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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心见众人都在院子里忙碌着,他便将房门插上,走到床边翻开澄觉双眼,看了看他的口齿,并没发现什么异样。又解开他上衣纽扣,见身上也只是些皮肉的淤伤,没有什么致命的的地方。于是他将澄觉的衣服打理好,从屋里退了出来。
此时原空正在与和尚们争吵,原心见了上去问时,原空才说:“两位师弟的遗体都已按照师兄吩咐安葬了,只是剩下这怪物,大家都不愿动手。”
原心听了随即说道:“也怪不得诸位师弟,这两个怪物本就身形巨大,如今已都是死尸,更是重若山石,又兼这死状惨烈,大家争斗了一夜也都辛苦疲惫,莫再费这些劳累了。”
众人听了都附和称是,原空却说:“那总也得想法子清理出去,总不能搁置在这里不管吧,毕竟师傅安排下来……”
“这也不难。”原心说,“叫人点火焚烧就是了,等都烧得尽了,再将余下死灰和枯骨一并装好埋了岂不省事?”
说完他便叫人取来油料,倒在那巨大的尸体上,火光刚一着,瞬时浓浓黑烟便直冒上去。
原心将院子里的事安排好之后,他又来到弘真的禅房。此时弘真正愁容不展的躺着,听见原心来报说澄觉圆寂了,他便哭道:“这一夜本就枉送了两个弟子的性命,本想等天明后我再亲自去看他,却没想到他竟也这么撒手走了。”
原心说:“师兄弟们都忙着对付那两个怪物,夜间也没人照料,想必是澄觉师弟伤势过重,没熬过今晚,这是我等的罪过。”
弘真又道:“澄觉一向聪明伶俐,我甚是喜欢,近来做课用功,佛法精进,我本来想收作入室弟子,哪料到他遭逢这样的祸端!你安排人把澄觉好生安葬了吧,再做场法事超度,也叫他好早早转去投胎。”
原心见弘真神态疲惫,也不敢再打扰,便从禅房退了出来。他喊了几个和尚又来到澄觉屋里,只说澄觉伤重不治因而身故,叫他们将尸体抬到山上埋了。他们都说这澄觉平日里为人和善,好奇多问,心肠又好,如今落得这般下场,一个个都暗自惋惜。
原空带着众人将院子里的血迹用水冲刷了好多终于洗净,一直忙到中午才各自散去休息。寺院终于也安静下来,恢复了以往的清幽。
安予也躺在房里睡着了,昨夜争斗的场景苏玉也藏在屋里看了许久,她一直在默念佛号,祈求佛祖保佑所有人平安无事。虽然最终还是有人遭了厄运,但幸好安予毫发未损。
苏玉经过枯心草的冲调恢复神速,除了身体还有些虚弱已无别的大碍。
她一整个下午都在默诵经文,突然听见安予惺忪坐起来问她要水喝,她忙给他端过碗去,安予一饮而尽,而后走到窗边伸了伸懒腰。
“这帮和尚也真够勤快的,那么大的尸体和满院的污血竟然这么快就清理干净了。”
苏玉说:“我曾读过一本方外异志,说血液本身也是有灵魂的,一旦沾染到某个地方,就会落地生根。如果血液的主人是为正义而死,那么沾染他血液的地方就会大放光明保佑当地人。但如果流血的人是被害或者冤屈惨死,那么他的血液就会在那里积聚怨气,有损阴德。”
安予拉她到床边坐下,说道:“这像是古老的巫术中的说法,但也不过是些歪门邪道,人身一死,生命精华随之化为乌有,凭你什么苦学修行,也作个万法皆空。亏你还是学佛的,这种歪门邪道的东西你都相信?”
