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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2.【长相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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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日子一晃过去三四天。

    院中的落叶越积越多,明霜还是在门口坐着等,萧问白天出去傍晚回来,每次看见他空手而归,她心里就一点一点的往下沉。

    这么久了半点消息都没有,尽管他们什么也不说,事情终究还是朝最坏的方向发展了。

    深秋天气冷,晚上都是围在炉子旁吃饭,萧问带了只鸡给她们打打牙祭,老妇便就着那鸡做了满满一桌子的菜。

    “小姐,吃饭了。”这里用的轮椅是一早就准备好的,未晚推着她进去,姚嬷嬷已经摆上了碗筷,萧问照例是一壶酒,还没开饭便已经喝起来了。

    老妇盛了米饭递给她,明霜轻声道谢,接过碗来,默默的吃着。

    “姑娘真是好脾气,能吃苦啊。”老妇见状不住颔首夸赞道,“难为你是个大家小姐,也不嫌弃我老婆子做菜难吃,这要换成别人,估计早就开始嚷嚷了。”

    听她这样说,明霜不知如何接话,现在这种情况自然不能挑三拣四,牢里再难吃的饭她都咽了,相比之下这倒没什么不好。

    她这几天沉默寡言,凭谁都看得出她心神不宁,未晚便刻意找些话题,想给她提提神。

    “老婆婆这话说对了,我们家小姐脾气是最好的。我跟过的人不多,但就属小姐好伺候,容易亲近,咱们府里上下没有一个不这么说的。”

    姚嬷嬷含笑道:“小姐在江南的时候人缘才好呢,吃过饭遛弯的时候,整个杭州城的人都上来打招呼,那场面才叫热闹。”

    她好奇起来:“江南好玩么?”

    姚嬷嬷笑答:“好玩,河水多,冬天也不结冰,夏天泛舟特别凉爽。”

    提起江南,一边儿闷头吃酒的萧问忽而想到什么,插话道:“说到这个……”

    “今日我进了城,见四处贴满了告示,官差在挨家挨户地搜查你们,保不齐过几天就会找到城郊来。这地方不能再呆了,明天一早咱们就得启程。”

    未晚和姚嬷嬷没吭声,明霜手上却骤然一滞。

    “今夜就得把东西收拾好。”他没留意太多,继续说,“带点细软就是,这段时间少不得要东奔西跑,等安定下来就好了。”

    姚嬷嬷担忧地朝明霜那儿看了一眼,发愁地应道:“好。”

    她至始至终没有说话,一晚上安静得出奇。

    夜里未晚服侍明霜躺下休息,一面坐在床边叠衣裳,一面絮絮叨叨地宽慰她。

    “小姐,您别胡思乱想了,天无绝人之路,您是个好人,老天爷都看着呢,好人是会有好报的。咱们现在先去南边,等把这阵子风头避过去,说不准哪天江侍卫就回来了呢。”

    “您看,如今这样也不赖呀。”她笑嘻嘻的,“至少我们几个人还在一起,出了明家外面世界这么大,想去哪儿就去哪儿,和踏青游玩儿似的。”

    明霜从被衾里伸出手来,轻轻握住她,“对不起,让你小小年纪跟着我一块儿受苦。”

    “不会,我还应该谢谢您啊。”她低头把衣服包好,“要不是有赵掌柜赎我,这会儿不知道被谁买回去作践呢。”

    明霜摇了摇头:“赎出来了怎么不寻个好去处?跟着我东躲西藏的好玩么?万一把命搭进去怎么办……”

    “我爹娘早死了,剩个哥哥也没什么良心,回去找他顶多也就是把我再卖一次。”未晚把她手放回被衾里,仔细掩了掩被角,“而且我得照顾您啊,这一路上肯定不方便,嬷嬷年纪大了,杏遥姐姐也嫁人了,只有我能贴身伺候您了。”

    明霜听得心里发酸。

    说到底都怪她是个废人,要是腿脚能走,也不必让他们如此放不下心,她终究还是拖累人了。

    “我早料到明家会有这一日,本也给你寻个好人家的,只可惜没来得及……”

    “我不用。”未晚笑吟吟的上去抱了抱她,“我喜欢和小姐在一块儿啊。”

    她随后起身来,像个大人一样在她身上轻拍两下,“您什么也别想了,好好睡一觉吧,听萧公子说,明天起就要赶路了,到时候舟车劳顿,也休息不好。”

    明霜淡笑着嗯了一声。

    未晚把整理妥当的包袱搁在一边儿,吹了蜡烛,轻轻掩门出去。

    农妇家的客房不多,又大部分是女眷,萧问晚上常是在院外将就一夜,习武之人耳力灵敏,这样也方便发觉那些风吹草动。

    明月当空。

    又是辗转反侧难以入睡的一晚,明霜在被窝里紧紧握着拳头。

    所有人都瞒着她,甚至也不知他现在到底是死了,还是活着……

    她此刻后悔到了极点,试想之前要不那么冷言冷语的对他,眼下也不至于闹到这步田地。

    堂屋里亮着灯,恍惚听到有人在说话。她支起身子坐了一会儿,随后小心翼翼掀开被子下床。

    未晚和姚嬷嬷坐在厅中,明霜艰难地挪到门边,靠在墙上侧耳偷听。

    “今天你也进城去了,怎么样?到底是什么情况?”

