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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头说到马朝贤叔侄具结上供,不出几日,杭州府官员便从马强庄中起出御冠,用黄亭子抬了,差精干人手日夜兼程护送至京师。诸位堂院验明了真假,又传他叔侄到案,见了证物,二人俱是有口难辩。几位大人公断,由颜查散代笔,拟了复奏折子交于都堂陈林。天子阅后,虽是盛怒,却将诸位堂院联名弹劾襄阳王一事给压下了,只准了马氏叔侄斩刑。群臣悻悻不甘,可碍于兵部尚书遭谪贬前车之鉴,也未有直言相谏的。
“吃了端午粽,方把寒衣送。”悠悠然厮混两月,潘盼把自个儿关在房内,抚着身上夹袄叹气:“唉,这开封府是蹲不得了……”提起这事,要从天气渐暖说开去,这都五月中了,府内衙众皆换了单衣,唯有潘盼异类,成日介捂个棉袍穿东走西的。旁人见了心堵,有揶揄她衣服是否租来的,有关怀她是不是打摆子的……诸如此类臆测,是五花八门,林林总总,潘盼唯有讪笑了事。其实她心里比谁都急,前儿穿得厚重去巡街,太阳心底下一晒,差点没中暑。也不知是春生夏长怎么的,这发育迟缓的模子竟起了变化,脱了单,居然□□。她试着围个裹胸,半天功夫,已勒得心慌气短了。没法子,只得一身冬装捱到现在。跑路的事儿也打听过几遭,可操作起来却难如登天。自从开了年,边关突紧,牒文更是难弄,往辽国去的除了官茶官盐,私队极少。何况自个儿一契丹语盲,真要孤身犯险,指不定没到大佛寺,便人财两空了……正想得纠结,屋门骤响,她慌忙束衣趿鞋。
“咦?”拉门一看,却是月前回中牟探亲的铁柱,她颇觉诧异,“柱子哥,你不是销了一月假么?如何这般早归?”
“不……不好了!”铁柱跑得急,气喘吁吁,“我赶着回来告你桩事儿。”
潘盼听着一头雾水,紧张道:“谁不好了?柱子哥,你别吓我。”
铁柱摇头接道:“盼子,我这趟回乡,发现你家院墙坍了半爿。”
“啊?!我走的时候还是好好的,是不是遭贼啦?”潘盼激动应声,转念一想,家徒四壁,倒也没啥好偷的,心情方平复了些。
“那倒不是。”铁柱抓抓脑袋,答道,“虎子他娘说是前月底连日阴雨,你家那小院中了划险,这才塌的。”
遭雷劈?!她暗自庆幸:亏好咱住这窗明几亮的开封府,要呆在中牟,炸个外焦内嫩,那还了得……碧眼珠子一骨碌,竟转出个脱身的法儿——竹子精,我来了!
清心楼内,一壶雨前翠,两道楚汉局,恰逢午休时分,公孙策与展昭,这一文一武借着棋盘角上了力,正杀得兴起,门外进来个搅局的。
公孙策扣着枚卒子,慢声开口:“小潘,行色匆匆所为何事?”
潘盼朝二人揖了个礼,大声答道:“主簿大人,小的是来告假的。”
展昭神色微动,未有多话,公孙策笑笑又问:“因何告假?”
某人作痛心疾首状,话音却透着欢快:“刚听铁柱说的,我家房子倒了,咱得赶紧回去看看。”
“哦,修缮祖屋。”公孙策将手中小兵顶过界河,“中牟一来一去,那也要不少日子了。”
“嗯哪。”潘盼点头,“班头说是假长,得由您批。”
“去罢。”公孙策答允,拈起过河卒,又深进一着,“小潘,一人出行多有不便,修葺房屋更非易事,你可要带个帮手?”说着,笑望南侠。
“不用!不用!”潘盼忙不迭摆手,“路上有念竹陪着够了,至于修补屋子,乡里乡亲的,喊来帮衬帮衬,也不算甚么大事儿。”
展昭轻轻落下一子:“路上小心。”
“多谢二位大人关怀,小潘这就去了。”她长吁口气,虽说有些舍不得,可这是非之地还是远离为妙。
目送那高挑影子渐远,公孙策回首冲南侠笑道:“展护卫,这棋你输了。”
展昭细观变数,略显憾然:“先生技高一筹,展某自愧弗如。”
公孙策意味深长道:“要破棋围,先破心围,你未想到我这过了河的卒子,竟能左右大局罢?”