“人体本是个奇妙的东西,里面不知包含了多少世界。我左右不了它,它却能左右我。我们或许能决定别人的生死,却决定不了自己能活多久。”
在枯心草的冲调之下,苏玉恢复的极快,只是这次死而复生的经历与昨夜那场争斗又让她彻悟了许多,说到这里她又一个人喟然而叹起来。
安予将她揽过来说道:“我看呐,你的病不但没有好,而且更严重了。想这些虚妄的东西干什么,等过两天你再好些,咱们就回去。”
“我想回家看看。”苏玉依偎在他怀里说,“虽然在寺里发了愿,心中却仍然牵挂,当年离家出走,不能留在身边尽孝已是罪过,如果当日梦中之事不幸成真,百年之后我也无颜在九泉之下面对他们。”
“你在家里一直被当做掌上明珠,你父亲一直不同意你嫁给我,你要是回去,只怕再回不来了。”
“他怕我当初选择嫁给你是一时冲动,可这几年来我从没有后悔过。”苏玉紧紧抱住安予,侧脸贴在他温热的胸口。“我一定会把心意跟父亲说清楚,再说我现已是而立之年,就算他真要逼婚,谁还肯要我呢。”
安予不禁被她的话逗笑了。
“我看还得把你脸上多捏出几道皱纹,要变得又老又丑我才放心。”
两个人的生活自然是悠然惬意,可这种平静的幸福之中也难免让人觉得少些什么。一个没有孩子的家庭总免不了单调。他们相拥在一起,这种令人怀恋的温存使他心头涌上一股暖流。他们的脸紧贴在一起,感受着彼此身体的温度和那股可以唤醒万物的爱的力量。男人那双厚实而温暖的手掌让他感到踏实和安全,她的呼吸逐渐变得急促,他的双唇在她略显凌乱的发隙间不慌不忙的搜寻着,并感受她胸中那可炙热的心在加速跳动。她已习惯这种爱的重量,他下巴的汗水滴落在他的脸颊,任这天气再冷,也吹不散爱的温度。
这时,门哗的一下被推开,原生端着一盘水果点心,傻傻的愣在门口,他看不懂这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在这个孩子的眼里,两个赤条条的人像是纠缠在一起打架。
安予尴尬无比,连忙将床纱放下来,说道:“小孩子进来怎么连门都不敲!”
原生当然不知道他们在干什么,甚至都不避羞,原生将盘子放下说道:“因为师兄弟们都去歇着了,所以不曾备饭,师傅吩咐我先送些糕点来。”
“知道了”安予没好气的说。
苏玉倒显得从容,她不慌不忙,一边穿衣服一边说:“劳小师傅回禀长老,我夫妻两个谢过。”
这时苏玉却听见门外传来音乐声,便问原生:“这是谁作的曲子?”
原生说:“是原心师兄和我小师弟,我要找他们玩去啦,你们俩慢慢吃吧。”
被原生这么一搅,安予全没了兴趣。
“不如我们也出去看看。”苏玉说。
“你历来不喜欢凑喧杂,怎么这次突然想去凑热闹了。”
苏玉道:“这既不是喧杂,也不是热闹。没想到这些师傅们全然有些闲情雅趣,我们一起去玩赏玩赏,岂不强似在屋里闷着。”
安予无奈便也穿好衣服随她出去,两人循着声音来到山门外,只见原心和原空坐在望公亭下,一个吹横笛,一个抚古琴。原生盘腿坐在旁边,一看到安予和苏玉,便跑过来招呼他们,将他俩一齐也拉了过去。这望公亭坐说起来也是有来由的,早年间弘真的授业恩师元和禅师因修行理念与寺中传承的方式有违,故而将主持之位传给了弘真,自己渡海到俗世中游历去了。而弘真对恩师的感激与思念之情难以割舍,每日在山门外朝大海观望,追思元和禅师的背影。他为了怀缅恩师,故而建了这座望公亭。
安予和苏玉当下也在亭子里坐下,听着音乐声不禁痴痴入迷。
这琴笛之声相绕相连,紧紧拥抱在一起,似一对相爱不能相守的恋人在互诉衷肠,声音既轻柔,又像凝固在一起。绵延悠扬的笛声,如袅袅青烟,又似轻轻薄雾,像伴着风吟,又似和着云起。柔然之中像星辰轨迹的变动,穿越流年坎坷,历尽时间的洗礼,从遥远的亘古流淌到人的耳边,又流进深深的心扉之中。箫声幽怨,激起人无限哀伤,琴音清澈,让人觉得如同在心肺间灌注了一汪清水。琴声抚开一面明湖,笛声幽咽,像是从深潭底飘荡出来。这湖水和潭水激起的涟漪交叠在一起,又慢慢消失融入了晚间山林。一挥袖,一口气,便造化出个万千气象。每个音符似乎否蕴含了生死大道,柔然之中如星辰轨迹的变动,它们穿越流年坎坷,历尽时间的洗礼亘古未变,从遥远的过去流淌到耳边,又流进人深深的心扉,接着在身体里舒展开,随着血液浸透全身。
不知不觉曲调落下,安予才从入定的境界中回过神来。他觉得自己刚才灵魂出了窍,恍若过了一世,这片刻逍遥之间他凝神静思,不觉已是年华来往,须臾顷嗟。
这时原心笑道:“这曲子叫做<芳华>,是我和原空师弟参学经书感悟而作,不知两位施主听了之后有什么高见吗?”
