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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州的一个小镇中,医馆外排起了长长的人龙。
门脸简陋的医馆内,谢晓清正坐在柜台后,替一个老者切脉。片刻后,他向身旁的伙计说了个方子,伙计便去背后墙上的药柜里抓药,配了三份,以纸包起,捆成一扎。
“每日煎服一份,连服三天即可。”谢晓清将纸包递给老者,嘱咐道。
“多谢,多谢大夫!”老者将药包紧紧攥在手里,蹒跚离去。出了门,在医馆的一侧,还有个临时搭建起的茶棚,扎着双髻的稚龄童子从热气腾腾的铜壶里倒出一碗,双手捧着,主动送到老者面前。
“老爷爷,喝茶!”声音脆脆亮亮的。
“这个小娃儿,真是讨人喜欢得紧!”老者乐呵呵道,接过茶碗,坐在一旁的板凳上慢慢喝完。一碗澄清的茶水见底,老人晦暗的气色,竟亮堂了许多。
听到老者的话,医馆里的谢晓清不由在心中偷偷一笑。凡人都将妖类视作吃人猛兽,那老者若是知道小狼崽的真身,还不得大吃一惊?
他和师父开设这临时医馆,是为了累积善行,将来渡孽业之劫容易一些。至于妖兽渡劫,就不是这一套了,小狼崽仍跑前跑后,积极得很,也算难能可贵了。
谢晓清又在神识中,偷看了医馆里间的师父一眼。他正守着一尊丹炉,似在凝神分辨丹炉逸出的气息,不时调整火候,或是往炉里添加一味材料。
小狼崽的那锅茶水,自然不是普通的茶水,溶了师父所炼的养元丹,能够祛除毒气,固本培元。配上他开的药方,才能将这些镇民的怪病治好。
谢晓清给下一个病人开着方子,一半的神识几乎舍不得从那人身上移开。师父在炼药时,也依然果决自信,一举一动又如有韵律,风姿潇洒。仿佛隔着里间的那一层结界,他都能闻见炉中丹药那清香微苦的气味。
接过草药包,憔悴的妇人连连道谢,谢晓清朝她温和一笑。能帮上他人,他从心底便觉得满足。这段时日,他和师父周游各地,救助灾荒疾苦,这种日子就如他所梦想过的那般,令他时时刻刻,都在幸福之中。
而师父他,虽然性子冷漠,从不在意旁人的困苦死活,好在他也并非嗜血好战、杀人取乐的魔头,做这行善救人之事,不算是违背了他的本性,既然有助于渡劫,反而是合乎了他自己的利益。
眼见又一人踏进了医馆的门槛,在竹椅上坐下,谢晓清正要开口让她把手腕递过来,眼前景象微微一花,一阵虚弱从体内深处涌了上来。
他知道这是昨天散出灵力净化附近的水源,损耗过多所致。似乎几十年前,曾有一只浑身带毒的妖兽死在穿镇而过的河流之畔,染污了河水。镇子上的百姓日日饮用此水,虽然不至于猝死,但也渐渐生出各种怪病。谢晓清也是听说了此事,才和师父赶来的。
“大夫,大夫?”坐在他面前的少女怯生生地唤道。
谢晓清缓过神来,慢慢吐出几口气,朝她笑道:“抱歉,走神了。”手指搭上她的腕部,认真切起脉来。
“不必勉强,”那人温润的语声,忽而响起在他耳畔,“你体力不支,就先闭馆,让镇民明日再来吧。”
谢晓清知道自己刚才那一失神,也落入了师父眼中,连忙道:“无妨,我再诊上一个时辰,外面的镇民们也等很久了。”
“一个时辰么?”师父倒也没有再说什么。他一指炉火正旺的药炉,将火势减弱,就从结界封起的里间走了出来。