展昭噙口茶叹息:“是啊。谁料到这过河卒,我一车一炮竟捉它不住。”
“有些东西,一旦放手,再想起是抓不着的。”公孙策袍袖轻挥,拂去棋局。
南侠抱肘,沉思不语。
八百文雇了驾驴车,颠簸三日,终于晃到中牟。途经旧地,昔日风光无限的春风楼早已改换门庭,忆及张氏姐弟,潘盼不禁心怀唏嘘。连着赶路,肚腹也有些饥饿,她索性进店要了份茶点。正牵了念竹入座,这一路倦怠的松狮骤然来了精神,“嗷嗷”唤着直往屋角一桌人冲去。
潘盼唬了一跳,恐它伤人,吆喝着紧追不舍,松狮却有些疯魔,对她不理不睬,撒腿儿奔得更欢。眼瞅着两只前爪便要搭上背对坐着的一名女子,只见那女子身姿曼妙,一个旋身落在邻座,紧巧巧避开这一扑。松狮逮了个空,喉管“呜噜噜”出声,像似十分委屈。这会子潘盼也赶到了,顾不上形象,纵身一跃,将个松狮牢牢压在身底,狠揍了两记,满心愧疚与人陪不是。这一抬头,不由愣住,心底连声感叹:天底下竟有如此神仙眷侣似的人物!
那女子看似二十多岁,尖尖的脸蛋,肤色微黑,五官俏丽至极,眉宇间一抹子英气更显端严之意,怀内抱一婴儿,看身量尚不足岁,却不似寻常人家裹在襁褓之中,只着单衣单裤,闭眼张嘴,睡得正香,全然未被方才一番大动静惊到。观其身旁,是一名身材伟岸的男子,年纪略长些,剑眉鹰鼻,颧骨高突,面相奇伟,说不出的气势迫人。二人虽是普通衣着,却隐有贵胄风范。女子爱怜地拍拍婴儿,冲男子浅浅一笑,男子眉眼略弯,无言之中,尽是柔情蜜意。
潘盼呆怔不语,那青年汉子朗朗出声:“小兄弟,这熊犬是你豢养的?”
“是朋友送的。”她尴尬站起,将念竹拽至一边,“带到身边没多久,不是太听话,惊忧尊夫人与小公子,实在是抱歉得紧。”
男子挥手,大度道:“不妨。哪有那么娇贵了。”打量她两眼又问,“小兄弟,可知道环翠谷怎么走?”
潘盼想了想道:“环翠谷在荥阳浮戏山,出了中牟南走,马车得行四五日罢。”
青年汉子转向女子笑道:“云萝,看情形咱们来得早些了。”再冲潘盼抱拳,“谢了。再问一句,附近还有甚么入眼的景致没有?”
“城郊三十里外,有处雁鸣湖,鸟鸣风轻,雅致宜人,二位若有兴致,不妨前去走走。”潘盼笑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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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路往老屋去,无意中照见身后影影绰绰,停下回望,却杳无踪迹,她摸摸肩头包袱,心觉不踏实:全部家当都背这呢,孤身一人回破屋子住忒不安全……暗忖片刻,她掉头向西:还好有个柳家庄!到柳青那蹭几宿再说,顺道借两名庄丁,连修房的钱都省了……兴冲冲杀到柳青府上,下人回禀庄主出游未归,闻者沮丧,执事的管家倒甚为客气,问明情由,将她安置在客房,又拔了两人与她帮忙,一通照应下来,把个吝啬鬼感动得是千恩万谢。
“喂,潘当家的,这老槐根都烂光了,不如刨了罢?”一名庄丁问道。
潘盼瞅过去,院里那棵歪脖子树,被断墙压得好不凄惨。唉,刨了清爽……点头答允:“行行,二位大哥看着办。”
那二人随即刨拉开来,没挖上几镐,触到个硬物,小心翼翼起出,竟是只一尺见方的铁函,忙唤潘盼来看。
财迷捧着铁匣子忒兴奋:难不成那穷姥姥还给咱留着宝物……啧啧,瞧这铁盒,铸得多精致……脑海里一翻腾,是手也抖了,眼也晕了,抖抖瑟瑟打开,入目的却是几封泛黄书信。田契?藏宝图?某人不甘心地拆阅。
“锦娘……逢智大人举荐,为夫觅得辽东守备一职……边关危急,大丈夫焉能独善其身……”一管行草飞扬之际宛若谒马奔河,灵动之时又如惊蛇入草,洋洋洒洒几大张,煞是难辨。潘盼本是个书法盲,繁体字更不识几个,连蒙带猜,晓得个大概:这一封的意思像是做丈夫的雄心壮志要报效国家,经熟人介绍,去前线弄了个小官当当,写信给他娘子汇报行踪来着。再看落款,是个“春”字,潘盼心底一抽,赶紧翻看下封。“锦娘……知晓吉讯,为夫欣喜若狂……前日得一世外高人赠刀……百辟宝刀,当世其三……独据灵宝,何其幸甚……切勿牵念,安心养胎……”潘盼念完抹汗:按这形势下去,那欧阳胖胖岂不是要当咱爹?奇怪啊,照情书看,两口子好得蜜里调油似的,咋整出潘盼这棵苦兮兮的小白菜呢……翻到匣底,又见一薄薄绢册,上书“万胜刀谱”四个蝇头小篆,拈来轻抖,内里飘出片纸,一笔簪花楷,字迹端秀。开言即是“盼盼我儿”,冒牌货唬了一跳,细细读来,不由感伤莫名。
