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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巳三十二年十月初八。
章脩颐写完最后一笔折子,仍是不曾睡。院里四个角皆挂上鱼油灯,将四周照的朦朦胧胧的。修长的手指翻过一圈名册,轻轻在两个名字上圈一下,抚着下颔略作思虑,又提笔在一侧的另一个名字凌厉划下了一道磨痕,利落地写了两字批注。
章脩颐对门口侍从淡道:“给王大人。”
侍从恭敬道:“喏。”
夜色如水,他披上玄衣,在庭院里漫步,计策一条条在心里展开。他走到枇杷树下,漫不经心缓缓合上眼睑,以手轻柔抚摸树干。
这棵树自他来青州便栽种了许多年。自从李氏死后,许多年他都以为自己要同一棵树终身为伴了。却不知眨眼间,他便要另娶他人。
到底心境是不同。
京城,国公府。意姐儿团在床上也不曾睡着,架子床托起一层层纱幕,使她看不真切窗外月色。她赤着一双白生生的脚踏着茜色纱帘一步步走出里间。
守夜的云钗忙道:“姐儿可是不适意?要不要使厨房做点吃食来用?”
意姐儿不理她,托腮叹息道:“你说说,我若是嫁在京城该多好?”
云钗和一旁的侍画面面相觑,也不知该怎么答她。
意姐儿也不盼着她们能答,自顾自红了眼圈略略哽咽道:“我一出嫁便要离开这么远,也不知何时何日能回到故乡的。”她的家,她的根,她所在意的每一个人都在这里。她也知道如今再想这些已经没有意义了,可是仍旧忍不住要多想。
意姐儿抱膝蜷缩在绣榻上,怔怔道:“你们说,若是他待我不好呢?我要怎么办?若是他纳妾,他有庶子,他有事儿瞒着我,该怎么办?”说着说着就轻轻啜泣起来,一声声哭得人心软。
侍画吓得赶紧拿帕子给她轻轻擦脸,轻声哄道:“姐儿都是新嫁娘了,章大人这样的贵公子是京城多少大家闺秀求不来的?咱们姐儿这样有福气,可不兴再委屈的。”
意姐儿又饿又困,可就是睡不着,烦躁的不行,现下心里想起章脩颐从头到脚都是错的。
意姐儿这头一哭,外头金珠和银宝也点了灯披着衣裳起来了。金珠叹道:“我瞧着定然是肚子饿了,心情就不好。”
银宝轻轻点头道:“正是,姐儿晚膳才用了将米一点点。一饿就容易出状况。”说着又提了灯笼亲去小厨房,叫做些温热的吃食来。
留下金珠一个人在秋风中瑟瑟发抖,心里暗骂银宝这个机灵鬼。
不过意姐儿哭了两下便不哭了,现下正使劲擤鼻涕,时不时还要萧瑟地留下两行泪。对外祖母的孺慕和不舍,还要清姐儿、哥哥,父亲,都是她割舍不下的。
很快,银宝便端了一小碟子雪花蟹斗和一碗清粥和几样小菜来,皆是现做的,温温热热的暖胃。
蟹斗上洁白如雪的蛋泡和里头黄油满满溢出的大块蟹黄配在一起能鲜掉舌头。合着温热的小米粥和半个豆腐皮包子一块吃完,意姐儿倒也不伤心了,就觉得有点困倦。
金珠给她喂了半碗子牛乳,意姐儿已经困得合眼了,不得不再洗漱一通才摸到床上,不到半柱香功夫已经熟睡地香甜酣畅。
第二日便是出嫁吉日。
虽说京城与青州相去甚远,但出嫁时候仍旧是要戴凤冠霞帔,面上要涂上厚厚的脂粉。加之意姐儿乃是县主,有了品级,身上的穿戴同一般新嫁娘又是不同的。一大早起来,洗漱匀面好,再吃板块蒸饼,身上便给挂上好几层首饰,差点给压断脖子。她只觉着喘不过气来。
清姐儿一早便在旁边陪着她,边哭边拿帕子擤鼻涕,眼睛肿得像核桃一般,瞧着昨晚也是没睡实。
开脸的妈妈小心翼翼给她嫩生生的脸上抹上滑石粉,拿绸线仔仔细细滚过脸肉。那妈妈只觉着手下是一匹尚好的金贵绸缎,又像是最贵重的羊脂白玉,只怕把县主的脸弄疼了。
意姐儿还有闲心看着镜子嘲笑清姐儿:“一晚上不见,清姐姐的眼睛便成了绿豆大小,真真……嘶……”
那妈妈吓得冷汗都下来了,又叫金珠在一旁皱着眉头呵斥一句:“小心着些!公主看中你,才使了你给咱们县主开脸!怎么倒毛手毛脚的?”
