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审核和登记进行得很顺利,工作人员一看到表格里“顾钦辞”三个大字便不敢怠慢二人。看得出来他在竭尽全力地给顾二爷留一个好印象,虽然二爷一辈子也不见得会来这里第二次。
工作间隙,他还时不时地瞟两眼纪若拙,想必是听到了社会上的流言蜚语,对她的长相好奇极了。
纪若拙笑着回答工作人员所有的流程提问,态度始终温雅端庄,没人知道她手里紧张得出了许多汗。顾钦辞则坐在沙发上懒懒地闭着眼睛小憩,阳光打在他的下颔上,更突显了棱角分明的轮廓。他漂亮的双眉之间距离变得略近了些,像是不耐,也像是不安。
心里有团火一直在烧,越烧越旺,快要把他冰冷的假面烧化了。
“二位有……合照吗?”审到最后,工作人员放下所有资料,小心翼翼地问。
纪若拙微微一怔,顾钦辞也睁开了眼,黑眸湛清如洗,深邃中透着冷静和睿智。触及到他含有强大威慑力的眼神,工作人员坐都坐不住了,几乎是本能地蹿了起来。
纪若拙被他逗得扑哧一声笑了出来。顾钦辞这个人发怒的时候就像一只凶狠的老虎,人人都怕;他不发怒的时候,就像一只随时都会变得凶狠的老虎,照样让人心惊胆战。
顾钦辞眉梢蔓延着浅浅的不悦,睨她一眼,“笑什么?”
他完全忽略了工作人员的问话,只盯着她看。读懂了他眼中的纵容,纪若拙笑得更放肆了。
尽管他们都无法定义现在的关系,但两个人都不约而同地选择了更加轻松的相处方式。只要还有一天是相安无事的,就努力去享受这来之不易的、短暂的安宁。
“我们没有合照,怎么办?”纪若拙收敛起笑容,无奈道。
顾钦辞朝着办公桌后面站得笔直的工作人员扬了扬下巴,“问他。”
工作人员话都说不利索了,顶着发麻的头皮,连连摆手道:“没有合照也没事,没事!后、后面就是照相处,可以现场照。马上就能照!”
“怎么感觉你比我还着急?”纪若拙先是纳闷,而后想了想,一脸认真地建议道,“不如你和二爷照吧。”
工作人员吓得不轻,半天才反应过来她是在开玩笑,一滴豆大的冷汗从额头上滴下来:“夫人……”
“走了。”顾钦辞冷淡的嗓音蓦地插了进来,纪若拙回头看去,他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站在了办公室门口。光影稀疏,看不清他的脸,却能听清他低沉磁厚的声音,清冽如温泉佳酿,“还贪玩。”
纪若拙心里一动,莫名有些贪恋其中无法言明的温柔。
在办公室外面的Eric和纪明城并不知道里面是什么情况,只好面对面沉默地等着,偶尔目光接触的时候恭谨客气地相视一笑。楼道里寂静非常,直到手机响起刺耳又尖锐的铃声。Eric低头瞥见屏幕上来电显示的名字,眉峰微蹙,眼皮重重地一跳。他把手机调成了静音,面带歉意和征询地看向纪明城。
纪明城很是和善地冲他点了点头,“没关系,年轻人,你先忙你的,我在这等他们。”
Eric礼貌地弯了弯腰,转身离去。灰黑色的背影融进楼道强烈的阳光里,隐约的交谈声渐行渐远:“喂?晚童小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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纪明城见二人一同出来,问道:“办完了?”
纪若拙笑着摇头:“还缺两张合照,正要去照呢。”
纪明城拍了拍她的肩膀,感慨道:“大姑娘了,转眼都要嫁人了。领完证就彻底和爸爸没关系了,你就要跟着夫家过一辈子了。”
顾钦辞淡淡地睇了纪若拙一眼,她的笑容没有什么变化,依旧温柔大方地挂在眼角眉梢。一双纤细的手挎上纪明城的胳膊,眼前父慈女孝的画面令人好生感动。
“爸,二爷的助理呢?”纪若拙左右看了看,没有见到Eric。
“人家忙,出去接电话了。”
“您瞧瞧,让您一说!”纪若拙掏出兜里震动的手机,“我这儿也来电话了。”
她一看到来电姓名,心脏猛然缩紧,浑身一僵。
“你就是瞎忙!”纪明城没有察觉她的不对劲,斥责里都镌着浓到化不开的慈爱,“谁这么不赶巧,耽误我女儿女婿领证?”
