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槐镇不知道是哪户人家,竟然选了寒食这么个日子成亲。
黄历上这一日倒没写忌嫁娶,不过一般没什么人会在这几日做亲事罢了。夏荷开了窗往下探头,却见那喇叭唢呐队后跟着的是骑马的新郎官,那新郎官不备车不带轿,而是手里牵着另一匹马。两匹马一黑一白,头上都顶着大红花,看上去喜气极了。
那新郎官也喜气洋洋地,夏荷打这么老远都能瞧见他咧开的嘴角。只是一旁的瞧热闹的却都皱着眉,凑在一块儿,窃窃私语。有几个孩子想去讨糖,还都被家里人给拦了下来。
夏荷有些奇怪,这家人难道是做过什么坏事,才这么不讨人喜欢?
不过他也顾不上管别人的事了,车夫已经来敲门了,问李慕今日好些了没,要继续赶路不。夏荷瞧李慕还闭着眼的模样,有些拿不准,跑到门口那儿,压低声音道是:“慕哥烧是退了,不过人还没起呢,要不这样,咱们今儿个晚些走,叫慕哥睡个饱吧。”
车夫应了一声,又退下去了。
夏荷再到窗边张望时,那骑马的青年已经走远了。
等到确定瞧不见那迎亲的队伍后,夏荷才坐回李慕的身边。他盯着李慕瞧,外头天都大亮了,慕哥怎么还没睡醒呢?
李慕其实已经醒来了。
张开眼第一眼见到的便是夏荷的背影,紧接着李慕便想起来昨日里烧得迷糊的时候,自己似是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话。他费力地想了半晌,终于记起了自己昨儿个究竟说的是什么话后,李慕怔住了。
而后在夏荷转过身的时候,他又立刻闭上了眼睛,假装自己还在睡。
夏荷并不知道李慕在装睡,一双手顺着李慕的额头、脸颊,一路摸到了脖颈。起先是为了看李慕是不是真的退烧了,之后便纯粹是因为无所事事了。
李慕在夏荷的手滑过他的喉咙的时候,终于没忍住,喉头动了一下。
夏荷立时拿开了手,低声唤道:“慕哥?你可是醒了?渴不渴?”
李慕不好意思继续装下去了,睁开眼,点了点头。
夏荷便端了早便准备好的水过来。
不曾想夏荷是这一副似是什么事都没有发生的模样,李慕失神片刻后,自己也没那个脸面,主动提及昨晚的话。就当是说了胡话吧,李慕心想,一口气将水给灌了下去。
夏荷道是:“我等会儿叫小二去煎药,唉,这寒食节托人开个火可真不容易。你可不能嫌苦,必须得喝下去才能好利索呢。”
李慕道是:“不会的。”
夏荷则摇了摇头:“你昨儿个可不想喝药了,我可是瞧得出的。——唉,那点心,大不了再给你一块。”
夏荷还将昨晚上的事记得仔仔细细,包括李慕的一颦一动,一字一句。
李慕垂下头去,更不敢去问,自己糊里糊涂地吐露出的心声,可曾进到夏荷心里去呢。
夏荷跑下楼去喊小二煎药。
客栈一楼是个小饭馆,不管是住店的客,还是偶尔偷懒不愿做饭的镇上人,都可以来坐上一坐,用些管饱的馒头、面条什么的。只是这两日是寒食节,整个嘉朝都没有炊烟,客栈也只卖冷馒头,一楼只零星坐着几个人。
那几个人凑做一堆,谈笑道:“你们刚刚可瞧见了,那王家公子,牵着马,去迎娶一个男人!哈哈哈!笑死了,天下竟有这般的荒唐事!”
“嗨,这你们可不知道了吧,如今男子是能娶男子的,被娶回家的那个,听说还可以继续科举呢。”
“哎呦,这可笑死人了!”
“这可是贤王爷求圣上求来的呢!——你们可知道,那贤王世子,正好这一口呢……”
“这……皇家的事,咱们还是别乱说了吧。”
“怕什么,天高皇帝远!”
“就是,怕什么!——哎,我听说那贤王是个疯子,那皇帝老儿就这么陪着他发疯?”
夏荷下楼到找到小二的功夫,便听去了这么些。他这才恍然大悟,怪不得刚刚那迎亲的队伍这么不招人待见,竟然是男子娶男子。这律例改了有两年了,饶南镇上却未曾听闻过谁家敢真的去做,夏荷也只是偶然听人提起过。不管是谁,说起这件事来,都是一脸一言难尽的模样。
夏荷返回楼上,想着那些人说的话,走得便慢了下来,一边走,一边思索着。竟真的有哪个男人,会娶另一个男人回家?——哎,对了,那对李芸怪声怪气的秦繁,莫不是就是这个打算?
夏荷见秦繁的不过两面,之前一直没弄明白那两个人葫芦里究竟是卖的什么药,说是挚友不像,说是仇敌也不像的。此时想明白了后,他咚咚地跑上楼去,找李慕问询道:“慕哥,我问你个事儿!”