苏玉说:“芳华一瞬也是一世,人生百年也是一瞬。听两位师傅一曲就像受了无言的教诲,比我自家苦学书文要受用的多。”
安予却又说:“人生短暂,转瞬即逝,时间的洪流谁都挡不住,你们既然懂得芳华须臾的道理,不趁着大好年华去作为一番,反倒在这里长嗟短叹,于己于人有何意义!”
“意义?”原心冷笑道,“你所担心的并非自己能否有所作为,而是余生留给你的时间够不够你去实现。在做你想做的事之前,若是能先将得失看淡,把名利心放下,也就无所谓成与败,更也不会多此一问。如果你有与世长生的本事,或许比我和尚过得还要清闲。”
原心又转向原空问道:“师弟对此怎么看?”
此时安予和苏玉都看着他,他紧张地竟有些结巴。
“我……我觉得……”
苏玉一笑,“人各有志,小师傅但说无妨。”
“我觉得真正的美都是短暂的,比如人的容颜,比如花开的时节。能做自己喜欢的事,和自己喜欢的人在一起,一辈子就够了。”
“小师傅的禅心是返璞归真。”苏玉称赞道,“虽说像是俗话,却是深入浅出。”
原空心跳的有些快,他不敢看苏玉,半低着头又说:“要是真像师兄说的那样与世长生,便就是永生的寂寞了。看着身边的人陆陆续续的离开,不知要承受多少伤感。人生如昙花一现,如云霞起落,如梦幻泡影,人生百态,造化先定。只要顺其自然的把经历当做修行,也就没有什么有无意义之说了。”
原心惊异的看着他,“原来师弟有这一番智慧,怪不得师傅非要收你入室了,你来到寺里短短一年竟然能有这样的修为,真是难得。”说着他又转向苏玉,“苏施主也是慧根无限,虽然是在家修行,却也颇得胜法妙用,趁着养病的机会多在寺里住些日子,贫僧还望你多多指教。”
“我修行尚短,哪敢妄称指教。”苏玉谦恭的笑了笑,“我离家多年都没有回去探望过父母,实属大不孝,现如今心中思念,想尽快回去陪伴,再小住一两日我们夫妻两个便该离去了。
“若是这样的缘由,我等也不好强留,只望施主善保病体,勿忘初心。”
苏玉拱手道了谢,其他几人都不言语,原心见场面有些尴尬,便说:“如此坐着干说,倒是觉得有些口渴了,你们在此稍等,我去取些茶水来,我们边喝边聊。”
苏玉听了问道:“不知道师兄那里有什么好茶?”
原心听了,笑问:“难不成施主对茶道还有研究?”
“研究谈不上,只是家父喜欢喝茶,所以我自小茶喝的也多。”苏玉浅浅一笑说道。
此时原空在一旁忙说:“不劳师兄去了,待我回去拿。我那里也有些好茶,等我取来让苏施主好好品味品味。”
“哦?”原心有些惊奇,“我怎么从不知道师弟还有品茶的习惯?难不成是自己藏着好茶偷着喝?”
原空走到原生耳边偷偷地说了些什么,只见原生咯咯大笑,一下子窜起来迫不及待的拉着原空就走。
其他人正诧异之间,原空和原生就已经跑进了寺里。
原来原空那里根本就没有收藏什么好茶叶,正如原心所知,他从来有没有喝茶的习惯。只是当他听说苏玉喜欢喝茶,这才想起弘真那里有一封上好的茶叶名唤“火凤凰”。可他心里清楚,如果就这么去索要,弘真肯定不会给,于是才打算喊着原生一起来偷。
原空对原生说:“一会儿你把师父引到外面,我们来个调虎离山,我再进去找茶叶。”
原生却把脑袋摇地跟拨浪鼓一样,“不行不行,你办事我怎么放心呢。还是你把师父引出来,我进去偷。”他拍拍胸脯说,“我最会偷东西,你笨手笨脚的万一被师父发现就糟了。”
“不要胡闹。”原空说,“你按我说的做,把师父引出来,晚上给你找肉吃。”
“那好吧!”原生一听有肉吃,立刻爽快的答应了。
两个人商量好之后,原空就藏在衡园外的树后面,原生便跑到衡园大喊起来:“师父师父!不好啦!你快来看,后院有只怪物!”
他一边叫喊一边砸弘真的房门,弘真听见便慌忙出来跟他去到了主院。原空便趁机进了弘真屋里小心翼翼的翻找起来。
却说弘真跟原生来到后院,哪见什么怪物。弘真便问他:“你说的怪物在哪儿?那怪物长什么模样?”