    未晚皱着眉直摇头,“还能怎么样,人肯定是被抓到了。不仅如此,还有更糟的。”她咬咬牙,心中也有些难受,“刑部那些推官下了狠手,足足拷打了三天三夜,知道江侍卫嘴紧,怎么都不说,于是便把人挂在南门口。”

    她说着拿袖子往眼角上一擦,哽声道:“官府放出话来,说要是示众扬威,以示儆戒,都给进出门的老百姓提个醒,再敢大逆不道这就是下场。”

    姚嬷嬷听完叹了口气:“那些人打的什么主意,猜也猜得到了,这么做是无非是想把小姐引出来。她放不下江侍卫,要是得知此事,定然不会撒手不管。”

    未晚掩着嘴哭道:“怎么办呢?我看他伤得好重……”

    “那位萧公子怎么说?”

    “他什么也没说……”

    这会儿提出要走,只怕也是不想让明霜发现,姚嬷嬷低声喝止,“记住,这件事千万不能让小姐知道,一切等咱们到了江南再说。”

    “诶。”未晚讷讷地点点头,然后又迟疑,“小姐迟早会知道的,到那时,她该有多伤心啊……”

    “如今也管不了那么多了。”姚嬷嬷轻叹,“总不能让小姐也跟着出事。”

    明霜倚着墙,闭上眼睛深深呼吸,良久才长长吐出一口气来。

    窗外的月色朦胧不清,树影横斜,愁云惨淡。

    她就这么坐在地上,一直等到外面灯光熄灭,再无动静,才缓缓挪到轮椅旁边去。

    轮椅上的一切都是按着她的喜好准备的,不用想也知道是谁。她定了定神,尝试了四五次才爬上去,为了不发出声音着实也费了一番功夫。

    绕过正厅,走进后院,未晚和姚嬷嬷已然睡熟,都这时候了,水井旁边还有一个在慢条斯理地搓洗衣裳。

    老年人睡得少,总是爱在三更半夜做点活计。

    明霜摇着轮椅过去,动作虽不算大,也足以让人发觉。老妇停下来,抬起头看她。

    “姑娘这么晚了,还不休息么?”

    明霜眸色柔和地望着她,“我有件事,想要麻烦您老人家。”

    老妇哦了一声,“用不着这么客气,您说吧。”

    “我要进城。”

    话音落下时,老妇明显怔住了,半晌没说话,只是迟疑着。

    明霜低声央求,“不需要劳烦你太多,能把那辆驴车借给我就好。”

    老妇搓了搓手里的衣服,面沉如水。

    见此情景,明霜心中已有答案,人家肯收留她这样的朝廷钦犯已是不易,自己的确不应该再得寸进尺。她颔首淡笑:“为难的话也就罢了。但请您老人家不要把这事告诉萧公子和我的两位朋友。”

    略一施礼之后,明霜摇着轮椅从她旁边过去,正对面就是后门。

    老妇终于放开手里的活儿,怅然叹息道:“姑娘这是下定决心了么?”

    她闻言回过头:“下定决心了。”

    “没有车马,您打算怎么过去?”

    明霜淡淡道:“那就这样过去,哪怕是爬,也要爬到城门外。”

    果然都说人不轻狂枉少年。谁年轻的时候没个喜欢的人呢。

    老妇无奈地站起身,擦干手上的水,上前叫住她。

    “罢了,你们这些大家闺秀没驾过车,驴车比马车更不好使,我送你一程吧。”

    她蓦然回首,眸中带了几分意外,“多谢老人家。”

    “你也别谢我,自己保重才是真的。”老妇言罢,走到角落里去套车。

    后院中,听得吱呀吱呀的声音响起,坐在树上小憩的萧问打了个呵欠睁开眼,简陋的驴车披着月色驶出院落,车上有一个固执的背影,身后是一串清辉,光影交织。

    他扶着额头暗叹了口气,就知道会是这种结果,女人啊,一到紧要关头总是意气用事。不过这样也好……有个肯为自己牺牲的媳妇儿,旁人求都求不来的。

    想想他有些羡慕江城了

    萧问活动活动筋骨从树上跳下来,牵了马,翻身而上。

    *

    绵长的官道笔直而平坦,天才初初发亮,密林中薄雾弥漫,世间一抹淡白,朦朦胧胧。

    随着钟楼上鼓声响起,城门也在此时缓缓打开。

    平地里卷起的枯叶,把这一路风景渲染得越发萧条。进城的人稀稀落落,或有牵着马,或有驾着车,不疾不徐地往里走。

    但凡从城门下经过的,无一不抬头往顶上望一望。

    城墙上高高的吊着一个人,似乎有好几天了,一直闭着眼睛,身上遍体鳞伤,也不知是死是活。然而行人皆不敢驻足多看,热闹瞧久了,四下里守城的戍卫二话不说就会上来拿人,以共犯之罪论处。