“嗯?”李慕正望着屋梁,不知在想些什么,被夏荷这一声给喊了回神,歪着头,看向夏荷。
“那个秦繁秦公子,是不是想娶你那族兄?”夏荷问。
“……正是。”瞧夏荷兴冲冲地,却是打探别人家的事,李慕心底里有些堵。
得到了肯定的答案,夏荷却苦恼了起来:“那,他就不怕被旁人说吗?”
“想是并不怕吧。”李慕琢磨片刻,回应道。
“那……”夏荷顿了顿,搬了张椅子到床边,端端正正地坐下,瞧着李慕。
李慕忽然紧张了起来,不知道夏荷接下来会说些什么。
夏荷似是犹豫得很,半晌,才问:“那你,怕么?”
“……”李慕垂下了眸子。
夏荷却紧接着,提及了李慕并不希望夏荷记住的那件事:“慕哥,你昨日说,只希望我做你的娘子。——你是这个意思吗?”
夏荷并不笨,只是有些事情未曾经历过,因此不容易看清罢了。昨日李慕那句话说完,他便琢磨了起来,琢磨来琢磨去,都无法给李慕的那句话寻出第二个意思。
那句话太直白了,说来说去,也只是在说,李慕喜欢他,想要娶他。
夏荷挺直了腰板,其实也是在紧张的。李慕却闷了半晌,道是:“我李家嫡系虽子嗣凋零,但我好歹还有金宝。——可你张家,已经只剩你了……”
夏荷有些奇怪,他拿不准李慕为什么会说这些。这跟夏荷问的那个问题有什么关系吗?
见夏荷这模样,想必是一定要个答案了,李慕从被子里伸出手来,摸了摸夏荷的手,撑起一个笑来,摇摇头,道是:“我不怕,但我只是……只希望你能平平安安过一生,我不奢求你回应我什么,我也不希望,带你走到歪路上,没准,前面是阿鼻地狱……”
大抵是因为李慕风寒刚退,此时声音带着颤抖。他闭上眼睛,看不得夏荷那懵懂的神色。
他此时开始怨自己,那一晚上,不该乱说话的。尽管那并非是他能控制得住的。
但李慕能闭上眼睛,却没有办法捂住耳朵。他在等夏荷说话,像是在等一场审判。
半晌,夏荷小声道是:“可没准……前面也不是地狱呢。”
他睁开眼睛,不确定夏荷是什么意思。
夏荷却并没有在看他,神色带着慌张,四下乱瞥。被李慕盯住后,他最终是叹了一口气,道是:“慕哥,你说我常常被那yin梦魔困住,早晨起来,会弄脏亵裤,是想娶娘子了,可我……”
他有些不好意思承认,但还是说道:“可我梦见的,是你。”
李慕抖了下,不敢置信地望向夏荷。
夏荷两颊上浮起红晕,干咳一声。
蓦地,他的手被李慕给抓住了。
夏荷没有挣扎,而是用自己的指尖在李慕的掌心胡乱地划,划得李慕从手心痒到心底。
还是李慕忽然抽回了手,自个儿否定了自个儿:“不可,我怎么可以,害得恩人家绝后……”
“可我听爹说,师祖当年说过,我们家本就该绝后的。爹的命、我的命,都是师祖从天道下偷回来的。”夏荷道是。
“既然已经活了下来,那自然该将血脉延续下去……”李慕是自小读书的人,满脑子都是伦常道德,宗族礼法。他不敢对夏荷诉说自己的心意,最大的阻碍,还是因为,李慕知道夏荷如今是张家这一脉唯一的男儿了。
夏荷顿了顿,颇有些失落:“好吧……哎,那慕哥你好好休息吧,咱们喝了药,再走?”
李慕平白地更加怨起了自己,但却没有说什么,而是轻轻地点了点头。
没过多久药便端了上来,吃过药后,夏荷见李慕昨晚发的汗湿透了衣裳,想了想,没急着走,还是再三拜请小二烧了热水来,给李慕擦过身子,换了身衣服。
这一折腾便耽搁到了晌午,那迎亲的队伍都又吹吹打打着,往回走了。夏荷下楼时,正赶上那青年男子骑马踏街,只是另一匹马已经没被他牵在手里了,而是被另一个青年跨着,二人并肩齐驱,好生般配。
夏荷多瞧了一眼,正好瞧着,一个半大的孩子,手里头拿着鸡蛋,正要往两个人身上砸去。
那迎亲的青年人瞧见了,忙往身侧人身上一扑,正将那鸡蛋给挡了下来。只是他这一挡,自个儿差点掉下马去。
幸而另一个青年眼疾手快地拉住了他的马缰绳,两匹马贴到了一块儿去,正正好停了下来。两个青年人也搂在一块儿,相视一笑,又坐直了身子。
锣鼓喧嚣声只是一顿,便再度响彻槐镇。夏荷望着,忽然心生一丝羡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