本来就是凭空捏造的话儿,不管弘真问什么,原生都只有顺着怪物这个茬接着往下编。他之前也知道这岛上有三怪,一个青猿,一个罗鸟,还有一个便是人鱼。如今青猿和罗鸟已经再不会出现了,那就只剩下人鱼一类。于是原生就顺水推舟,说道:“我只见那怪物背上有些鳞甲,身上似有水泽灵气,是个女子之身,却没见到正脸,便赶紧跑来报与你知道,想是又跑到后院去了。”
“后院?”弘真打了个激灵,也不再问原生便快步向后院走去。他刚转过经墙来到后院,就见那碧潭中溅起一束巨大的水花,分明是有个东西刚刚跳了进去。
弘真站在那里陷入了沉思,原生则惊得目瞪口呆。
他心想,本是随口编了个幌子,难不成歪打正着,那钻进水里的真的是人鱼吗?
这时他听见原空在外面喊他,他便知道原空已经得手。于是对弘真说,“原空师弟在前院唤我,弟子先告退了。”
“哦……去!你去吧……”弘真笑盈盈的说。
原生来到前院,见原空欣喜地朝他摆手,他跑过来看时,果然见原空手里拿着鱼际大小的一包茶叶。两个人赶紧又去原心屋里取了茶具,而后便一起来到山门外。
原心见他俩出来便说:“取个茶叶怎么去了这么久,我还以为你两个人上山现采了呢。”
原空神秘的笑了笑,一边取出茶叶一边说:“今日也给师兄你尝尝我的好茶。”
那茶被他用纸包作鱼际大小,原生看了不禁失望的说:“去了这半天,你怎么就偷了这么一点,多留些我们下次再喝嘛。”
“你这小鬼,师父一向谨慎细心,这东西本来就少,要是偷得多了肯定被他发现。”
原空将那纸包打开后,原心一看,接着惊叫道:“火凤凰?这是火凤凰!”
“嘘!”原生连忙嘘声,“师兄你小声点!”
原心惊奇的问:“师弟你怎么会有这茶?难不成……”
原空回头朝寺里看看,又说:“怎么?难道师兄你也知道这茶?”
“哈哈哈哈……”原心大笑起来,“我就说嘛,平日里不见你有喝茶的习惯,谅你也自己也拿不出什么好茶。难怪去了这么久,原来是去师傅那里偷……”
原空连忙捂上他的嘴,埋怨道:“我自然是对这东西不感兴趣,可师兄你却是品茶的好手,我去师傅那里‘借’了这么一点,可是为了让你和苏施主品尝品尝,你可千万别和师傅说呀!”
“不说不说,当然不说。”原心笑道,“我们能喝上这等好茶,还全托了师弟你的福分,如今和你一起分赃,我怎么可能说出去呢。”
苏玉也凑上来看,见那茶叶形如稻谷一般,色比朱砂还红。于是问他们:“我只知乌龙茶中有种上品称作‘金凤凰’,却不知道这‘火凤凰’是什么名堂?”
原心一边泡茶一边说,“金凤凰虽是茶中的佼佼者,可与我这火凤凰相比,却如同野根烂菜。”
安予听他这么说,便迫不及待地倒满杯,见杯中茶汤如同血水,但清香却瞬间散开。他端起来先细细抿了一丝。然而他顿时感觉口中像含了块牛黄,却又不好意思吐出来,只得生生咽下,苦的他眼角生泪,牙根发胀。
苏玉见他面目扭曲,便失惊打怪地问他:“怎么怎么?这茶的味道不好?”
“看这汤水的颜色就不像茶,再尝这味道分明是药!怎么还说是什么名茶,拿来坑我!”安予愤愤的埋怨原空道。
此时原心却在一旁大笑起来,“施主不知,这的确是茶,且是好茶,只是其中味道你尚品不惯罢了。”原心说完,也端起茶杯细品起来。安予只见他眉宇之间全无狞色,面容之中尽是怡然,好像他的杯中与自己喝的完全是两种东西。安予上前拿过原心手中茶杯,又小心抿了一口,果然还是那恶苦滋味。众人见他又挤眉鼓腮,便都忍不住笑了起来。
苏玉也笑道:“我倒要尝尝究竟是什么厉害东西能把你害成这样……”
说罢,她端起杯尝了一口,也忍不住紧锁双眉,咬着玉唇问原心,“这么苦的茶,师兄怎能品得那么怡然尽兴?”
