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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秋在即,家家户户的主妇们开始忙碌起来,备好时鲜的瓜果蔬菜,宰好养肥的猪羊鱼禽,还有一样是中秋宴上雷打不动的主角——月饼。以精细的小麦粉做皮,芝麻、胡桃仁和着蜜糖做馅,团成一个个扁圆的小饼,再用文火慢慢烘烤,待到饼皮变成金黄色,里面的馅料也被烤熟,馥郁怡人的甜香气混合着面粉的焦香飘出厨房,在小院里弥散开来,钻进人的鼻孔里,肚子里的馋虫便动了几动,对中秋夜又多了几分实实在在的期待。
正儒学堂的后院里,师母和胡婢将烤好的饼起了锅,月饼的香气像是长了脚,沿着墙根门缝飘到前院,学堂里正在念书的学生们纷纷张大了鼻孔,一面吞咽着泛滥的口水,一面三心二意地跟着先生诵经:“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饿其体肤,劳其筋骨,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
在敲打了三四张书案以示警告无果后,身穿儒服、头戴高冠的先生搁下教鞭,无奈地叹了口气:“罢罢罢,心不在焉,读书又有何用?”抬眼看了看满堂垂下的小脑瓜,眼中却又添了几分慈祥:“今天不读经史了,你们就以今晚的月亮为题,每人写一诗交上来,写得精彩的——”拿手往后院厨房的方向虚虚一指,“有奖赏。”
讲台下数十双眼睛亮了起来,又是一片咽口水的声音。
讲台上的长案上燃起一柱檀香,青烟袅袅地在高梁堂柱间盘旋,徐徐散开在整齐排放的书案之间。案前俯着一张张稚气未脱的小脸,个个神色肃穆凝重,仿佛笔下写的不是诗句,而是描画的未来人生。先生踱着方步在书案间巡视,或点头嘉许,或摇头轻叹,待走到一个青衫少年案前时,猛地刹住脚步,驻足品赏许久后,忍不住大声诵读起来:“皎皎银辉洒青天,仙娥捧出白玉盘。千户万家共赏看,游子思妇襟也沾。阴晴圆缺皆随分,生死别离亦由天,何时能得常盈满,天下儿女永团圆。”
“语句工整,比喻新奇,更难得的是能由自家的团圆联想到天下人的悲欢别离,可见胸襟之宽广,能容天下矣!小小年纪竟有如此见地,今天的诗魁,非莲生莫属!”
听到先生激情洋溢的赞扬,同学们也纷纷向张莲生投来钦羡敬佩的目光。这是一个面容姣好的少年,大约十二三岁年纪,穿着一件天青色的袍衫,领口露出中衣洁白的衣边,相貌清秀得像个女孩儿似的,只是眉宇间已经隐隐透出几分英秀挺拔之气。莲生泛红了脸颊,不好意思地接受着先生的褒奖和同学们的羡慕,抿紧的唇角却不由自主地露出一个颇有几分得意的微笑,将目光投到后院里晾晒着的那堆金黄的糕饼上。
师母向来偏爱这些嘴馋的学生,每人都得了一个香喷喷的月饼拿回家。至于莲生的那份,不仅数量多个头大——足有手掌大小的十个月饼,饼皮上面还用模子精心地压出不同的花色,有牡丹花的,有带福字的,有祥云花纹的,还有一个竟然印着仙女散花,衣带飘飘,别提有多好看了。莲生谢过先生师母,提着盛月饼的盒子,喜气洋洋地回了家。
学堂离家不远,穿过一条大道,绕过两条小巷,就到了莲生家寄住的同里巷。母亲白氏正在院子里晾晒洗好的衣服,见儿子回来,连忙在围裙上擦干净手迎了上来。莲生拜过母亲,扬了扬手里的月饼盒:“娘,我今天中了诗魁,这是先生奖给我的月饼。”
