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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浓稠如汁,从天空肆意流淌向紫禁河邈远,沉沉暗淡,迷离得如一层薄薄的轻纱,仿佛随时能蒙住人的眼睛,叫人失去了方向。
我站在步步织锦摘窗旁,呆呆地望着夜空,脑海里满是太子落池的画面。
隔着冰绡窗纱,月光清冷似霜,遍被深宫华林,窗外风声漱漱,如泣如诉。
这是我头一回觉着这座富丽堂皇的宫殿中隐伏着如此凌厉而骇人的杀机。
“小焓……”
我被一声柔和的声音拉回了思绪,转身,却是见倪霜独自站在身后。
这样夜寒露冷的冬夜里,居然有汗水从她的鬓角滑落,混合着脂粉腻在苍白的脸上,仿若被横风疾扫过一般,全然失了往日的娴静。
我忙上前去拉过倪霜到暖阁坐下,给她整理好深蓝色绣方壶集瑞丝绸旗装,还有头上插戴的湖蓝色绒花,又吩咐秋语奉上一盏闽北水仙茶给她压惊。
倪霜待秋语等人退下之后,才道:“太子受惊过度,回了慈宁宫之后高热不退,太皇太后急火攻心,皇上龙颜大怒,太医们跪了一地,整个合宫都不得安生。就在今日正午,便有宫人在胭脂湖发现了那两个推太子与嫫嫫落池的宫女,那两个宫女是太湖一带之人,向来水性极好,却是无端溺毙了,看来那个幕后主谋是要杀人灭口啊。”她的声音恍然有几分凄切,在深沉的夜色里如碎珠散落。她忽然庆幸道,“还好,还好,我的孩儿是个格格,不至于被人这样谋害。”
樱桃木小几上供着一束星辰花,在一殿昏黄的蒙昧中,再娇艳的嫩黄色也是仿佛残破的碎叶斑驳。
我压住了胸腔中的酸涩,静静道:“可怜太子小小年纪,便要受这样的苦楚。姐姐觉着,是谁要谋害太子?”
“小焓……”倪霜欲言又止,一双眼藏着幽幽沉沉的心事起伏,茫然得不知该望向何处,“有些事,我不知道该不该告诉你。若是说了,你往后遇见一些事儿,也是能明白因果;若是不说,你将来便是一个局外人,不会有涉及其中的可能,也是许能活得自在些。”
我轻轻一笑,仿佛是自问:“入了宫门,哪里还能逍遥自在?”
“好罢,那我便告诉你,只是此事如今知晓之人已屈指可数,你听了,藏在心里也是就罢了。”烛光微微摇戈,照着倪霜白皙的面庞,却未能染上一层稀薄的红晕。
我郑重地答应了,听着她娓娓道来。
“三年前,这个后宫曾有一场变动。当时钮钴禄皇后有了身孕,却在一次合宫赏花时,仁孝皇后的珍珠链子断了,她正好踩了上去。后来钮钴禄皇后小产了,且伤及骨盆,经太医诊断,终生不孕。她不甘心,找到了那条珠链,发觉是被扯断了,便去质问仁孝皇后,仁孝皇后也是供认不讳。此事当年在宫中闹得沸沸扬扬,再后来,所有的宫人都换了一批新的,没有人知道他们去了哪里。而知情的嫔妃,只要是没有生育皇嗣的,都被寻个由头赐死了,而有利于政治,也是发过毒誓,至死都要烂在肚子里。”倪霜慢慢抚着心口,“还好我当时已经生下了涟心,这才逃过一劫。”
我除了震惊,更多的是不解,喃喃道:“为何?”
“你可知道钦天监?当年他们算出钮钴禄皇后腹中孩儿命带紫光,乃不详之召,会给大清带来血光之灾。”倪霜垂着眼睑,浓密的睫毛覆在她凝白如玉的面孔上,仿佛山岚蒙蒙的影子,袅袅沉静,“皇室一向信奉这些,仁孝皇后为人向来慈和,她定是奉了皇上的旨意,才会狠心的。”
我心下一沉,只觉胸间五味陈杂,酸涩苦辣一齐逼了上来,只在喉头逼仄涌动。
难道皇室如此相信钦天监的话?他们说什么便是什么?
浮雕貔貅青瓷案几上的清茶渐渐凉去,温润袅袅的茶烟也是只剩下触手生凉的意味。
“当年钮钴禄皇后与仁孝皇后是一同入宫的,前者被封为贵妃,后者则即刻做了皇后。”倪霜的神情隐没于袅袅升起的淡白烟雾之后,看得不大真切,“许是她记恨仁孝皇后,才会报复在她的孩儿身上罢。”
我望着倪霜,从她闪烁的神色里读到一丝再清晰不过的狐疑之情,那狐疑,分明也是长在自己心底的,像一根细细的毛刺,隐隐触动着细微的痛和痒。
“如此说来是皇后。”我怔了怔,有冷风从窗棂溜入,猝不及防地扑进眼睛,扯动了睫,那样细微的疼痛,几渐蔓延开去。
“事不关己,高高挂起。是谁要害死太子都不打紧,要紧的是,你我在这深宫中能一起走下去,若是来日谁要陷害你或我,咱们也是好有个照应。”
倪霜的语气里有深深的依赖,然而我的心思却是疑惑不定。缠枝牡丹翠叶小香炉缓缓飘出白色的烟雾,越发加重了殿内沉郁至静的气氛。
我侧首,瞧见黄花梨镂空雕花和田玉纱橱外有一个灰蓝色的身影侍立着,便开口道:“谁在外头?”
小顺子进来打了个千儿:“奴才见娘娘与贵人都静静的,不敢打扰。内务府的黄公公在外头侯着,是来给娘娘送东西的。”
我定了定神,道:“请进来。”
“宁嫔吉祥,莲贵人吉祥。”黄淮进来打了个千儿,他身后的小太监奉上馥彩流云钿缀方盒,“广储司新制了十六对蓝宝东珠耳坠儿,请娘娘赏玩。”
我打开锦盒,随手翻看盒中缤纷迷离的各式耳坠。
“有劳公公跑一趟。”给了他金瓜子,唤过小顺子好生相送。
烛台上的红烛烧得久了,烛泪缓缓垂下,嗒一声,嗒一声,累累如珊瑚珠一般。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