原心放下手中杯,“一切甘苦皆源自你心,你当它苦它就是苦,你当它甜它就是甜。”
苏玉又问:“既然这茶奇苦,想必也不是俗物,一定有些来头吧。”
原心一边品茶,对众人讲道:“这火凤凰严格来说本非茶类,是我山上独有的一种奇异草药,经三伏天不枯,过三九天不腐,吸取日精月华,摄天魂地气。你若不采,它便永无枯老萎败,人若喝了,便能补精填气,扫污清神。虽然味道奇苦,可功效却能叫人无边受益。”
苏玉惊叹道:“世间竟有如此神奇的东西?人自以为得寿不过百年已是凌驾于众生之上,百年之后一切沧海桑田,鹤归华表,到头来不过是红尘枯骨。可竟没想到一棵小小花草竟能与世长存!果然如是所说,原空小师傅辛苦把茶取来,应该多喝才对。”
“对对对!”原生说,“小师弟你偷茶辛苦了,你要多喝。”
众人都被原生的话逗得大笑,原空反倒有些不好意思。这时有人喊道:“众人劳累一夜到现在都还个个疲惫,你们这些没出力气的反倒躲在这里取乐!”
众人看过去,原来那说话的人正是原德。
“师兄怎么说这样的话?连安施主这局外人都拼死帮我们,师兄弟们哪一个没有奋勇出力?我不过是趁着闲暇时光叫两位师弟和施主出来闲坐消遣……”
“既然是出来消遣,为何不叫着我?”原德问。
“师兄身上有伤,我们哪敢打扰。既然师兄来了,那我们自是欣然邀请。”原心一边笑着,便上前拉着原德往亭子这边来。
安予见到原德,便招呼苏玉要离去。原心见了忙又拉他住劝说:“施主虽然和我师兄有些过节,却还不是见面就反目的冤家,你俩不过是有些口舌上的误会,正趁这机会我们师兄弟都在一起,也好给你们调解调解。”
“我在这里也住不上几日,离了这里也就与你们永世不得见,到那时管他甚么怨恨都化解了,如今又何必故意为之,弄得两家都难受。”安予说完,拉着苏玉便走。他俩刚与原德错身而过,却听见那赖胖和尚冷哼一声说道:“贫僧来了你却要走,想是怕了我,随见着就要躲去。”
“你!”安予刚要发作,却被苏玉一把拉住。他心想,“若是我俩打个冷脸照面过去,谁也不多计较也就罢了。可他说这话分明是挑衅,我要就这么走了,便真让这肥和尚以为我怕了他。”
苏玉一眼就看穿了他的心思,又怕他直接与原德呛火,便对他说:“还是原心师兄说得对,冤家宜解不宜结,若能化开误会就是缘分一场,皆大欢喜。难得眼下这日落光景,不如大家一起坐下来品品茶。”
安予虽然被苏玉劝回来坐下,却也是气氛沉闷,没人说话。
原德无意中看到杯中茶水,闻得清香异常,便喝了一口。却没想到是这般滋味,他便问原心,“你这是从哪里弄得古怪东西,害煞我也!”
原心却笑而不语,只独自细细地品茶。原空原生见状也不多言,也只顾端起杯自己喝去。
苏玉见众人都默默无语,当下气氛尴尬,便说:“世俗人饮酒都作令来取乐,诸位师傅都不饮酒,不如我们以茶代酒,做个“行茶令”,也省的干饮无趣。”
“且说说怎么个行法?”原心似乎对此很有兴趣。
苏玉先起身,提着茶壶给他们师兄弟四个都倒满杯,才又说道:“师兄们都是清修高雅之人,我们不学世俗作那喧哗之事,不如就以诗论茶,逐一道来,作个首尾接龙,谁要是接不上,就自罚一杯。”
“不行不行!”安予立刻反对说,“这咬文嚼字的事情还是你们来,我在一旁看着就行。”
原心笑道:“不妨不妨,不过是作个耍子消遣消遣……”
“师弟莫要与他说了。”原德打断道,“你没听说过狗嘴里吐不出象牙吗,这先生不过是耍嘴皮子厉害,若是要他说些正经的话儿岂不是为难人家?”
安予的脾气哪受得了原德这番羞辱,他当即骂道:“你这泼和尚不要目中无人,来就来!”
