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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风送暖,枝花放,城郊江畔游人如织,香车宝马络绎不绝。明媚的春光催开了路边的桃李杏花,和煦的春风吹皱了万顷碧波,也将踏春人们的心撩拨得蠢蠢欲动。风度翩翩的年少士人信马由缰地在人群中穿梭,妆容精致的仕女躲在车帘后面打量着来往的新鲜面孔,带着点茫然和期待在茫茫人海中寻找着属于自己的缘分。空气中弥漫着欢声笑语,衣香鬓影点缀在青山绿水间,将春景映衬得更加艳丽动人。
她的目光不由自主地盯住人群中一个青衣少年。和那些目光轻浮、寻找艳遇的浪荡公子不同,他的目光专注而干净,充满喜悦与敬畏地打量着周围的一切。一朵枝头含苞欲放的蓓蕾,一片在风中微微颤动的草叶,一个脸上糊着鼻涕的婴孩的微笑都能引起他极大的兴趣,让他苍白消瘦的脸上绽开若有所思的微笑,仿佛这些寻常事物中隐藏着天地间最深刻最值得探究的秘密。他骑坐着的瘦骨嶙峋的枣红马有着和主人一样的天真神情,它拖着松垮垮的缰绳缓慢而闲散地迈着步子,偶尔停下来咀嚼柳枝上的嫩芽,或啃几口路边的青草,然后跟上踏青的队伍漫无目的地继续前行。
踏青的队伍裹挟着枣红马,枣红马驮着主人,渐渐走到一座庄严宏伟的寺院前。这里香客如云,烧香拜佛的人络绎不绝,袅袅的香烟在金碧辉煌的庙宇间缭绕,伴随着木鱼和佛号,令人不由自主地心生敬畏。青衣少年翻身下马,正欲踏过山门高大的台阶,恰好和从门里走出来的人撞了个满怀,还把那人手里拿的几枝杏花都撞落到了地上。
少年连忙俯身捡拾花枝,抬头时方看清对面来人的面容:小巧而白皙的脸,精致秀气的五官,脸颊因窘迫和羞涩微微泛红,微微上挑的盈盈黑眸里仿佛汪着一泓清泉。涌到嘴边的道歉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少年愣怔在原地,嗫嚅半晌方吐出一句:“在下,在下徐文昌,敢问姑娘芳名?”
少女伸手接过杏花,微微侧身将羞红的脸藏在纯白而轻盈的花瓣后面,一双灵动而清澈的水眸却闪烁着懵懂与好奇,偷偷打量着少年的惊惶和失神。娇嫩的唇瓣缓缓轻启,唇角噙着一丝浅浅的笑,她回答了少年:“柳莺,垂柳的柳,黄莺的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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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莺。她还来不及呼出这个名字,眼前的影像突然剧烈地晃动起来,少年狂喜的眼神和少女羞怯的微笑迅地模糊褪色,转瞬间消失不见。她惶然四顾,周围是一片无边无际的白,更多的白色碎片从漆黑的夜空中静静飘落,下雪了。
远处隐约有光亮,她奔过去,脚步在雪地里踩出一串清脆而寂寥的轻响。是一座低矮而简陋的竹屋,窗前植着两三棵红梅,在纷纷扬扬的大雪里开得如火如荼,浓艳而热烈的红在黑夜里显得格外妖冶。吱呀一声,竹屋虚掩着的窗户被推开,橙黄色的暖光便倾泻了满地。一张秀丽的脸庞探出窗户,惊讶地望着沐浴在大雪中的红梅,盈盈的眉眼里满是幸福和喜悦。“呀,梅花开了!”
粉紫色的身影在窗前一闪,少女雀跃地迈出竹屋,在梅树间花蝴蝶一般翩然穿梭。白皙而纤长的手指轻抚过红梅初绽的花瓣,柔软而脆弱的触感几乎令人潸然泪下。少女闭上眼睛,嗅闻着弥漫在空气里的清冷香气,双手合十在心中默默念出心底的愿望。
一双厚实而有力的手掌轻轻落到肩头,少女来不及回头,便被拥入一个温暖而结实的怀抱中。少年为她披上一件猩红色的毛绒斗篷,轻轻吻去落在鬓间的雪花,在耳边呢喃般地柔声问道:“在想什么?”