意姐儿摆摆手,叫金珠住口,示意那妈妈继续。
开脸的妈妈已是万分小心了,可意姐儿脸上还是泛起了满面霞色,银宝忙给她拿玉香膏子来敷脸,免得伤了皮子,再涂那起子厚重的脂粉是极不利皮肤的。
清姐儿倒是不哭了,只坐近了些,拉着小妹妹的手叹气道:“你一走国公府里就剩我一个了。我从前还盼着你们皆嫁出去,国公府便只剩下我一个宝贝闺女了。如今你嫁了,倒不比往日讨人嫌了,我却有些舍不得……”说着眼里又扑扑簌簌掉下一行泪。
意姐儿顶着一脸淡黄的玉香膏,歪着脸嗤笑她:“胡说,难道我出嫁了便不是宝贝了?何时轮得到你当宝啦?我还嫌你呢,想当年大夏天非要同我坐一个轿子,一身臭汗我现下还记着呢……啧啧”说着又露出一脸嫌弃的样儿来,可惜膏子太厚实,也瞧不出个子丑寅卯来。
清姐儿撇撇嘴,恼羞成怒道:“你又没个正经!明明是你的臭汗,本姑娘浑身清香,哪里有臭汗!怎么说都是要作人妇了,还宝贝呢……啊呸……”
意姐儿哼唧两声,不想搭理她,生出白生生的小手来,甜甜笑道:“我的添妆呢?清姐姐说好要给的!”
清姐儿气得跺脚,直骂她是个讨债的,不情不愿地解下脖子上的玉佩来,一把塞到她手里:“喏!给你!”
意姐儿哑然:“这是你自小佩戴到大的,你给了我自己怎么办呢?”这是清姐儿出生的时候,她外家求了得道高僧开光的,可保一生无虞的。
清姐儿不拿正眼瞧她,侧着脸道:“我那头还有呢!不过是玉佩,谁稀得?送你了,便是叫你留个念想……我没去过青州,也没去过淮南,只知道相去甚远,须得跋山涉水。”
“有了这个,佛祖也可保佑你平安……直到归来的那一天。”咱们姐妹俩再把酒言欢。
意姐儿觉着鼻子酸酸涩涩的,抿了抿唇,才笑起来。
“嗯。”
按道理她本是要从吕府出嫁的,只长公主态度很强硬。长公主只道吕家于她不曾有什么养恩,嫁妆备的也不多,又拿出圣人的口谕说事儿。
吕家最怕的就是长公主的“圣人口谕”,没一会儿便妥协了,不过出嫁当日,吕仲之和端哥儿还有薛氏和阿湘倒也来了国公府吃辞亲宴。
意姐儿现下是无甚心思瞧他们了,她一心等着长公主来瞧她。
可左等右等却不来,意姐儿提起裙摆便要去正院里。贺姑姑正巧也踏进了院门,瞧见她面色也不大好,只摇摇头道:“公主说了,姐儿先行梳头罢。昨儿个公主歇的晚了,现下才刚起来,等她洗漱完再核了账册,自会来瞧您。”
意姐儿点点头,放下心来,又叫贺姑姑进屋坐一会儿。贺姑姑摇头推脱道:“不必了,公主还忙着呢,奴婢也要去帮忙的,怎么好在姐儿院里享清福。”
长公主哪里是在忙呢?她是病倒了。她平日里素来身子虚,心思又重。常言道,儿行千里母担忧,放在长公主这个外祖母身上身上也是一样的慈母心肠。
她只怕意姐儿过的不好,怕她瘦了,怕她吃苦头,怕她被欺负。不过这些话长公主谁也没透,只在心里反反复复琢磨,夜里睡也睡不实,一睡着便开始梦见意姐儿给人刁难,哭得满脸通红,扁着嘴叫外祖母外祖母,她又没法子,只好干着急。
长公主没撑过意姐儿出门,便病来如山倒。如今只好躺在床上干耗着,能歇息一会儿是一会儿,她总是要亲手把自己养大的姑娘送出门,才安心的。
这厢到了黄昏时候,已经快近吉时了,喜婆拿了红盖子给意姐儿盖上。
吉时到,外头爆竹声响成一片又一片,震耳欲聋。端哥儿背着她一路走过了几道门。意姐儿趴在哥哥宽阔的背上,一时间静默无语。
临了了要上花轿了,她蒙着头盖谁也瞧不见,心里急得不行,一颗心扑通扑通地胡乱跳着。她不能说话,只能小声啜泣,却没人回应她。
一上玉关道,天涯去不回。
意姐儿哭花了一脸的妆容,进了花轿还在哭。她知道长公主没来送她,她担心的不得了。可花轿已经渐行渐远,她不能说话,泪水还是止不住。
意姐儿一行人带着十里红妆,自京城中心逶迤至码头边。这时候的码头上已经灯火通明,数十艘大大小小的船具停泊在河上,等着意姐儿的嫁妆。
章夫人亲自披了衣裳下船迎她。意姐儿哭得声儿都哑了,一句话也说不出来。章夫人只当她是害羞,握了她冰凉的手使婢子带她去洗漱一番。
意姐儿自家不知,可京城里又谁不知她嫁与章脩颐的这段佳话?十里红妆送嫁,灯火通明港湾。
皓月当空,夜色浓稠,码头边的灯火直直燃到夜尽天明时,一片片直直烧到了天边去,使夜空都染上浅浅霞色,夜河倒映起点点璀璨,似撒了成片的繁星。
天地间一片喜气,意姐儿在红纱帐内睁着眼睛久久不成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