谢晓清一边同那少女询问着病情,一边分心望着他。医馆里还有好几个打下手的人,是这镇上原先的大夫和药铺伙计,被他们雇佣来帮忙。谢晓清就见师父同其中一人说了句什么,那人便迈出医馆,往门外长长的队伍里走去。
很快,原本排得还算整齐的队伍后半截,就混乱起来,有人转身离去,还有的踮脚往医馆内张望。
看来师父是先遣散了部分镇民,免得他们多等。或许也担心自己一时心软,非要全部治完才肯休息。
外面忽而喧闹起来。似乎有镇民不肯回去,想插到前面,骂骂咧咧地和师父派出的那人推搡起来。
医馆外顿时陷入骚动。
却在这时,铮铮淙淙,如流泉松风,一阵琴音悄然弥散。
谢晓清眼见师父招出一把瑶琴,抱在怀中,随手拨了一支清尘曲。
琴音过处,人人顿觉心神清静,骚动很快就平息下来。
“师父。”谢晓清笑着唤了一声。
“嗯。”师父转头看他一眼,将琴收起,便回里屋继续炼丹去了。
他们在这小镇上待了三天,第三日清早,又上了路。
这方大千世界,何等的广阔,好在下一道天劫来临之前,也没有什么可心急的。
他们没有走官道,走了一条从杂树林里穿过的僻静小路。阳光明媚,鸟语花香。
谢晓清和化成人形的小狼崽,一人手里抓着一只油纸包起的葱油饼。这是镇上有位阿婆一大早趁热送来的,一定要他们带着路上吃。
“这葱油饼……还真像我家乡的风味……”谢晓清咬了几口,露出怀念之色,又向凌涟道,“师父,真的不尝尝吗?阿婆的手艺很不错!”
“唔唔。”小狼崽也吃得连连点头。它向来热衷肉食,一块葱油饼能让它吃得如此开心,可知的确不错。
凌涟瞟他一眼,带着些许笑意摇了摇头:“你还是脱不了凡人的习惯。”
“虽然修道之人无需饮食,但品尝美食,也还是一件乐事。”谢晓清道,“师父有多年没有吃过东西了吧!其实我……做得一手好菜,若有机会,还想做给你吃呢。”
“我也要吃,唔,要吃师兄做的菜!”凌涟还未答话,小狼崽就连忙叫起来。
“好好好,当然有你的份。”谢晓清拍拍它的小脑袋。
说话间,前面一条湍急河流横拦而过,临近处没有桥,他们也不在意,踏水而行,如履平地。
“呜嗷,”小狼崽忽而嗅了嗅鼻子,“有妖兽的气味!”
它真身是狼,嗅觉自然极为灵敏。谢晓清也早已在神识中察觉,这妖兽对他们没有威胁,便没放在心上。就见小狼崽一下子化出原形,扑进了水中。
水花四溅,河底剧烈地翻腾起来,谢晓清和凌涟也没有插手,停步站在一旁。等了片刻,河底浮起一缕血线,足有两头水牛那么硕大的银鱼,翻着肚皮,漂了上来。
小狼崽也紧随其后,拿两条小短腿刨着水,浮上了水面。它抖了抖毛,就从鱼腹上撕咬下一块,美滋滋地开吃。
这银鱼品阶不低,身躯也大,够小狼崽吃好几天了。谢晓清正要收进储物袋,忽而轻“咦”了一声。
银鱼那完整的侧鳍,在这短短一刹,就模糊了边际,似在渐渐融化,汇入河水中。
“这是稀有的白玉鲷,死后若不及时烹熟,身躯就会尽皆化为清水。”看出了他的疑惑,师父道。
他伸手一指白玉鲷,鱼身自动升起,悬浮在半空。
“你既然不识得此鱼,想来也不知该如何烹制,就由我来吧。”师父继续道。从他指尖蹿出一簇火苗,投到那鲷鱼底下,眨眼扩散开来,烘烤着鱼身。
“什么,师父也会做菜?”谢晓清吃了一惊。师父虽多才多艺,他倒是没想过,根本不食烟火的师父,也会煎炸烹煮!随即又问:“师父,这鱼肉虽然是给阿灰准备的,我也可以尝一尝吧?”