原来潘盼母家世居洛阳,也是有堂号的名门望族。当年这潘家小姐与欧阳少侠缘分邂逅,俩俩相望,一见倾心。偏偏欧阳少侠生世离奇,养父母又是寻常庄户人家,潘家老太爷自是瞧他不上,欧阳少侠登门求亲反遭奚落,索性耍起了江湖作派,在某个月黑风高的夜晚,携佳人跑路了。潘老太爷盛怒,可儿女众多,且碍于面子,个把个忤逆的也未有深究。小夫妻男耕女织了大半年,恰逢辽军犯境,欧阳春本一热血愤青,几下思量,辞别娇妻,上前线保家卫国去了。走后不久,锦娘诊出身孕,一人持家甚为不便,便到嵩山脚下公婆家将养生息。孰料老两口并不待见这大户人家出身的媳妇儿,加上常人十月怀胎,这潘盼硬是熬到第十一个月才出生,两老的一合计,坏了,和儿子走的日子对不上啊……便越看她母女越来刺儿了,未等孙女满月,便寻了个由头,说女儿家碧睛招灾,生的时辰又恶,克家长甚么的,要把孩子扔了。为娘的自是不肯,老两口便说了多少刻薄话,硬生生将媳妇骂出了门。锦娘母女走投无路,流落到中牟,巧遇昔日洛阳潘府的一名老仆,老人仗义,容娘儿俩栖身,云娘感恩,认其做了义父。世道艰难,辗转数年不得欧阳春的消息,锦娘郁郁寡欢,又赶上河南大疫,未出多日,病入膏肓,临终留下些许物事。想是后来潘盼又病又呆的,老仆无奈,便将秘密埋于树底。哪想一场大雨一场雷,竟重轮回到熊猫手上。
唉,苦命鸳鸯,造化弄人呐……回想当日在茉花村,北侠初见她女装,眼里那种且惊且痛的神色,想必与云娘母女失散也是情非得已罢。心里边正悲怆着,倏而又想,云娘逝去多年,自个儿一冒牌货色,这胖爹认与不认倒没啥说法,似乎那北侠也挺清贫的……得得得,甭南北东西了,想法子穿回去才是正经,平白的短人一辈儿别扭得慌……
忙碌两日,房子也修得七七八八,到了下晚,某人照例回柳家庄蹉饭,赫然发现柳青竟回来了。
“哎呀呀,柳员外,数月未见,想煞咱了。”白相许久,这嘴巴不得不甜。
“小潘。”柳青喜色殷殷,快步上前,捧起两只熊爪问,“什么风把你给吹来了?”
“咳咳,”潘盼抽手,奈何柳青手劲甚大,只得拉着晃悠,她尴尬笑道,“老屋遭雷劈,院墙坍了,特地赶回来修葺。”
“来来来,快坐。”柳青将她拉过,又亲手端上一盏热茶。
潘盼受宠若惊接了,轻呷一口,心虚地瞟瞟柳青,却听他又道:“我那白五弟在京城过得还遂心罢?”
潘盼鼓了满腮帮子茶水,听得这句,“噗哧”一声,悉数喷出,掸着衣襟狼狈不堪应声:“顺,顺。五员外年少英才,府衙上上下下俱佩服得紧。”
柳青颔首,轻快接道:“我原担心五弟心高气傲,在开封府受人排挤,既是如此,我便放心了。”
潘盼暗自悻悻:我说咋对咱这般热诚呢,原是沾了白老五的光啊……打个哈哈岔开去道:“柳员外这些天都上哪儿了?”
柳青兴致勃勃道:“我前些日子去三清观探望大师兄,有幸见识到当今两大绝顶高手切磋剑术,受益匪浅!”
潘盼好奇心大涨:“谁,谁?”
柳青颇为自豪道:“一位便是我师兄三清观主魏真,另一位番邦剑客,倒不知姓甚名谁,武艺极为高绝。”
番邦剑客……潘盼眼前掠过个身影,追问道:“那人多大年纪?长相如何?”
柳青略作沉吟,答:“年约三旬,利目鹰鼻,身形尤其魁伟。据称他此行,专为挑战中原两大刀剑高手,除我师兄之外,另一位……”说到此处,故意顿住,卖个关子道,“小潘,说来你也认识。”
“噢?是么……”她心底一阵紧张,欧阳胖胖好像是耍刀的……没这么巧摊着罢?
“北侠欧阳春。”
某人当场石化,隔了半晌,小心翼翼问:“魏观主与欧阳大侠武功……哪个……那个高些?”
柳青大言不惭道:“论剑术,当然是我师兄更胜一筹了。”
“论刀功,北侠略高是罢?”潘盼反问。
“嗯哪。”柳青点头。
你这不废话么……“那刀对剑呢?”她用手比划着。
“不知道。”柳青摆手,“未曾比过。”
“那魏观主与番邦剑客孰高孰低呢?”
“不知道。”柳青诚恳应答,“拆了近百招,他们都说自己输了。”
潘盼黑线满面,纠结再问:“北侠与那剑客何时比武?”
“我想就这几日罢。”
“可是在环翠谷?”潘盼不由抬高了声调。
“不知道。他们约定的时辰地点俱是隐密,上回若不是我恰巧在清风观,又恰巧见着了书信,也不晓得有这场比武。”柳青絮絮说着,陡生疑惑,“咦,你打听这些作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