“又中诗魁了?”白氏喜不自禁,抬手想要抚摸儿子的头顶,却现他已经和自己差不多高了,便转而拍了拍他尚显瘦弱的肩膀,笑道:“你爹爹出门给人诊病去了,等他回来,不知该怎么高兴呢。”
莲生咧嘴一笑,说道:“娘,我先把月饼放进屋里,再来帮你晾衣服。”
“不用,上了一天学,也该歇歇了。”母亲甜蜜地笑着,目光追随着儿子的背影进了屋。
屋子不大,隔出了三间小房,正中是饭厅兼会客室,左右则是张俭夫妇和莲生的卧房,紧挨着还有一座偏屋,兼做厨房和柴房用。正厅的摆设颇为简陋,靠墙是两把太师椅和一个高脚案几,正中摆着一张八仙桌和几个圆凳。墙上挂着“悬壶济世”四个大字,笔墨酣畅饱满,颇有气度,是张俭亲笔所题。除此之外,别无其他装饰。莲生将月饼盒搁在八仙桌上,想了想,又打开盒盖,小心翼翼地捧出印着仙女散花图案的月饼,蹑手蹑脚地走进自己房里。
卧房的摆设更加朴素,仅有一床、一桌、一椅,墙上却密密麻麻地挂着十来幅裱好的字画,笔迹从稚嫩潦草渐趋工整,是莲生自小到大的“作品”。在莲生的记忆里,他们经历了数次搬迁,不知舍弃了多少家具物品,这些字画却被张俭仔仔细细地保存着,一幅也没有丢失。
想到这里,莲生不由暗笑父母有时对他的过分认真。他在桌前坐下来,从抽屉里取出一张红纸,将月饼仔细包好,想了片刻,又从书包里取出那被先生赞赏的咏月诗,折成小方块,塞进纸包的夹层里。做完这些,他将月饼藏在枕头下,反复看了几遍,方才放心出门,帮母亲晾衣服。
晾完衣服,母亲进厨房准备饭菜,莲生帮着收拾院子里晾晒的草药、布置桌椅碗筷,时不时抬起头看看渐渐西斜的太阳。等到夕阳的半边脸已经沉到西南方城楼后面,院子外传来几声清脆的敲门声,莲生连忙扔下手中的酒盅,跑过去打开院门。门外站着一个年约十一二岁的小姑娘,身着白色短襦、桃红色的长裙,双髻上各扎着一条红头绳,生得格外妍丽可爱,年纪虽小,已有几分迷人的风度。她左手挎着一个提篮,见开门的是莲生,脸上绽出天真粲然的微笑,脆生生地叫道:“莲生哥,你放学回来啦?”
“嗯。”莲生口里应着,身子却呆呆地挡在门口,脸颊上映着些许夕阳的颜色。小桃踮起脚往他身后看了看,一边问道:“莲生哥,张大夫没在家么?”
“谁呀?”白氏从厨房里走出来,见来的人是小桃,脸上露出亲切的笑意招呼道:“原来是小桃呀,给你奶奶的药已经煎好了。莲生,别杵在那儿,还不快让桃妹妹进来?”
莲生这才回过神来,忙哦了一声,给小桃闪出一条道来。小桃被他这副呆傻模样逗得扑哧一笑,越过他径直走到厨房,掀开提篮上盖的手帕,里面除了一个药罐,还有几个通红的大石榴。
“白大娘,今儿是中秋节,奶奶让我给您送几个石榴。这是自家院里长的,甜的很呢。”
“哎呀,你们祖孙二人没别的生计,就靠卖些果子赚钱,我怎么好意思收你们的东西?”白氏连忙推拒,把石榴放回提篮。小桃却又转身把石榴摆回橱柜,调皮地笑道:“白大娘千万别客气,张大夫给奶奶看病煎药,没收我们一文钱,要是连石榴也不收,我可没脸再来了。”
“这孩子,越来越会说话了,让人没法不喜欢你。”白氏被她逗得心里说不出的舒服,抚摸着她的头笑道,突然想起了什么。“对了,莲生今天又中了诗魁,还奖了他一盒月饼,拿两块回去让你奶奶尝尝鲜。”
“谢谢白大娘!”小桃笑得眼睛像两弯月牙儿,把脸转到莲生这边,“莲生哥真有出息,将来肯定能中状元、当大官!”