“我在想,希望我们的爱情也能像这红梅一样,无论雨雪风霜、彻骨严寒,都能常开不败。”
她觉得环在腰间的手臂收紧了,抬头间迎上他满是感动的双眼,唇间不觉溢出一抹浅笑。他的吻沿着清秀的眉眼、挺拔的鼻梁、小巧的耳垂一路落下来,仿佛落在她肩头的雪花,带着阳光般融融的暖意。少女微微抬起脸,微微张开的唇瓣如盛开的梅花迎接爱人的轻吻,朦胧间听到他真诚恳切的誓言:“莺儿,相信我,我会一生一世待你好。”
眼泪无声地滑落脸颊,为什么人在最幸福的时候反而会心痛?是不是因为,从最初便已勘破了誓言的虚妄,预感了离殇的结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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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骗了我。”她忍受着胸间剧烈的刺痛,咬牙切齿地挤出一句话。
“他没有骗你。”道士不知何时出现在了她身后,和她一道望着那对雪中拥吻的爱侣,幽深的眼睛里看不清悲喜。“在起誓的那一刻,他也相信自己真的能做到。”
他挥了挥衣袖,雪突然变得很大很大,数不清的雪花落在她的眉毛上、睫毛间,遮盖了视线。她用力眨了眨眼,现眼前出现了一座灰色的八角石亭。她立刻认出了它,那座她栖身已久的驿亭。
亭里依偎着一对难分难舍的爱侣。男子打扮一新,崭新的黑色璞头帽、挺括的月白棉布袍将他轮廓分明的脸衬托得分外俊朗清雅。他背上沉甸甸的竹箧,伸手轻柔地抚过女子被泪水沾湿的脸。“等我。待我金榜题名、衣锦还乡,就抬着八抬大轿风风光光地迎你过门。”
女子依偎在爱人的怀抱里,犹自小声地抽泣着:“我怕,怕你到时候就不要我了。”
男子轻笑出声,从项间摘下一枚青色的玉环为女子戴上,在她耳边轻声呢喃:“怎么会?今生今世,我只要你做我的妻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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场景飞快地变幻,驿亭中的女子服饰不断变化,从轻薄的春衫到厚重的棉衣,映衬着亭外的景色由春到冬不知过了几个轮回。她等的人一直却再也没有回来。
“他不会回来了。”她望着女子削瘦的脸庞和黯然失色的眼睛,用冷酷漠然的语气说道。
女子站起来,凝望着亭外空荡荡的驿道,深陷的眼窝里再次浮起了点点水光。漫天如桃花般绚烂盛放的晚霞中,她身着红裙的纤瘦身影仿佛一片失去水分的落叶般枯败。她久久保持着凝望的姿势,直到夕阳西下,暮色渐渐将天地涂抹成一团混沌不明的灰。然后她从怀中取出一匹白绢,踩着座凳的人靠把它系在亭顶的横梁上,打了个结。
最后望了一眼空空的驿道,女子眼角滑过两滴清泪,把头伸进了绳套里。双脚用力一蹬,身体立刻腾空而起,在半空中摇摆舞动如大红蝴蝶。女子的眼睛始终凝望着驿道的尽头,眼中写满了无尽的悲伤、痛苦与怨恨。充血的瞳仁渐渐失去颜色,一滴猩红从眼中流出,淌过惨白如纸的脸颊,无声地坠入驿亭的青石砖面里。
身体死去了,灵魂却伴随着无穷无尽的痛苦和怨恨在世上继续游荡,即使忘却了姓名,忘却了前尘,却始终无法摆脱这强烈的恨与怨。本能地杀戮,本能地报复,在血腥与尖叫中获得片刻的安宁。她变成了一只人人鄙弃惧怕的艳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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咣啷一声,镜子重重砸到地上。女鬼怔怔地望着自己在镜面中的倒影,铁青色的脸,灰白的嘴唇,微微吐出的舌尖如同蛇信般露出一抹猩红,阴森可怖得令人难以直视。她突然笑出声来,凄厉而悲凉的笑声在寂静的驿亭里久久回荡,眼中滴下猩红的血泪,如胭脂水粉般盖了满脸。
道士不动声色地看着双肩颤抖不止、在地上缩成一团的女鬼,无尽的黑雾从她体内渗出,将黑夜点染得更加深沉幽暗,那是积攒已久的哀怨与痛苦。“你还恨他吗?”
“恨,”女鬼咬牙切齿地说道,吐出的每一个字都因怨恨而颤抖,“恨得想要扒他的皮,吃他的肉,将他挫骨扬灰、死无葬身之地!”