苏玉见状心里却偷着乐起来,她知道他俩并无甚么深仇大恨,不过都是心高气傲的人在嘴上怄气。她便笑道:“你俩也别再争执,谁高谁低茶上就按分晓。”
她端起杯说:“这主意是我提的,理应由我这里开始,我就斗胆先饮一杯。”苏玉说着,将杯中茶饮尽,稍适思虑了片刻便说:“良辰美景伴今夕。”
紧挨着苏玉的便是原空,他听了苏玉的句子便赞叹她开得好头,正切此情此景。
原空也稍适想了想,又望向山下,见红日已接海面,虽然此刻景致美不胜收,却是夜幕来临的前兆。一想到苏玉不日就要离去,他心中有种莫名的忧伤,便接道:“夕阳打水叹归期。”
原心顾盼四周,见深山里起了淡淡薄雾,似云中仙境,便接道:“期佺本有长生法。”
原德听后不屑的一笑,刚要接来,却被旁边的原生抢道:“我先说,我先说!师兄你接我的吧。”
原生挤到原心与原德中间,就着上一句接道:“法门无处不皈依。”
原德虽有些不悦,却也无奈。他虽名义上管原生叫声师弟,可在他眼里这原生的年纪足能做他儿子,他总不能和这般大的孩子计较。可他把这“依”字想了半天却也没接上,众人都催促他,他却转向安予说道:“不知施主该作何句接着?”
安予冷笑,“这一句本不该我接,问我有何用?大和尚若是接不上,便赶紧自罚一杯。”
“前一句我本想好了接处,可却被原生师弟抢了去,我也不与他计较,如此我还接前一句,我与原生师弟的句子,你任选一处接来可好?”原德说,“法中芥子若须弥。”
二字选一安予都对接不上,着实觉得脸面无光,安予喝完后,放下杯置气对苏玉说:“又到你了大诗人,再出上句吧。”
苏玉却笑道:“上一轮是我开的句首,既然已轮完一圈,这次当往下推之,由原心师兄开首。
“哦?”原心听了也笑起来,“想不到一介女流却让着我等和尚,此心胸我辈不如,惭愧惭愧。既如此我就不谦退了。”
原心想了想便对苏玉说:“居士如玉僧如石。”
原德听了心里气愤不过,原空正在思考,却被他抢道:“石被点化成金赤。”
原空正愁那“石”字不易接,却巧原德接上这句子,那“赤”字恰好应了他的本来心思,原空道:“赤子丹心归我门。”
原生不假思索,接着搭了一句:“门中自有长生志。”
原心一听,忙问他接得这句作何解释。原生却说:“哪有什么解释,随口敷衍说来,只为不受罚喝那苦茶就是了。”
原心常常出了口气,又转向安予,“安施主,该你接了。”
安予本就不擅长作辞行文,更别说众人一催促,他心慌神乱,脑海中早已没了思量哪里还能接上,无奈只得又喝一杯。
如此又几圈下来,一壶茶几乎都被安予喝光。
苏玉见他的表情,比那剔骨剥皮还要痛苦。于是凑到他耳边低声说道:“你平时自大惯了,吃些教训长长记性,也免得本性难改日后吃大亏。”
安予已被那苦茶折腾得喉中恶心,胃里翻江倒海,哪还有心思理会苏玉。
这时原心对原德说:“这一番又该师兄你先起句首,我等再一一对接。”
原德却说:“我把这机会让给安施主罢,若是再由我等一个个转下去,他不知要等到何时,更不知要喝多少苦水。”
这话让安予听了自然是感到无比的羞辱,他刚要站起来,却被苏玉一把拉住衣襟。安予看她时,她只默默摇了摇头。
苏玉说:“师傅你前番一再与我夫妻两个为难,我们敬你是主家,又是高僧,故而不敢计较。可如今一再出言羞辱,实在叫人心意难平。师傅如若贪得这好茶想多喝几杯,自己喝来就是,何必嫉妒别人。”
原德呵呵冷笑,“我若是想喝茶了,这也是我自家的东西,日后随意喝来。不像那些世俗之辈,假拖求佛之名,来我寺中混吃混喝,白住了这许多日。寺里僧人如供奉菩萨一般每日伺候,到头来竟要反客为主,全然不知礼数!”
安予再也忍不下去,便怒冲冲站起来,瞋目切齿骂道:“好个掉舌鼓唇的秃驴!要不是我妻子得了病,我才不愿在你这贼秃窝里久留!我没有计较你们下毒害人的罪名,你反自托大!”
原心见了也忙起身,劝道:“我师兄历来说话没个遮拦,请两位施主千万海涵。”
原德听了原心的话便心生不悦,只是更怒于安予,因为也顾不上与原心计较。
“大家坐下来本是玩耍,我师兄方才说的不过也是玩笑话,如此你两个都莫要再争,还是由我来出第一句,众人再逐个接下去。”原心说,“长生自有干戈多。”
安予哪还管他什么诗句,更不理睬起身就走。苏玉也不阻拦,跟安予一道回寺里去了。
原心见已拦不住,只得叹口气坐下。
原生虽年纪小,却才思敏捷,刚听原心念完,便又要来抢着先接,却被原德拦下说:“小师弟你且住,今番天色不早,游戏就到这里,莫再接了。更何况茶已冷,不能再饮。倒是我有些话想对原心师弟说哩。”
原心听了,对原德道:“不知师兄有何见教?”