    于是路过门洞时,人们都会不自觉加快脚步。

    不多时,一辆装满草料的驴车悠悠出现在城门之外,驴子很老了,每一步都磨得极慢,明霜就坐在车前,一抬眸便能看到城墙上的那个人。

    微风轻拂,摇摇欲坠,毫无生气。

    她心里也跟着揪紧,疼痛难当,一瞬不瞬地盯着他看。

    尽管瞧不清他的面容,但那一身腥红却刺痛双目。

    她狠狠扣着车沿,手脚冰冷一片。

    这么久了,他是受了多重的刑,才会伤成这样……

    不知从何处飞来一支羽箭,不偏不倚,恰好从江城两手所绑的绳索上擦过,他立时从城门上往下落,砰的一声,倒在门前。

    守城戍卫唬了一跳,正拿起刀枪蓄势待发,然而定睛一看,发现竟是这个半死之人掉下来了。只是虚惊一场,几个人心有余悸地松了口气,走上前往他身上踹了一脚。

    “我还以为是什么怪东西,原来是他。”

    另一人咬着牙骂道:“成天对着这么个要死不活的僵尸真是瘆的慌。”

    “也不知头儿是怎么想的。”

    有人抬脚狠踢了两下,“反正也是快死的人了,不如在这儿给个痛快,省得咱们每日每夜的看着。”

    老妇勒住缰绳停下车,还未及回头,明霜已不管不顾地跳了下来,她双膝跪在地上,就这么一路挪到城下,现在什么都不愿去管了。

    她想见他,很想见他……

    巍峨的城楼在朝阳里渐渐清晰,每一片砖瓦都令她无比憎恨。

    守城的戍卫不住抬脚往江城身上踢去,满地烟尘,和四周的浓雾混合在了一起。他就那么躺在地上,一声不吭,一动不动,仿佛已经死去。

    心中又怒又悲痛,明霜泪眼迷蒙,也不知哪里来的力气,一把将那几人推开。

    “够了!”她流着泪拼命把江城抱在怀里,“不许你们欺负他!”

    “不许欺负他……”

    搂着他身子的时候才发现他瘦了许多,头发披散着,衣裳破烂不堪,裸/露在外的皮肉上无一完好,狰狞的疤痕,一道接着一道,剑伤刀伤烫伤鞭痕……

    一身的血把衫子全凝结在了一起,皮肉连着皮肉,刀口并着刀口,她几乎无从下手,甚至担心这样抱着他也会给他带来无尽的疼痛。

    明霜哭得不能自已,紧紧搂着他说不出话来。

    温热的体温夹杂泪水滴在他伤口上,江城略略抬起头,模糊的视线里看清她的模样,微不可闻的发出一声轻叹。

    “傻丫头……你又回来干什么……”

    明霜俯首用额头抵在他额间,泪流满面。

    “我不管了那么多了,怎么样都好,什么都无所谓,要死就一块儿死,留我一个还有什么意思!”

    她握着他伤痕累累的手,心如刀绞。

    四周的戍卫看得这场景尚在发蒙,半晌反应过来,俯下身去拉她。

    “等了几天可算是把人等出来了,走吧,随我回衙门复命。”

    “我不去。”明霜死死把江城护在怀中,“我哪儿也不去!”

    “这可由不得你愿不愿意,你现在可是朝廷一等要犯,不是光砍头那么简单的了!”那人一手摁住她胳膊想要拽她起身,突然之间,一道箭光破空而来,正中他后背心口的位置,戍卫双眼一瞪,直愣愣地栽倒在地。

    “什么人!?”

    在场的守卫瞬间警惕起来,扬刀大喝,城上城下登时开始戒备。但见护城河外一队蒙面之人策马奔驰,打头的十人手持刀剑,背后十人皆弯弓如月,利箭如雨,数箭齐发,流星一般呼啸射来,守城的几人抵挡不住,纷纷倒下。

    这突如其来的变化让明霜着实摸不着头绪,她唯一能做的只是把江城掩在身下,不让他被箭伤到。

    刀光闪过,马蹄声震天而响,她没有抬头,却听得身侧有马匹嘶鸣的声音,有人打马来到她旁边。

    “霜儿。”

    明霜戒备地转过身,玄马在后,马背上的人一身黑袍,面罩黑色,只露了一对星眸在外。他把手递过去,沉声道:“上马,跟我走。”

    接着又有有人策马赶来,翻身而下跑到她身边想要扶江城。

    “等等!”她紧紧搂住江城不肯松手,“你们到底是谁?”

    黑衣人似有无奈,只得从马上下来,快步走近她,在脸贴着脸的距离,掀开面巾。

    明霜微微一怔,“你……”

    城内禁军的脚步声愈发清晰,乔清池顾不得许多,伸手抱她上马:“来不及跟你解释了,我的人撑不了多久,先走再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