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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于睁开双眼,翠儿的耳中传来了三道心跳声,两道很近,一道稍远,对声音极为敏感的她于是清楚了自己身处于确切的现实之中,脸颊上依旧停留着被温柔触碰着的感觉。
“做了什么噩梦么?”
单游的声音传出好半晌,翠儿才回过神来,那种陷入深渊的冰冷终于被驱除大半,她也才发现眸中满是泪水,何霄在一旁为她擦拭着。
“闭一下眼。”
换做平常,她一定会带着半分戏谑,佯怒地拍开对方的手,现在却浑身无力,也没有任何心情如此去做,于是任由着何霄为她揾泪,并借着视觉的关闭,来用鼻息轻嗅着阳光的味道,用双耳去聆听远处庭院中的夏树清风。
再度睁眼,翠儿终于生出了力气,从床上缓缓坐了起来,张望了一番,四周不同于下房,是很敞亮精致的房间,单游与何霄立于身旁两侧,钟刑靠在不远处的墙壁上。
“我……还活着。”
翠儿呢喃,单游立马接话道:“你还活着,不过已经昏迷了两天,必须吃点东西才行。”
说罢,他从一旁端来了热气腾腾的五谷粥,一口接着一口为翠儿喂了下去,他好歹也是独自生活过几年的人,有时还要照顾到徐萤儿的饮食,自然会做很多样式的食物,也知道什么时候该吃什么。
“如何?不比你做的差吧?”
翠儿只是喝着粥,依旧没有回答他的问题,眼神有些空洞,单游也不急不恼,他知道很多情况下时间能够抚平伤痛,也有很多情况不能,同样的,还有更特殊的情况,比如现在的翠儿。
她必须去直面这个问题,因为她失去的是长久以来建立的人生信念,以及毫不迷惘的纯善之心,所以需要有人能引导她走出心魔,再助她花大量的时间去将其重建,方能填补内心缺失的部分。
于是单游直接开口道:“所有人都被那太常欺骗了,他想要煽动人群来将你置于死地,还好何公子与钟前辈合力将你救下。”
听罢,何霄摇了摇头,否定道:“我们迟到了。”
仅仅五个字,没有做更多的辩解,何霄仿佛将所有的过错都揽入自己的怀中,他欲要通过激起翠儿的愤怒,以此为展开来牵动她的情绪,从而将她从茫然之中拉出来。
然而饶是这样,都没有引起翠儿半分反应,何霄与单游顿时领悟到事情比他们想象的还要严重,毕竟哀莫大过于心死,她的面庞之上已看不到任何表情。
“我懂了,单游,咱们走。”何霄起身便朝外走去,叫上了钟刑与单游。
“嗯?现在去做什么?”
钟刑全都听何霄的,可以只需命令无需解释,但单游不明所以,此刻只是起身看着他,还没有要动的意思。
“我们去杀人!”
此话一出,哪怕是钟刑都吃了一惊,因为何霄这个人很好懂,更何况是追随他已久的钟刑,知道他向来能不杀便不杀,做起事来有着自己的原则,可眼下眉头紧皱,目光凌冽,无不说明着他的认真。
“……好。”
思考片刻,单游答应了下来,正是由于何霄不是那般嗜杀之人,他才会答应此事,他没有杀过人,也不知道自己现在是否有勇气去杀,不过他有预感,何霄的想法没那么简单。
果然,此话一出,始终没有动静的翠儿眼中终于有了神采,她当然知道何霄指的是什么,紧张地看向气势汹汹的三人,用细若蚊蝇的声音说了一个字:“别……”
似担心单游他们没有听见,她攥紧拳头,用比刚才大上一些的声音再度说道:“别去杀他们……”
何霄于是转过身来,不带任何感情地说道:“你就是因为这样的愚善,才会落得今日的下场!承认吧,你恨不得他们死,无需死得多惨,只要去死便可,因为他们恩将仇报,因为他们幸灾乐祸,因为他们卸磨杀驴!”
“不会说话你就少说点……”单游无语,卸磨杀驴都来了,有点担心何霄语气太重,超过了翠儿的承受范围。
不过显然翠儿没有去在意这一点,而是对何霄前半句话动摇很大,泪水再次喷涌而出,但还不等她去辩驳,何霄再次劈头盖脸地说道:
“善,没有错,错的是你不去恨。不恨便是善?一味的容忍只会招来得寸进尺;你次次奉献着自己,却从不索取着什么,那么你与他人之间就没有处在一个平等的地位上。”
“这么多人,这么多年来的相处,怎么可能没有一点摩擦?但每一次你都甘愿吃亏,别人便将自然而然地将你当做出气筒,你反倒没有自觉,以为不去恨便是善。所以这一次,你被干干脆脆地出卖,别人还觉得理所当然。”
“我不恨……”
翠儿刚开口,就又立刻被何霄打断:“你不恨?!不恨谁?不恨他们,还是不恨我们,亦或是不恨你自己?真的能不恨么?”