原德道:“师弟所言却不是正道所取,你我修行是为济世度人,却非妄想长生而图之,我有一言相劝,不知你愿听否?”
“济世度人?”原心笑了笑,“愿闻其详……”
原德端起那碗凉茶喝下,便道:
俗子不识长生苦,终究佛陀成凡夫。将心比天意难平,岂料浮生多歧路。
不思清平修行乐,执念到头作尘土。红尘无力夺造化,暗暗洪流知天数。
禅定不坚惹三魔,忘却初心生恐怖。几人能知轮回意,几人能共刑天舞。
青春红颜终不复,采采年华须迟暮。茫茫一片黄泉上,不见三生归来路。
原心听了冷笑道:“师兄费这般苦心来劝告我,恐怕不是出于真心吧?世人谁不愿求个长生的法子,哪个愿意往复轮回,受那无边苦楚。若有长生之法,恐怕你比我还要热切,我看你不是不求,只是不得其法,你心里在想什么,不要以为别人不知道。”
原德哈哈大笑,“你是说,我心里想什么你全都知道?难道师傅把他那听心术都传给你了吗?”
他话音未落,却看见弘真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在了寺门口,他忙收敛了笑容整身坐好。原心见他神态三百六十度大变,也回头朝身后看去,正见弘真正站在寺门口看着他们,他忙端起茶杯朝原空和原生使了个眼色,他两个心中会意,便赶紧将杯中的茶一饮而尽。等弘真走过来时,也只剩下满桌的空杯。
他们师兄弟四个忙都站起来,谁都不肯先说话,只都低着头默默立在那里。
“我说怎么满寺都找不见你们,原来都藏在这里偷耍乐子。”弘真说完,又转向原空和原生,“你们俩修为本就浅薄,不趁闲暇多做功课,却跟着他们两个在这里瞎混,还不退下!”
他两个灰溜溜的刚要走,却听原心干咳了几声,原空立刻就明白他的意思。连忙又拉住原生将桌上的茶具收拾好,一并带了回去。
“你们俩身为师兄,也不以身为鉴带好同门,反而领着他们在这里作乐,实属无德。”弘真说着,便在他们俩中间坐了下来。
原心和原德互相对视了一眼,接着又同时看着弘真,不知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他故意将原空和原生支开,总不可能单是为了留下来这么不冷不热的责备他们。他俩都知道弘真心思细密,虽然年老却仍思维敏捷,且疑心也重,故而谁都不敢出言试探,都作个挨训斥的模样,毕恭毕敬站在哪里耐心的听他说话。
弘真摩搓佛珠良久,终于缓缓开口问道:“青猿和罗鸟是你们心中大患,昨夜一并除了,想必是心中欢喜,故而在这里作乐庆祝吧。”
原心偷偷瞄了原德一眼,见他也正在偷偷看着自己,眉宇之间还有疑虑之色,原心心机一转,趁原德还没开口,忙抢着说道:“弟子小小心思果然是瞒不过师傅,虽然寺里众位师兄弟都有庆幸之心,我们却不该公然作乐,伤了清净风化。”
“哦?”弘真听他说完,便转头看了看另一边的原德。此时原德正在揣摩弘真话中的意图,两个眼珠子滴溜溜直打转。然而他这一丝迟疑的神情却被弘真捕捉到,弘真全然不理睬原心,反而话锋一转冷冷地对原德说:“虽然诛杀二兽是原心和无破的主意,我看恐怕他们也是歪打正着,要不是你提出用火攻,创造了时机,恐怕全然是徒劳一场。”
原心见势忙又补话,“您所言倒是全然将我和无破师弟的功劳全都算在师兄身上了,我与师兄情同手足,自然也不去与他争功,可无破师弟是绿林人出身,性格耿直,又对您尊崇有嘉,听了这话恐怕心中不服啊。”
原德素来知道原心为人谦恭,处事不争,可如今却一反常态,变着话儿来弘真这里邀功,原德心中生疑,却又猜不透其中玄机,所以也不敢妄言,便顺着原心的话试探着说道:“师弟说的是,我不过就是个搅屎棍子瞎出的主意,放火也是歪打正着,论功劳哪能排的上我。”
“好……好!你还真是谦虚!有这样谦虚不争的胸怀,不枉你作个大师兄!”弘真的语气阴阳难测,让原德心里更加没底。
“可话又说回来,平日里那罗鸟极少路面,可为什么偏偏就在这个时候跑了出来?”弘真一边自言自语,却又眯起眼睛盯着原德说,“依你看这是为何?”
