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纪清泽赶到的时候,正看见魏叔倒在高轩辰的怀里,脸色苍白如纸,一动不动,不知死活。他不由大惊,立刻上前探魏叔的鼻息。
高轩辰松开魏叔,把她轻轻地放到床上:“别摸了,死了,都凉了。你要是再来早一点,她没准会把做豆腐的秘方告诉你。现在来不及了。”
纪清泽猛地抬头瞪着他。手下的人确实已经没有活气了:“怎么回事?!”
高轩辰道:“你相信我吗?”
不等纪清泽回答,他又自己接了下去:“好吧,你肯定不信我。但就这件事,你且相信我一次。”
纪清泽看到地上打翻的药瓶和已经变成黑水的药液,还有落在一旁的匕首和短刀,顿时双眉紧锁。他略一思索,缓缓道:“我相信金蛇草不是你下的,你昨天一直和我在一起。三姐是自杀的?”
金蛇草是下在早晨的豆腐花里,这事并不难查,问问中毒的人今天都吃过什么,找出共项,马上就能得到结论。因此事情的大概经过,纪清泽心里也有几分数了。
高轩辰“嗯”了一声:“她一看到我就服了毒,不过她临死前告诉了我一些事。”
纪清泽立刻道:“什么?”
“来不及细说了,我得‘畏罪潜逃’了。把她的尸体交给徐堂主保管,就说死得蹊跷,让徐桂居亲自验尸,查个三五日的,别急着下葬。今晚子时,到灵武镇上我们前日住的客栈来找我。”高轩辰急急交代完就往外冲。
纪清泽只迟疑了一瞬就应道:“好。”
高轩辰当然得跑,趁着其他人来之前赶紧跑,要不然他就跑不了了。纪清泽相信他,其他人却不会相信他。魏叔一死,所有的矛头必然指向他,就算纪清泽肯为他作证也没有用,毕竟他们不是时时刻刻待在一起,那些人大可以说他是趁着纪清泽不备的时候偷偷跑去胁迫了魏叔,然后又说他杀了魏叔灭口,反正死无对证。他是魔教教主,在正道眼中本就是应死之人,就算把他错杀了那都不算冤枉的。
高轩辰刚跑到门口,便见一群人气势汹汹地冲了过来。他立刻掉头,潜入林中小道。他听见后面有脚步声追来,也不回头看,专挑那些树丛茂密的小道走。他对灵武山的地势极其熟悉,他在这里待了五年,别人几十年都没发现的山林小道全被他发现。不多久他就甩开了身后的追兵,逃出山去了。
夜风渐起,瞑色四合。
深夜,镇上的火烛全都熄灭了,百姓们早已入眠,只有更夫提着灯笼和铜锣在街上巡夜。
“咚!——咚!咚!”一长两短的锣声响起,子夜三更天到了。
锣声的余韵中,高轩辰在房里听到了“笃笃笃”的敲门声,很轻,为的是不惊醒睡熟的人们。
他把青雪剑提在手中,轻手轻脚地走到门口:“天王盖地虎?”
“……宝塔镇河妖。”
他听出是纪清泽的声音,这才把门打开。然而门外站着的却不止纪清泽一人,还有蒋如星。
高轩辰笑道:“人中龙凤都来啦?你们没被人跟踪吧?”
纪清泽与蒋如星迅速进入屋内,把房门关上。纪清泽道:“没有。”
蒋如星忍不住道:“你们魔教也用这样的暗号?”
高轩辰道:“那当然不是,我要用我们魔教的暗号,怕你们对不上。”他走到窗口,轻轻推开窗户向外看。更夫已经走开了,街道上空无一人。
蒋如星顺着他的话问道:“那你们用什么暗号?”
纪清泽虽然没有问,但眼睛却忍不住往高轩辰瞟,看来也是有几分好奇的。
“想知道我们天宁教的暗号?告诉你们也无妨。上句:拔我一毛。”
“啊?”蒋如星和纪清泽皆是一脸茫然。
“下句:剃你秃瓢。”
“……”
高轩辰又道:“损我一文?”
蒋如星试着猜测了一下:“……抢你钱袋?”
“那也太便宜了。下句:刨你祖坟!”
人中龙凤:“……”
蒋如星嘴角抽了抽:“还挺押韵。”
她和纪清泽是天下论武堂上一届弟子里的“人中龙凤”,也是少男少女中最孑然自矜的两个,但纪清泽更一本正经,蒋如星则头脑比较简单。之所以会让人觉得她冷漠,是因为她的心里几乎只有两件事——练刀和谢黎。她对周遭的事情很少感兴趣。然而一旦她有了兴趣,她就会变得特别捧场。
纪清泽不想再听他们胡扯,单刀直入:“三姐跟你说了什么?”