“那我去把他们都杀了,你……会不会恨我?!”
翠儿一怔,脑海之中仿佛有雷霆划过,再也无法反驳半分,何霄说的什么错也没有,身为人,恨本来就是应该存在的情绪,她却一再将这种情绪抹杀于心中,始终不愿去承认。
“曾经的我,与你完全相反,除了怨恨再也没有其他情感,甚至若怨恨也能成为力量,那么那股力量足以撼动天地。”何霄似陷入了回忆,走回翠儿的身边,坐了下来,目中将她与某人重叠。
“我是父亲的第三个儿子,天赋比我那两个异母的哥哥要高上一些,颇受父亲看重。他们很讨厌我,讨厌到想要杀了我,但父亲给了我至宝,让他们无法下手。于是他们联合之下,瞒过了父亲,杀死我的母亲,当着我的面让下人凌辱我的姐姐,让她背着父亲生下了孩子,种下了心魔。”
“以姐姐的孩子与丑闻为要挟,他们强迫我二十五岁前不得入融脉,四十岁前不得入问心,如此一来,父亲对我失望透顶,我也失去了竞争下一届宗主的资格。”
“我当时恨天恨地恨透一切,却恨不起我的姐姐,哪怕她根本不是我的对手却次次将我打至半死,我也从未还手,因为她每晚都在半夜痛哭,却紧紧捂住嘴巴,以免声音落入父亲的耳中。”
何霄叹了一口气,继续说道:“就在那时,我喜欢上了宗门内的一个女弟子,因为她给我的感觉和别人完全不同,根本没有修士该有的尔虞我诈,而是一心替他人着想,做不出伤害他人的事。”
“但我就是无法自拔地喜欢上了她,她同意了跟我在一起,不过我渐渐发现,她其实并不喜欢我,只是单纯地不愿意我受伤而已,你说是不是比你还极端?”
“后来她在执行任务的时候死了,任务是剿灭山贼,她竟然相信常年刀口舔血的山贼会改过自新,身为一个二窍境修士,被凡人从背后捅穿了心脏……我见到她时,她还未断气,你猜她见到我第一面说的什么?”
“她说让我别杀那些山贼!说完就死了,仿佛她一直吊着一口气就是为了告诉我这句话一般。我当然随手就灭了他们所有人,但我看着这样的她明白了一个道理,我一直以来都错了。”
“善是正确的,也是错误的,与此相对,恨既是正确的,亦是错误的。人生不只有恨,也不只有善,那般冷漠的自己竟也会喜欢上别人,就是证明。”
何霄说完了,翠儿的泪水也止住了。
单游清楚他的故事肯定不止这些,否则怎会从他嘴里说的那样,突然变得连凶兽也不忍杀害?其中经历远比他说的要多,不过既然他不愿说出来,单游自然也不好意思强求。
他同样也看出来了,何霄所做的这一切,根本就是霸道地摧毁了翠儿一直坚信的东西,而后再直接重塑新的信念,这新的信念由何霄灌输,既是她的,也不是她的,需要经过时间与经历的打磨,方能成为她得以前进的道路。
“无需违背自己的内心,被背叛了便恨,被人帮助了便回报,敢爱敢恨,就这样而已。”
翠儿于是破涕为笑,点了点头后,看向何霄的目中带着浓浓的感激,似乎还有一点别的情感?
“所以你想好了要如何报复回去了么?”
翠儿摇了摇头,说道:“暂时还没想好,不过我会报复回去的。还有一件事……”
一边说着,她取下戴着的白玉项链,递给了何霄:“我想起了很久以前父亲说过的话,能为这里面注入一些法力么?”
何霄照做,随着法力缓缓注入其中,白玉的中心变为了翠绿之色,翠儿接过之后,说道:“我本来的名字叫斐聿,谐音翡玉,因此父亲给我取了翠儿这个小名,并且留给我了这条项链。”
白玉的中央荡起一道道波纹,似有声音传出,但单游三人听不到,似乎只有身为谛听之体的翠儿才可以听清里面的话语。
“翠儿,今日你及笄,愿你以后也能一直幸福。你这丫头太过善良,还不拘小节,以后很可能会栽大跟头,希望你在此之前能回想起我的这句话,不要等到真正吃亏的时候才后悔。不过我也不怎么担心,因为这样的你一定能交到知心的朋友,可以帮你挺过难关。”
“另外,那种看起来焉坏焉坏的,却真正教你学会去恨的小子,要么离他远点,要么尽快下手,妥妥的抢手货!”噗嗤一声,翠儿带着哭腔捂着嘴笑了出来,眼睛眯起仿佛闭上,令何霄与单游完全搞不清状况。
也只有她才知道自己其实没有完全闭着眼,而是悄悄地看向何霄,耳中只听见了一道盖过其他所有的心跳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