“你若想吃,当然也有你的一份。”师父微微一笑,答得很是爽快。
谢晓清满心欣喜,和小狼崽一起眼巴巴地等着。就见那簇火焰又化成点点火星,渗入白玉般细腻的鱼身,将遍体银鳞变作淡金,幽微的香气飘了出来。师父又从储物袋中招出了几样药草,用细小风劲碾成碎末,均匀地撒在鲷鱼之上……
“好了。”
师父撤了火,以风化刃切了两块,一块丢给馋涎欲滴的小狼崽,一块递给了谢晓清,将剩余的鲷鱼收了起来。
“师父,”谢晓清接过滴着油的鱼块,忍不住问,“不用加盐么?”
没有刮去鱼鳞、剖开鱼腹,他也忍着没问,或许白玉鲷就该这么烤制,但不加葱姜料酒,连盐都不加
……
“盐?”师父含笑斜睨他一眼,“那东西添之何用?”
莫非这白玉鲷虽出自陆上河川,却如海鱼一般带有咸味么?谢晓清如是想。在他问话之际,小狼崽早就不管不顾地啃起来,三口两口就吃了个精光。它豆丁大的那么一小只,肚子却似怎么也填不满。
“好吃,呜,从没吃过这么好吃的鱼肉!”小狼崽道,还目光灼灼地盯着谢晓清双手捧着的那块。
谢晓清自然不会让给它,这可是师父亲手烤的鱼。他也连忙低头咬了一大块。
浓郁的滋味弥漫在嘴里,令他顿时僵住。
的确令人食之难忘……他活了几百年,也一辈子都没吃过比这还腥的鱼肉!勉强咽下去后,鱼肉中饱含的灵气倒是令他精神一振。
谢晓清不好去质问师父,只得瞪了小狼崽一眼:“你当真觉得这鱼肉好吃?”
“可、可是真的很好吃啊……”小狼崽眨眨眼睛。
“它是当真这么想的。”师父道,“寻常做法会令鱼肉中的灵气散佚,用我的法子便能保持灵气不散。只不过,这口味茹毛饮血的妖兽会喜欢,人就未必了。”
“……好哇,你、你又摆我一道!”谢晓清佯怒。
……
西荒,戈壁沙漠。
他们方才救下了一名迷途的少女,给了她干粮和水,带着她去寻觅她的部族所在。
凌涟静静地走在沙地之上。风沙很大,还未及身,就被无形的气劲挡下。
看似平静的沙面,可能隐藏着吞噬行人的流沙,好在也无需担忧。
已有三个月了,无论看向何处,眼前都蒙着一层淡淡的血光。
随着时光推移,那血色愈加深浓……还能分辨出,从血色中浮现的一个个身影,那都是曾枉死在他手中的鬼魂。
“大漠上的落日也如草原上一般,那么红,那么大……真是壮美啊!”身旁的谢晓清忽然感叹。
凌涟没有接话,却也仰头看了一眼天色。
果真看不清了。眼前只有朦胧的一滩血,或许其中最鲜艳的斑点就是落日。
那些亡魂的怨气污染了他的神识,渐渐封闭了他的五感,不止是视觉,他要听清旁人在说什么,也比过去吃力许多。
第六劫,已经降临到了他身上。
他曾造下的有心之罪、无心之业,都要在这一劫中做个了断。
凌涟并不畏惧。
死在他手中,那便是技不如人……换成他落败而死,他也是这么想。
既然都是手下败将,死后反扑,又能如何?对他怨气冲天的亡魂,少也不少,不可忽视,却也不必太过忧虑。
似乎有云遮蔽了落日,天色转暗,他的眼前也昏暗了许多,凌涟知道,他很快便会彻底看不见了。
入夜后,他们找到了那少女的族人,受到了这个沙漠部族的热情款待。
待到夜深,凡人们都回了帐篷,他们谢绝了族长的邀请,在附近的沙丘背面坐了下来。
谢晓清想看看月色,这儿更僻静一些。他还带了酒和一篮蜜果。
“师父,他们自酿的这葡萄酒真好,喝起来有蜂蜜味和果香,你也喝一口试试吧。”谢晓清道。
他应该是带笑的脸,凌涟也只能看见个隐约的轮廓。一瞬间,似乎与遮在眼前的一张神情空洞的亡魂脸孔重叠了。
凌涟没有答话,腰间一紧,谢晓清已经主动抱住了他,身体凑近,双唇也压了上来,将一口温凉的酒液喂给了他。