“我……我看……”原德哪里知道,只随便编造着说,“莫不大清早的争斗声惊了它的美梦,加上这里火光又大,所以被招引了来。”
原心也附和道:“话虽有理,可这说法毕竟还是太牵强,山林这么大,谁又知道罗鸟栖息在什么地方,区区这点声音又怎么可能惊扰了它呢。”
“那怪鸟半路莫名其妙的杀了出来,我怎么会晓得其中缘由!难不成是我唤它来的!”原德气愤愤的对原心说,“天知道的事,问我作甚!”
“放肆!”弘真一排那青石桌子站了起来,“前番叫你护送两位施主回程,结果弄巧成拙让苏施主差点殒命,我还没有罚你,如今又立了这一功,难道是算作将功补过了?”
原德立马禁声,不敢再说话。
“师傅息怒……”原心忙起身劝道,“是我多嘴,不该多问,师兄也是无心之言……”
“无心?”弘真又恢复了平静的语气,慢慢地坐下来。他看看原心,再看看原德,沉默半天不知在想些什么。过了许久才又缓缓开口说道:“我本不是来与你们定功论赏的,我辈清净修行,早该将一切名声物利置之身外,莫要再此事上多做争论了。”
原心又问道:“师傅言下之意,尚有其它的事要交代?”
弘真故意卖个关子,说:“这山上有三怪,你们可都知道?”
“知道知道,就是青猿、罗鸟和人鱼嘛。”原德说,“现今前两怪已经化为乌有,只剩下人鱼一类。”
“我今天就是想和你们商量商量这人鱼……”
还不等弘真说完,原心和原德心里都是一惊。原心只故作镇定,且看他说的是真是假,原德按耐不住,两眼放光说道:“人鱼!我只是听过传闻,却从来没见过。听说原空师弟早先遭这怪物迫害,想必他是见过人鱼真面目的,师傅您这么说,难道……”
“我今日在后院亲眼见到人鱼,只是未曾抓住,被它跃进水潭中逃掉了。”
“那怪物到底长得什么模样,人形还是鱼形状?”原德急切的问。
“自然是人形,若是长了鱼尾怎么在陆上走。”弘真说,“我见那人鱼身躯与面目与常人无异,只是身上带着的腥味,脚上有些银光似的东西,像是鱼鳞。”
“你确实看得真切?”原德急切的问他。
“那怪物与我对视许久,见我要走过去它才跃入水中。岂能看不真切!”
实际上人鱼对于原德来说有至关重要的作用,而他对人鱼的研究早已不是一天两天了。安予和苏玉初来寺里的那日,原德就设计在山上抓捕过一条年幼的人鱼,只是功败垂成,半路杀出一群喜鹊,他招架不住,由是被它逃了,自己还被那群鸟啄伤。原德当时所见的人鱼与弘真所描述的分毫不差,便知道他所言不虚。
原德左思右想,对弘真道:“如今青猿罗鸟都已除尽,唯恐人鱼害人,再说后院那片湖沼直通大海,它来去自如毫无阻隔,如果不及早除掉,犹如将魔鬼放在枕边!”
原心在一旁听着,并不动声色,只看弘真如何应答。
“你所说也正是我所虑,只是这海中的精灵不比陆上的怪物,要捉它不是那么简单,所以才问你们两个有没有什么好法子。”
弘真话音未落,原德就说:“若是大海捞针,必定事倍功半,机会渺茫。既然它能从后院水塘中逃走,想必也一定就会再从那里出现,与其空空费力却不如守株待兔,在后院设下陷阱抓它。”
弘真看看原心,意在询问他意见。原心琢磨了一会儿说道:“我素来知道师兄精通奇门数术,若是就后院设个陷阱或布个阵法,只要它来便能擒住。不过只能算是防卫手段,若是它不从那湖口出没,我们岂不是设个空场每日挂心,反倒分散了注意力。我看倒不如还是故技重施,设法将它引出来,主动出击才好。”
“说得轻巧,只怕是会再弄巧成拙吧。”原德不屑的冷笑道。
“也罢,此事也不是朝夕之功劳,你们回去都给我仔细谋划谋划,切记不要走漏了风声,若是让原空有所触动反而不美。”弘真嘱咐完便先回了寺里,原心原德随后也各自散去,自不多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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