”说罢,竟站起身来,就地请了一个安。
秦禝心中失笑:这个叶雨林,想了两个晚上,到底把这件事想明白了。不过他肯做这样的表态,对秦禝来说是一件值得欣慰的事,说明衙务相关的事情,他一定肯尽心尽力去做,于是连忙扶他起来,说道:“老叶,这可不敢当,你还是叫我秦禝好了。只要咱们同心协力,事情没有办不好的,把眼下的难关挺过去,我想朝廷亦绝不肯埋没咱们的功劳。”
一口一个“咱们”,把叶雨林的心里听得喜滋滋的,心想:你关秦大人的功劳,朝廷当然是不肯埋没的,至于我的功劳,还不是你说什么,就是什么?
叶雨林其实是个会做官的,人也极聪明。宴席那天,秦禝委婉地提出来要请自己“帮办衙务”,对自己那片刻的犹豫,叶雨林回到县衙之后,失悔不已,恨自己真是聪明一世,糊涂一时。秦禝是什么人,明摆在那里:御前侍卫,二品总兵,焉有无缘无故跑来做一个知县的道理?自然不rì就会升转上去。自己为了一个小小的面子,若是让秦禝心中存下了芥蒂,随便一句“怠忽军务”的话,就能断送了自己的前程。
为了这个,一连两天心忧无计,辗转反侧,直到现在得了秦禝的一番话,才转忧为喜,心想:我还真是糊涂得可以,明摆着的一条终南捷径么!跟着他,不是强胜于跟着什么知府、道台?于是说起话来,更是格外巴结:“那我就僭越了,喊一声秦大人。以后衙里的杂务,你尽管吩咐下来,我替你去办。募勇的事,我跟丁都司去接头,立即就着手。我没带内眷,已经在城里找好了一处宅子,回头跟你交接完了,就搬过去。”
“那倒不必。我已经想好了,我那间公馆,以后归你住。”
“这……这怎么可以。”叶雨林双手乱摇,还要说话,却被秦禝止住了。
“老叶,你拿我当朋友,我亦不拿你当外人。我做事,喜欢干脆,要大家都好才是真的好。你住在那里,一是近,二来也住的舒服些,我要借重你老兄的地方还有很多,这样也好让我心安一些。”说完,笑一笑,打趣道:“只是一条,凡事尽管拿主意,不能做摇头大老爷!”
这是拿叶雨林的身份来开玩笑,但也有激励的意思在里头。他现在在名义上是升官了,但实际上,已经变成安置闲散的一种“备官”,既无实权,亦无责任,逢事可以摇头,一问三不知,因此被称作“摇头大老爷”。
两人都是哈哈一笑,事情就算定局了。叶雨林心想,这位秦大人,为人很实诚,说不定真是一个值得卖命的主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