这酒或许本该是芳香清甜的,但他能感知到的滋味却极淡,淡得就像白水。看来他的味觉也快消失了。
“怎么样?”谢晓清问。凌涟不答,他就抱着不放,耐心地等。
“我有一件事要告诉你,”凌涟开口道,没有去品评那酒,“还有一件事要你答应。”
“什么事?”谢晓清也感觉到了什么,揽住他的手臂微微战栗起来。
“我去渡劫了,你不用插手。”
“这一天,终归是来了么……”谢晓清长长吐出一口气,似乎很快就重新镇定下来,“不行,我不答应,我和你一起渡劫吧,让我分担你的因果。”
“你不必担心,”凌涟道,“落在我身上的这一劫,远比你想象的要轻,我向来是个很会钻空子的人。”他笑了一笑,“我还有一件渡劫秘宝在手,这秘宝,我从没打算留给你。”
就连正道修士都可能因为无心之业,陨落在孽业之劫中,魔道中人,要渡过此劫更是艰难许多。
当然,将功补过,真心忏悔,也能削减这一劫的威力,但所谓的“真心忏悔”,两人都知道必定万万没有,也只能称一句“钻空子”罢了。
“即便你这么说,我也不能答应……”谢晓清道,“最后三劫起于自身,我帮不了你,只有这一劫,我能替你挡去一半!你不愿我插手,是怕我心生迷惘,过不了心魔劫吗?不要紧的,我最大的心愿,便是你能活下去,得证大道。想当初,我最担心的便是你的这一劫,待我想到这个法子,便觉得没什么可怕的了。和你流浪世间的这些年,我比谁都要快活,我已经足够……就算日后死于心劫,也是我心甘情愿,怪不得你。”
分担因果,就等同于师父所造下的一半孽业,都如他亲手所为。以他的道心,的确很有可能承受不住,令他陨落在心魔劫中。
凌涟没有做声,半晌,轻轻叹息了一声,似是默许了他。
“我们去渡劫吧,师父。”谢晓清道。
他望着凌涟倒映着星辉月影的双眸,忽而觉得,师父的眸子,竟似有些许异样。
眼珠漆黑,眼白清亮,这是双极为好看的眼睛,但若在以往,似乎更加神采熠熠一些。
难道……
他陡然一震,据说孽业之劫加身之时,会逐渐失去五感。师父竟已看不见了吗?
“你——”
他才出口半个字,就噤了声,师父回抱住了他,用柔软的唇堵住了他的话。师父虽然目盲,这一吻却还准确得很。
谢晓清恍惚之际,一股温热的火灵,从师父口中渡了进来,顺着咽喉滑入他腹中。
沿着他周身经络四处游走,眨眼间,化作一张密网,将他的灵力和身体全然禁锢!
“为什么?”
谢晓清大为惊骇!
他望着那人从他怀中脱出,站起身来,却动弹不得。
“你猜得不错,如果你替我分担孽业,死于心劫之中,想来也不会令我心生惶惑,动摇道心。”那人淡淡道,“只不过,万事难免有例外……我收你为徒是为了疗伤,并非例外;从鸿蒙境救你回来,却是破例。能破一次,也就有可能破第二次。”
他笑了一笑。
“若我能渡过此劫,那便皆大欢喜,也不留隐患,比你的方法岂不是好上许多?你也不必担忧,即便没有你,我也是要渡这一劫的。你就在这里等着吧,我渡完劫就会回来。”
他转身就走。
“不……师父,师父!!”
谢晓清嘶声呼喊,他却再也没有回头。
感知到了谢晓清的绝望,小狼崽也追了上去,想咬住他的衣角。可它修为尚浅,哪里追得上。一阵风沙吹过,那人的背影就已消失不见。
只余下凄冷的月光,照着灰白的砂砾。
“师父……”谢晓清已咳出血来,胸中气血翻腾。他拼命调动灵力,想冲开凌涟下给他的禁制。但那人早就估量到他会这么做,所下的禁制极为牢固,哪里是容易解开的。
他徒劳地挣扎许久,全身都脱去了力气。
“他……就这么走了吗……”
他再度往四周张望,像是还存着最后一丝侥幸。但所见之处空空荡荡,哪里还有那人的踪影?