高轩辰却不急着回答,确定街道上无人,率先跳上窗台,道:“别耽搁了,你们跟我走,我路上慢慢跟你们细说!”
蒋如星和纪清泽诧异地对视了一眼,都不知道他又要往哪里去。这深更半夜,没有追兵,他还要“畏罪潜逃”吗?但高轩辰已经率先从窗口跳出去了,他们也只好紧紧跟上。
三人脚步极轻,迅速地在无人的街道里穿梭。高轩辰在前面领路,竟是向着灵武镇的南面跑,显然是要出城。
还不等龙凤问他到底要去哪儿,却听高轩辰率先发问了:“她的尸体怎么样了?”
纪清泽道:“交给徐堂主了,徐堂主说会亲自验尸,过两日拿出一个结果来,你交代的话我已私下向他暗示。现在山上的人大多认定你下毒之后杀人灭口,又畏罪潜逃,已在搜捕你。我们亦是打着追寻你下落的名号出来的,不会有人起疑。”他一口气把事情全部交代清楚了,免得高轩辰一句句发问。
蒋如星就在一旁频频点头,显然一切都是纪清泽的主意,她只管跟着跑。
高轩辰赞道:“不愧是端方剑,做事果然缜密。”
纪清泽跟在他身后默默看着他的背影,正想问话,却听高轩辰突然又回答起了他之前的问题:“她死之前,在我的手心里写了一个‘王’字。”
“王?!”蒋如星惊讶道,“难道是王家堡?!”
“正是。”
听到这个答案,纪清泽和蒋如星几乎是同时先松了一口气。白日在山上,纪清泽放高轩辰离开,有那么短短一瞬间的犹豫,就这一瞬间他下了一个极其大胆的赌注。并非他不相信高轩辰,而是他更不愿意怀疑天下论武堂中的人。就在他离山来赴约的时候,他还在想,倘若高轩辰已经远走高飞就好了,他宁愿被高轩辰骗了,也不希望从高轩辰口中听到,说是他们天下论武堂里出了内鬼。
纪清泽道:“到底怎么回事?”
高轩辰道:“想必是王家堡的人抓走了你们那个豆腐娘的家人,胁迫她在饮食里下毒,然后嫁祸于我。咱们现在就去王家堡,看看人是不是被他们给绑了。”
纪清泽这才明白高轩辰为什么不肯坐下来好好说话,却偏要急着赶路。假如真是王家堡劫掠了人质,事情发生之后还没过去一天,人质应当还活着,他们也来不及将人质转移。可如果拖得久了,他们杀人灭口或是将人质带走,那就更难查了。
蒋如星松过一口气之后又开始怀疑:“可是……怎么会是王家堡?!”
说到王家堡,那和天下论武堂的关系可就大了。百年前王家堡的堡主、“灵武神鞭”王明河,正是天下论武堂的开创宗师之一。凡是在天下论武堂里学过武的弟子,没有不知道“灵武神鞭”王明河的,议事堂的正堂上还挂着王明河的画像,供武师弟子们参拜。
参拜过祖师爷的纪清泽也有些怀疑:“如果是王家堡……他们为什么要这么做?”
高轩辰道:“这我哪知道,我又不是他们肚子里的蛔虫!咱们到了王家堡,把王有荣吊起来,让他自己亲口说说不就全知道了!”王有荣便是现今的王家堡堡主。
纪清泽和蒋如星将信将疑的,但还是跟着他赶路,
说话间,他们已经出了灵武镇,再过两个村庄,就能到王家堡所在的地界了。
纪清泽忽又道:“三姐为什么会告诉你?”
高轩辰斜睨了他一眼:“怎么,怀疑我骗你们?我把你们骗去王家堡有什么好处?”