道士默然片刻,说道:“好,我成全你。”
风声四起,道士宽大的袍袖遮盖了天地,女鬼觉得自己变成了一片轻飘飘的树叶,被飓风裹挟着穿越了万水千山。回过神来,现自己正站在一座小巧别致的花园里,园中数十棵梅树凌寒怒放,空气中弥漫着清冷而馥郁的芳香,几乎使人疑心那清冷而苍白的月光也带着香气。花园两边是抄手游廊,梁柱上都装饰着华丽的纹彩,中间是一间正房,从朱红的雕花木窗里看去,可以看到墙上挂着各色金银线绣成的帐幔,蒙着彩色套子的桌椅,银制的高大灯架上点着蜡烛,将房间照得富丽堂皇。
道士携女鬼穿壁而入,来到靠墙的檀木雕花大床旁。床上铺着同样富丽的被褥,四周围着紫色的短幔,仔细一看才能现微微起伏的床褥里裹着一个垂死的老人。看到老人的脸时,女鬼觉得身体里有什么东西破碎了。
那是一张苍老、疲沓、丑陋而且粗鄙的脸。脸庞微微浮肿,下巴上堆满了脂肪,脸上布满了深深浅浅的皱褶,每一条皱纹都似乎在讲述着无尽的沧桑和疲惫。眼睛深陷在眼窝里,暗淡无光犹如失去光泽的玻璃球,偶尔间射出几道灵光乍现似的光芒,其中却写满了恐惧、空虚和绝望。唇边的纹路很深,唇角向下耷拉着,只剩下往日威严的虚幻的残影。这张脸早已面目全非了。
“徐文昌在上京赶考的途中遭遇了强盗,盘缠被抢得一干二净,只能一路乞讨为生。还没到达京城,他已经衣衫褴褛、奄奄一息了。一户富商家的小姐在寺庙门前救了他,不仅为他提供衣食所需,更出资为他打点上下,助他在春闱中拔得了头筹。徐文昌为了报恩迎娶了小姐,并仰仗岳丈家的财富和自身的才干在官场上步步高升,过了大半生风光荣耀的日子。
但他内心深处从来没有忘记,他曾经违背了自己的承诺,辜负过一个或许是他此生挚爱的女人。为此他饱受着良心上的折磨,终日活在自责与悔恨之中,没有一天真正地快乐过。他虽妻妾成群、儿孙满堂,却从来没有真正地爱过他的妻子和孩子,也没有得到过妻儿的爱和关怀。在他的生命即将终结的时候,他被所有人遗忘和抛弃,只能躺在这座他亲手种下回忆的花园里默默地回想他犯下的过失,忏悔他的罪孽。”
道士的话在华丽而冷寂的房间里回荡,犹如三月的春风裹挟着过往的尘沙扑面而来,女鬼潸然泪下。透明的泪珠落在床上苟延残喘着的老人颊上,老人突然睁大了眼睛,怔怔地望着眼前的一片虚无。他的眼中射出了悲喜交加的光彩,点亮了那原本黯淡失色的瞳仁,嘴唇微微颤动,气若游丝地吐出一句急切的询问:“莺儿,是你吗?”
女鬼纹丝不动地立着,月光穿透她无形的身体洒在老人皱纹密布的额上。老人焦急地四处张望,伸出手在虚空中想要抓住些什么,最终却只能徒劳地落到冰冷的床褥上。老人泪流满面,哽噎地望着眼前的虚无。“莺儿,对不起,请你原谅我。如果,如果有下辈子,我情愿……”
女鬼缓缓退后,迈着悲伤而坚定的步子走出房间,将男人的誓言关在紧闭的门后。
道士跟上来,默默地看着她在月光中舒展开紧皱的眉头,吐出一口气,露出凄婉而释然的微笑。
“我再也不想听人誓了。”
两人相视而笑,月光下的红梅盛放如火,宛如炽热的爱与恨,最终被一场大雪覆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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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晨的阳光犹如温煦的泉水灌满了驿亭狭小的空间,小桃揉着惺忪的睡眼坐起来,望着亭外沐浴在冬日暖阳里的驿道呆。
“在想什么?”道士早已打点好行装,正好整以暇地坐在亭子的台阶上看书。
“我昨晚做了一个很奇怪的梦,梦见了一个身穿红衣、长得很美的女人。她一开始很坏,总是想害我们,可是你给了她一面奇怪的镜子后,她就着了魔似的又哭又笑,然后变得很安静很平静。最后她从亭子里走了出去,沿着这条驿道,走到了很远很远的地方。”
道士歪了歪脑袋,唇角浮起一抹浅笑:“故事很精彩。”
小桃撇撇嘴,从座凳上跳下来,伸了一个大大的懒腰。突然,她的目光被什么东西吸引,趴在地上摸索了半天,从青石地面的缝隙里找出一枚小巧的翡翠玉环。“哎呀,今天撞大运,我捡到宝贝了!”
“这么好看的玉坠,是谁把它丢到这里的呢?”
道士望着在阳光中闪烁着晶莹光彩的玉环,眼中闪过一丝惊讶,旋即释然微笑。
梦醒了,前方的路还远,让我们都轻装前行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