“呜……”小狼崽悲鸣着,凑过来舔了舔他的手,想安慰他。
但谢晓清神色麻木,似乎什么都感知不到了。
沉寂了片刻,他忽而轻声喃喃:“正与邪,真的重要吗?”
眼前又浮现出那人的身影,他温柔的神情,带笑的神情,和最后沉静地说话时的模样。
灵力被困在身体里,眼泪却不受压制地汹涌而出。
我一直……都没有赞同过他的做法……
起初我的打算,还是和他一道去死。后来我想要他活着,可又怕他害人,就拿自己作为交换,如果他继续为恶,就让我代他受过。
这一回,我也做了献祭自己的准备……我知道,他也知道,替他分担因果,就会摧毁我的道心。
说到底,那是因为我也从心底以为,他有愧于被他害死的那些人……就算死于这一劫,也是理所应当。
所以他拒绝了我。
他抛下了我,独自一人去渡灾劫了……
“如果你死了,我……就算自戕,也是太过便宜了我……”
师父若今日死在这一劫中,他又哪里活得下去?可就算他去死,也只不过是在逃避他该承受的悔恨和自责罢了!
“正与邪,真的那么重要吗?”
谢晓清又喃喃出声。
重要到让师父在面临最重要的一劫时,我却什么都不能做?
让我无知无觉地在这里等着他,而这时候,师父也许已经……陨落了?
为什么,非得如此?
几乎将他从内到外撕裂的剧痛,笼罩了他。
他琥珀色的瞳子里,在剧烈波动着。无数的情绪,在其中起落。
而在他那看不见的意识海中掀起的惊涛骇浪,足以彻底毁灭一个人的神智……也足以彻底改变一个人的本性!
他低低地笑起来。
我以为我对所有人都心怀慈悲,无愧世人,可我却伤害过他,如今还要卑微地祈求天道,好让它放过师父一条生路,也放过我……
我选择的路,便是如此吗?
“正与邪……”
谢晓清仿佛又再看见了师父临走前那双倒映着璀璨星空,却已没有了神采的眼睛。
像是有一把匕首插aa进他心脏里,他整个人都狠狠地一抽搐。
我怎么能……怎么能让他一个人走的?
我自以为安排妥当,所以这七十年,过得恣意快活,不曾替他担忧,却不知道其实他也早就做好了打算……
谢晓清闭起眼睛。
不……
正又如何?
邪又如何?!
狂躁无比的气息,从他体内涌出,激得漫天尘沙飞扬。
他竟然再次突破,一瞬间,就冲破了那人留下的禁制。
放出神识探查,谢晓清终于找到了他。
苍茫沙丘之间,他静静趺坐于地。
但斑斑点点的血,已染透了他的衣衫。
谢晓清落在他面前,抚上了他的脸,他还活着……师父还活着!
在他身前坐下,谢晓清抱住了他的身体。
师父没有反应,谢晓清知道,他已经彻底丧失了五感,正与从地府归来的阴魂厮杀。
看不见敌人,师父的身上却不停地多出细小伤口,鲜血汩汩地流了出来。
谢晓清念动咒诀,幽幽绿光亮起,轻柔地覆上了师父的伤处。
师父正在渡劫,这时候替他疗伤,就代表要分担他的因果。
木灵涌出的刹那,谢晓清眼前的景象,就骤然变化,不再是大漠冷月,血光铺天盖地而落,所坐之处,竟化作了一片漂着白骨的血池。
还有许多面容狰狞的冤魂,发出尖啸之声,将他包围。
他看到了被污染了灵觉的师父此刻所感知到的景象。
从这个幻境中现出身形的他,朝师父笑了笑,便调起灵力,抬手一劈,斩落了朝他袭来的亡魂头颅。
“你……还是来了么?”他听到那人的声音,从神识之中响起。
“是,我来了。你不必担心我将来渡不过心劫,我彻底想清楚了。”谢晓清道,“我心里有道义,也有你,我原本以为可以兼顾的……我却没有想到,一个人,本来也只该有一条贯彻到底的道。”
“师父,你就是我唯一的道。从今往后,你如何想,我便如何想。你想做的事,我陪你一起做……”
他依然以帮助他人为乐事,但如果与师父起了冲突,他也不会再迟疑!