“不是。”纪清泽指责地看了他一眼,“你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
高轩辰一时语塞。他确实知道,纪清泽不是这个意思,只是他如今必须不停拿话去刺他们,为了不叫他们对他起疑,也为了,让他自己时刻谨记自己的身份。和他们一起待得久了,他们对他的心防卸下了几分,他又何尝不是?然而他早已打定主意的事情,就不打算更改,也不能更改了。
魏叔害怕王家堡势力大,家人又成了别人手里的人质,所以她才不得不昧着良心在豆腐里下药,她才不敢向任何人求助,甚至不惜服毒自尽。这固然是个天真的坏主意,然而涉世未深的姑娘家也想不出更好的主意。可偏偏,她又把幕后黑手的消息告诉了高轩辰这个魔教教主,难不成她觉得魔教的人比纪清泽、比徐堂主都更可靠吗?纪清泽不起疑才怪。
高轩辰自嘲一笑,道:“我可是魔教妖人,哦不,是妖王。我手段多得很!她一看见我,就吓得服了毒,我就威胁她要把她九族都抓起来,先奸后杀!她怕了,于是就说了。”
纪清泽疑惑地看了他一眼,也不知信还是不信,却没再问下去了。
蒋如星懵懵懂懂的:“王家堡难道就是杀害少啦与……的凶手?”她现在也不确定谢黎到底是生是死,因此便暂时不提了。
高轩辰心里其实有答案,但他却不明着说,只道:“反正都是要找他问个清楚的,到时候你亲口问问不就知道了?”
那王家堡建在一片山谷之中,四面群山环绕,是一个易守难攻的好地方。不多时,三人就到了山下。今夜天气不好,月亮只有一个牙儿,群星更是被笼在云雾之后。这一路过来几乎都是一片漆黑,到了山下,视野却稍稍开阔了些——山上有火光闪动,那是王家堡设置的岗哨。
蒋如星提着刀就要往上冲,被高轩辰和纪清泽一左一右拉回来了。
高轩辰道:“你干什么去!”
蒋如星道:“去王家堡找他们问个究竟啊!”
“你心眼能不能稍微拐点弯?你就大大咧咧冲进去,抓住王有荣,让他放人、交代事情的经过?他就老老实实听你的?”
蒋如星一怔。她就是个直肠子,想事情不往深里去想,精力全都拿来练刀了,所以她年纪轻轻一介女流,就能在刀法上有如此高深的造诣。好在她也知道自己不机灵,所以一点都不倔,非常懂得从善如流:“那怎么做?”
高轩辰道:“绕开岗哨,溜进去!”
纪清泽点头,表示同意。
在夜色的掩护下,三人在山上的小道中游走。王家堡建在山谷之中,地方并不算大,他们也没有那么多人手将四周的山全部封起来,因此三人很快就找到了岗哨的缺口,顺利地溜了进去。
然而刚下到半山腰,他们又碰到了第二层岗哨。
第二层的包围圈比第一层小,因此把守也更严密些。他们绕了一阵,竟然没有找到一处缺口,还差点被巡山的岗哨给发现。
这下不光是纪清泽和高轩辰,就连蒋如星都发现不对劲了。蒋如星道:“深更半夜,他们怎么设置那么多岗哨?”
一个门派,守一片地势,设置岗哨防止他人入侵,这本是寻常事。然而这一代的江湖势力除了王家堡就只有灵武山上的天下论武堂,其他门派都远得隔着好几座山好几条河,天宁教更是远在千万之外。可以说,此地治安极好,江湖人士不会肆意闯入他派,小蟊贼更不敢往王家堡里闯。
那么王家堡耗费众多人力财力,设置如此严密的岗哨,是为了防谁?又是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要如此小心翼翼地藏着?
蒋如星沉声道:“看来三姐家的人真是让他们抓了。”
纪清泽道:“若只是抓了几个平民,尚且用不着如此谨慎。”
蒋如星愣了一愣,也觉有理,于是问道:“那是为了什么?”
纪清泽摇头:“不知。”
好在蒋如星也不过随口一问,纪清泽又没有开天眼,怎会知道里面的情形?
高轩辰冷笑道:“看来这个王家堡不简单啊。”
正如纪清泽所言,倘若只是因为抓走了魏叔的家人,根本不必派那么多人守着。而且这些岗哨训练有素,分工明确,绝不是临时调派,想来王家堡已经这般严密防范了很长一段时间了。
纪清泽略一思索,道:“我把岗哨引开,你们先进去,我随后跟上。”
蒋如星点头:“好。”
高轩辰道:“我们进去以后径直往东走,然后停下等你。”
三人一起进退本就容易引人注目,再则纪清泽练过青竹身法,轻功是三人中最好的,应付这些岗哨绰绰有余,由他去引开岗哨最为合适。
于是高轩辰和蒋如星潜伏在草丛之中,纪清泽先去了。片刻后,他们听见前方有人声:“刚才什么东西飞过去了?是不是有入侵者?你们快去看看!”