莲生听得心里喜滋滋的,脸上又起烫来,连忙跑进正厅里,挑了两块花样好看的月饼就往外跑。跑到一半,又折回自己房里,把枕头下的红纸包塞进怀里,等到帮小桃倒好了汤药,送她出门的时候,才在门口偷偷地交给了她。
小桃两只黑漆漆的大眼睛一下子瞪得溜圆,掂了掂红纸包,又抬眼盯着莲生,脸上露出好奇而又疑惑的神情:“这里面装得什么呀?”
“月饼,专门留给你的。”莲生说得很小声,好像肺里的空气不够用,“那上面的仙女和你一样好看。”
小桃愣了愣,转而露出灿烂的笑容,望着莲生笑道:“莲生哥你真好,谢谢你!”说完就转身蹦蹦跳跳地走掉了,她的步履欢快轻盈,就像一只矫捷灵敏的小鹿。莲生望着她走过巷子转角,脸上带着傻笑,直到巷子里只剩下一片金红的余晖,这才关上门回到院子里。
张俭是天快黑时才回家的,听到儿子得到褒奖的好消息,他顾不上满身疲惫,连肩上的药箱
都来不及卸下,便张罗着要买酒庆祝。白氏瞪了他一眼,从屋里取出一壶温好的黄酒,说道:“酒菜早就准备好了,就等你回家呢,快坐下来吃吧。”
“呵呵,今天的病人特别多,我回来晚了,是我不对,先自罚三杯。”张俭笑着赔罪,一面端起酒盅连干了两杯,第三杯递到嘴边,却被莲生拦下了。“父亲,空腹喝酒容易醉,咱们先吃点东西,待会儿子陪您喝。”
“哈哈,儿子长大了,懂得心疼父亲了。”张俭顺从地放下酒盅,借着烛火与月光打量着儿子清俊的脸,露出宠溺与满足的微笑。“来,莲生,把你写的诗背给为父听听。”
“嗯,”莲生站起身来,仰头望着天上银盘似的明月,朗声将白天写的诗诵读了一遍。张俭连连点头,一叠声地叫道:“好诗!好诗!能有这样的才华与情怀,将来定能有大作为!”
“儿子不才,都是受爹爹熏陶的缘故。”在莲生心中,父亲才华横溢、满腹经纶,是能做国家栋梁的能人,像现在这样做一个没名没姓的游方郎中着实是委屈了他。然而对于他的不平之语,张俭总是一笑而罢,今天亦是如此。
“青出于蓝而胜于蓝,我可是老喽,不中用喽。”张俭的笑容里夹杂着莫名的苦涩,把酒杯递到儿子手里,堵住他已经涌到嘴边的话,“来,莲生,陪爹爹干了这杯。”
“儿子遵命。”莲生憨憨笑道,正想把酒盅端到嘴边,手臂却不听使唤地往下一沉,酒盅跌到地上啪地一声摔成了碎片。身体里的力气好像一下子被抽空了,他努力伸出手想要扶住桌沿,整个人已经溜下椅子,僵直地横在了冰冷的地面上。
“莲生!儿子!”父亲和母亲惊慌失措地扑过来,莲生想要微笑着安慰他们几句,却现全身的肌肉已经僵,无法出声音,也无法作出任何表情。就仿佛他的身体变成了一个沉重而结实的硬壳,把他的灵魂牢牢锁住。尽管已经经历了无数次这样的时刻,莲生仍然被巨大的恐惧攫住,痛苦得恨不能立刻死去。
父亲把他的上身抱在怀里,狠狠推了母亲一把:“还不快去拿药!”
母亲张皇地跑开,端来一碗散着浓重腥气的黑红色液体,凑到他嘴边。莲生不由自主地瑟缩了一下,他很怕这药的味道,又腥又甜,每次喝下它都让他想要呕吐。父亲掰开他的嘴巴,轻声说道:“乖,别怕,喝下去就好了。”腥甜浓稠的液体顺着喉管滑下,冰冷的身体渐渐有了温度,他的手指微微动了动。母亲松了口气,抚摸着他的头笑道:“睡吧,睡一觉就没事了。”
莲生有很多问题想问,然而和每次病后一样,他的头昏昏沉沉的,靠在父亲怀里沉沉睡去。和以前一样,他又做了那个奇怪的梦:他站在荷花盛开的河塘边,低下头看,试图看清自己的倒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