怨魂们又争先向他袭来,谢晓清似乎看见了他相识的一个人的身影……翠光闪过,又化为飞烟,回归幽冥。
待他们终于击溃了所有怨魂,阴森可怖的血池,也悄然渗入地下,显露出原先的沙面。
他们重新见到了现实中的光景,一夜过去,已是大日凌空。
两个人都受了不少伤,好在并不致命。
“你又突破了?”凌涟注视着他,忽而抬起手,却是从他发间摘下了一片翠叶。
谢晓清在灵力躁动之时,身上便会生出草叶。被他留在原地的谢晓清,想来也很受了一番心境煎熬。
“我挣脱不开你的禁制,心焦之下,就……好在还是赶上了。”谢晓清道。
又何必如此?凌涟没有将这句话说出口,只喟叹道:“你没有说谎。你真的变了一个人。”
从谢晓清所散发的气息能感觉到,他的的确确,与以往有所不同了。
“不错,”谢晓清笔直望进他眼中,认认真真地道,“如果有人为了复仇杀了你,以前的我只会陪你一起去死。但现在,”一丝寒气从他眼中掠过,他周身的气息也随之凛冽起来,“不论如何,我都一定要杀了他。”
一念之间,便会成魔。如今的他,离入魔或许只有一线之隔……
即便成魔,那又如何?
激战过后的身体还虚弱得很,谢晓清在望着那人时,体内却已升起一股欲aa望。
劫后重生,总该……庆祝一番吧?
他抚着那人的侧脸的手渐渐滑下,一直落到腰侧,解开了衣带,将那人按倒在粗糙的沙面上。
在两个人的喘息声中,他慢慢侵入了那人的身体。
一直守在一旁的小狼崽看到眼前景象,连忙抬爪捂住了眼睛,稍后又悄悄把爪子移开一点偷看。
换做以前,谢晓清一定会不由分说地把它关进混沌珠,这次却没有理它。
即便不通人事,小狼崽也依稀觉得,就算再有两百个人看着这一幕,谢晓清也不会再不好意思了。
……
瀛洲派,凤鸣府。
“师父,我回来啦!”一个约摸十三四岁的少年没有通报就径直闯入,在凌涟面前坐了下来,笑嘻嘻道。
这少年眉目俊朗,身穿绣着金线的白色轻袍,好一副富家小少爷模样。
见原先在闭目打坐的凌涟睁眼望向他,他伸手往衣襟里掏了掏,摸出一枚鲜红圆润的珊瑚珠:“师父,这是我带给您的礼物!”
凌涟接了过去,瞧了一眼,道:“此物色泽纯正,灵气充溢,似乎只有鲛人所居的碧落海才有出产?”
“师父猜得没错,这是我一个鲛人好友送我的。”少年道,又转头望了望屋内,“我还有一枚要送给师兄,他去哪里了呀?”
“不急,他就快到了。”凌涟道。将那颗珊瑚珠收起,又笑问道:“无忧,你那位鲛人朋友,是男是女?”
“是个漂亮的姐姐。”
师父为何要问这一句?小狼妖谢无忧摸不清楚,却还是乖乖答道。
他便是谢晓清从九层楼台中带出的那头小狼崽。随着年纪渐长,他开始嫌弃谢晓清随口给他取的小名“阿灰”,闹着要改个正经又好听的名字,最后就从了谢晓清的姓,改名叫“无忧”。
“鲛人中以女子为尊,她们又最恨负心薄幸的男人,你可要小心一些。”凌涟温言道。
“嗯,我会小心的!”谢无忧连忙点头,可惜不像是听了进去。
凌涟暗地里摇了摇头,眼中光芒微烁,没有再劝。
“师兄!”谢无忧忽而回头,开心地叫道。
从门外走进来的青衫修士,自然就是他师兄谢晓清了。
谢晓清朝他看去,脸色却是一沉:“好啊,总算抓着你这小子了!你在外面惹了多少祸,都有人一五一十告诉了我,你今天可是逃不了了!”