脚步声响起,有人走开了。
高轩辰和蒋如星听着人走远,这才从草丛里冒头。原本由三人把守的岗亭里如今只剩下一人,自然空出了一片视线的死角。他们便由此人死角潜入。高轩辰内力尽失,轻功也大打折扣,幸好有蒋如星在一旁帮衬,倒也有惊无险地通过了守卫。
两人在里面静待片刻,纪清泽跟了上来,果然没被任何人发现。
再往里走,到了山脚之下,他们又遇见了第三层岗哨。毫无疑问,第三层岗哨比前两层布置得更加严密,火光连成一片。
高轩辰道:“这下可有意思了。这王家堡里难不成藏了金山银山?还是什么武林绝学?”
纪清泽神色凝重,悄无声息地跃上枝头,从高处观察岗哨的布置。过了一会儿,他又飞了下来,语气不像先前那么笃定了:“我试一试。”
高轩辰道:“王家堡的地形你们熟吗?照这个情形,想必堡内也有许多人把守。就算我们能越过岗哨,到了里面像无头苍蝇似的,怕还没找到人就要被发现了。”
纪清泽不语。他没有来过王家堡,自然是不熟的。
蒋如星随手捡了一根树枝,一边说一边在地上画了起来:“数十年前淮北俞家娶了王家堡的嫡女王菱,因王菱思念故乡成疾,俞家便为她仿照王家堡的形制在山谷中修建了一座小堡,我以前去过那小堡。虽然不完全一样,但大体制式是相近的。堡体分为山堡和地堡两部分,山堡环绕,地堡居中。山堡是门生们活动的地方,地堡则是主家活动的地方。如果他们抓了人,我想应该会关在地堡里。”
高轩辰和纪清泽默默听她说完,看了她在地上画的缩略图,心里也大概有数了。
高轩辰道:“王家堡人数众多,便是我们武功再高,闯此堡地,也不可能如入无人之境。唯一的希望,便是趁着这夜色已晚,外面守备森严,里面的人却已都睡了。我们偷偷找到魏叔的家人,救了人立刻就走,千万不要恋战。蒋如星,尤其是你!”
蒋如星突然被点名,莫名地睁大了眼睛。
纪清泽看了他一眼,淡淡道:“你倒了解她。”
高轩辰理所当然道:“那是,好歹也相处这些天了。她可是连碎叶刀都敢追的人!
蒋如星摆了摆手,示意他们不用担心。她这人最大的优点就是从善如流,只要别人讲的有道理,她就能虚心受教。
该叮嘱的都叮嘱了,接下来就是尽快行动,要不然等到天亮之后,就更难潜入了。三人还是决定由纪清泽去引开守备,蒋如星和高轩辰偷偷潜入,三人到了里面再碰头。
纪清泽率先朝着岗哨摸了过去,他觑准机会,从草丛中飞身而起,攀上一棵高枝!无风的情况下树叶飒飒作响,自然惊动了附近的岗哨。黑暗中他们分不清是什么东西飞过,于是便分派人手去查看。
一拨守卫被纪清泽调走了。
蒋如星在草丛中观察着前方的情形,正待起身,却被高轩辰按下了:“再等一等。”
他们又等了片刻,黑影再次掠过,是纪清泽回来了。原来纪清泽知道守卫森严他们难以应付,于是把一拨人调远之后又回来,第二次故技重施,再晃掉岗哨的一层守卫。
如此过后,高轩辰和蒋如星才终于行动,从被纪清泽打开的缺口突入。
两人攀上树梢,趁着守卫不备,飞过岗亭。然而高轩辰一口气蓄不住,蒋如星又提不动一个大男人,在掠过岗亭的刹那,高轩辰控制不住身形坠了下去!他立刻猛地一记“鹰踏”,踩在岗亭的顶棚上,复又提气跃起,虽有惊无险地未落入岗亭之中,却难免发出了一声巨响!
岗哨立刻就被惊动了,瞬间有数人跑了过来:“什么人?!”
两人俱惊出一身冷汗,蒋如星拔刀就要迎战,被高轩辰一巴掌拍下去。岗哨四周草丛茂密,今晚天气又差,细月无星,薄雾冥冥,他们弄出了动静,却未必就已经被人看见了。
明明是对方惹了事,自己居然还被打了一巴掌,蒋如星这个委屈啊!然而高轩辰已经几个跟斗翻出去,专往草丛茂密的地方翻,转瞬就已经没入草丛不见了。蒋如星明白他的动机,他们人少,能避战自然还是要避战,于是她暂且压下火气,也跟着往草丛里翻。
两人好似两只轮子,咕噜咕隆滚到能够遮挡岗哨视野的树丛后,这才狼狈地爬起来,顶着一头的杂草泥巴朝谷中撒腿狂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