谢晓清性子和善温柔,像这般一板脸,语声放厉,也让谢无忧吓得不由往后缩了缩。
他敏锐地察觉到,师兄这是真的生气了!
“呜嗷……我、我闯什么祸了?”
“你还不知道?在蟪蛄岛集市和人斗殴,掀翻了半条街的摊子;偷吃了季长老用来炼药的金鱼草,还踩坏了一片药田;擅闯丹房,毁了一炉丹药;居然还拈花惹草,招惹门派里的年轻弟子!这些事哪一桩不是你干的?”
“咦,拈花惹草?”谢无忧对前面的罪行没有辩解,反而摸了摸头,认真解释道,“我才不是玩玩而已,晴川长轩小霜静梓他们都很好看,对我也好,哪一个我都真心喜欢嘛……”
“……你还说!”谢晓清怒道。
无忧的话,又证实了之前那长老告的状,见一个爱一个,还男女通吃!
他是看着谢无忧渐渐长大的,小时候还看不出来,眉眼长开后才发觉,谢无忧的长相有些像师父,也有些像他。
据说妖兽化形,本就会参照熟悉之人的模样。但这花心滥情的性子,也不知道是随了谁。
“罚你禁足一月,你就在两仪峰上好好待着吧!”谢晓清一挥袖,一枚碧光结成的符咒飞出,投入了谢无忧体内,“这是地行禁制,往后你只许在南洲界域内行动,切不可乱跑!”
“啊!”谢无忧本来将身体缩了又缩,抱成一个团,听到这话,顿时蹦了起来,“师兄……”
“南洲这么大,还不够你活动么?”谢晓清不留情道。
谢无忧又转头,祈求地望向凌涟。
“你啊……”凌涟摇了摇头。
“呜……”谢无忧垂下了脑袋,却在这时,愣了一愣,眼睛陡然亮了起来。
他听见凌涟传音给他:“你师兄不在时来找我,我教你禁制的解除之法。”
“师父,你——”
凌涟传音时没有刻意遮掩,谢晓清见他神色不对,稍一探查,便把这话的后半截听在耳中。
他对师父发不起火,只得无奈地望了过来。
“师父,你为何要教他解除禁制?他闯祸的本事日渐见长,我怕有人对他不利,在南洲之内,还来得及隔空出手救他,若是再远,恐怕就赶不上了。”
待无忧出去了,谢晓清问道。
“你操心得太多。”凌涟摇了摇头,“总有一天你我都会飞升仙界,或者陨落于天劫,你又能护着他多久?该让他多历练历练了,好叫他知道人世险恶。兽类天性单纯,他尤其应该补上这一课。你也不用太为他担心,若有人想对他动手,也会顾忌到我们。他有你我的名号,就远远足够,如果仍然遭遇不测,只能怪他自己愚蠢大意。”
“你说得也是。”谢晓清想了片刻,道。
他将手搭在凌涟的肩上,手指从师父披散而下的发间穿过。
原先那一头青丝,已变作皑皑雪色。
不用看自己,谢晓清也知道,他也是两鬓斑斑。
是什么时候开始的呢?似乎是哪一年,他和师父一道在这两仪峰中看雪,雪落满头,就再没褪去……
第七劫,肉身之劫,渡劫时身体会渐渐衰弱。
素来束起道冠的师父,将头发散了下来,似乎也是缘于有一天解下道冠时,掉下了一小把白发。
谢晓清静静地望着他。
“想不到,我们也会如凡人夫妻,有共同白首的一天……”他慨叹。
衰朽之后便是新生,也有人等不到新生便陨落了,但他和师父一定能携手走过这一步的。
“凡人就算相守一世,也不过六七十年,”凌涟道,“你我六十年前是这般,六十年后也还会这般。”
“是啊,”谢晓清揽着他的肩,在他身旁坐下,“不止是六十年,六百年、六千年后,也会如此……我永远都不会离开你。”
一个月后。
七星峰上的药田里,瀛洲派弟子祈霜正在修剪一株天冬草。
她忽而察觉到一股熟悉的气息,抬眼一瞟,又把脸撇开,故意不去看他。
那只半大的小狼连忙又踱到她正面,祈霜看都不看,低下头去,专心照料起药草来。
小臂微微一沉,却是一只毛茸茸的狼爪,轻轻搭在了上面。
祈霜蹬它一眼,和那双蓝汪汪的大眼睛对视,片刻,终于绷不住,露出了一丝笑意。
任谁,都不会对一只委屈地耷拉着耳朵的小狼生气太久的。
小狼拿鼻子拱了拱她的手,它还衔着一束兰花,祈霜从它口中取了下来。
“这是谢长老种的紫心兰,你摘来给我,不会被他责骂吗?”祈霜问。
紫心兰颇为珍稀娇贵,也只有谢长老那般潜修木系的化神期大能,才能在瀛洲岛上种活。
小狼摇头,“嗷呜”了一声。
“好啦,”祈霜弯着腰,又摸了摸它小脑袋上软软的绒毛,“你幻成人形吧。每次惹人生气就用原形来讨好人,真是没出息!”
她话音未落,面前的小狼就应声化作了锦衣玉带的俊俏少年。
“你们不要跟我计较嘛……”他朗声笑道,“我只是个狼,老是搞不懂你们的心思,要是冒犯了你们,我给你们赔罪,我不是存心的!”
两人说笑了一会,谢无忧忽而脸色一变。
猛烈的风声,朝他背后袭来。
祈霜随后才察觉到,往后方望去,不由叫道:“哥?”
“哼,”面色冰冷的清俊男子,随手抄了一根树枝,就往谢无忧打来,“谢无忧,你才惹得小霜伤心,又来招惹她?我今日定要好好教训你,回头再去向两位前辈请罪!你也是等同于元婴期的修为,不算我以大欺小!”
这人名叫祈雨,是祈霜的哥哥,也是瀛洲派最为年轻的一位元婴长老。
他没有祭出本命飞剑,但就是一根普普通通的树枝,在他手里也威势惊人。
“呜哇,救命!”在他追打之下,谢无忧狼狈而逃。
“哥!”祈霜连连跺脚。
她才是金丹修为,哪里追得上元婴期的两人,眨眼间,一追一逃的两人就消失在了天际。
……
百年之后。
肉身之劫渡过后,便是法力之劫。
与漫长的肉身劫不同,这一劫渡得极快。渡劫的三个时辰,修为全失,若是有仇家,这便是仇家乘隙而入的最好时机。
但两人轮流护法,便无需担忧此点了。
积累深厚,兼之预备了渡劫秘宝,这一劫他们都顺利渡过。
随后便是说容易也容易,说难却也极难的心魔劫了。
“我五岁入道,直至今日,不曾做过违心之事,不曾心生迷惘。于因果上欠过许多人,于情理上并无歉疚,我本为魔,一以贯之。”
“我曾迷惘动摇,心意不坚,最终明心见性,始得安宁。一人一心,无惧无悔。”
无论多少幻象考验,都不能令他们圆融的道心,生出一丝瑕疵。
随着最后一个幻象散去,瑶光从天垂落,云门在高空敞开,接引新晋的天君。
天降异象,令无数人不胜歆羡地抬头仰望。
“呜,师父,师兄……”谢无忧哭得满脸是泪,追了上来,却被那道瑶光生生挡在了外面。
咫尺之间,已是仙凡之别。
“以后没人护着你,你收敛些不要再闯祸了,”谢晓清温声叮嘱,“记得好好修炼,还会有再见之日的。”
“呜呜,好……”谢无忧揉着眼睛答应。
叮嘱完,谢晓清就转身跟了上去。他轻轻牵起那人的手。
一齐踏入了通往仙界的云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