他本来就是开一句玩笑,却不曾想纪若拙反手遮住了手机屏幕,红唇勾起婉约得体的弧度,“都是公司的事,我和二爷这阵子歇的时间太长,陆总找我找不到呢。我得赶紧报备一声我什么时候回公司上班,用不了多长时间,两三分钟就回来。”
她躲闪的动作让纪明城意识到了什么,他眯起眼睛,目光由浅至深,不动声色地打量着她和她握在手中不停震动的手机。不料男人修短合度的西装衣袖在此时不紧不慢地抬了起来,顾钦辞似不经意地半侧着身子,刚好挡住了纪明城威胁刺探的视线。
“去接吧,我等着你。”
他低眉看着纪若拙,眼眸和他的西装是一脉相承的深邃的黑。黑色是一种极其宽容的颜色,它可以搭配出很多不同的气质,而在顾钦辞身上,从来都是深沉冷静和尊贵从容。
纪若拙的心跳漏了一拍,险些被他摄人心魄的黑眸迷惑。她深吸了一口气找回理智,也不问他为什么出言帮她,攥紧手机朝外走去。
电话的确不是陆景尧打来的,是张煜。
纪若拙的手都因为后怕而颤抖起来,如果被纪明城知道她骗了他,后果不堪设想。
这一通来电也打到了最后一秒,和张煜之前打来的三个未接电话归在一起,屏幕上多了一个小小的4。如若没有火烧眉毛的事情,他不会这么一而再再而三地打。纪若拙正要解锁回电话,第五通来自张煜的电话就先她一步拨了进来。
她心里愈发没底,到底是出了什么事?
“喂?”她话音还没落,就被张煜打断:“若拙!你让我查的号码我一直查不出来,办卡时留下的所有信息都是假的。”
纪若拙眉头轻蹙,警惕地看了看楼道尽头的纪明城和顾钦辞,又往外走了几步,小声道:“然后呢?”
“不过这号不是外省的,就是D市的,有人在外省办了这张电话卡,一直在D市使用。”
纪若拙心里咯噔一下,也就是说,想害顾钦辞的人就藏身于D市?
她正在思考时忽见Eric迎面走来,脚步匆匆,脸色不善。他应该是想什么事情出神,大意到甚至没有发现她就站在大厅的绿植旁边打电话,就与她擦身而过。
顾钦辞那边也出事了?
惊疑不定之际,电话那头又传来张煜的声音:“这个号码已经有些日子没有用过了,今天之前最后一次可查的记录和信号是半个多月之前。”
半个多月之前正是顾钦辞在南山球场遭劫的时候。不过他话里的“今天之前”又是什么意思?难道今天有人使用了这个号码?纪若拙这么想着,就问了出来。
张煜回答:“没错,今天又定位到了信号源,就在十分钟以前,地点在老城区。”
怪不得张煜会这么玩命地给她打电话,纪若拙心里也跟着急:“我现在要照一张证件照,五分钟就好,照完我马上赶过去。”
“我已经在路上了,你放心。”他的话像一枚定心丸,纪若拙心里多少有些触动。有多少人会像张煜一样,对她所托之事全力以赴?
“那我先挂了。”她交代了一句,匆忙摁断电话。
电话那头,张煜坐在私家车里,凝望着屏幕的背景灯光暗淡下来,他的目光也随之暗淡。
“少爷,真的不回公司?”司机心事重重地问道。
张煜一眨不眨地盯着窗外飞逝的街景,鳞次栉比的楼宇和路边光秃秃的杨树让这座城市看上去蒙了一层挥不去的阴霾,街道的冷色调染进两个心室心房,像呛了寒风一样窒息的疼。一双骨节分明的手搭在腿上,死死攥成拳头,寸寸泛着青白色。
今天晚上有和国外运营商高层的视频会议,初次交手一旦失利,以后的谈判之路只会更不好走。如果拿不下来这个单子,无异于把大好的运营市场拱手让人,每年损失何止千万?这场同行之间的生死之战,半点大意不得。父亲肯把这个大显身手的机会交给他,他却不得不在一个此生无缘的女人和一桩不可错失的生意里取舍,最终还义无反顾地放弃了后者,“公司那边我叫王总监暂时盯着,实在不行找雪存替我。”
“少爷……”
“闭嘴!”张煜曲指按住纠结在一起的眉头,烦躁道,“先去老城区!”
纪若拙挂了电话,忙不迭地跑回楼道尽头,顾钦辞正迈着大步朝门口这边走过来,脸色阴沉得和两分钟前的Eric如出一辙,清隽的眉眼里积满浓稠的疲倦和焦虑。她还没有开口,他冰凉的嗓音就先响了起来:“晚童出事了,我先走了。”
脚步一下子顿在原地,脑海里也空白一片。
纪若拙忽然忘了自己原本想说张煜和电话的事,半天只怔怔地抬着头,望着他英俊的容颜发愣。
一半光,一半影,他的五官被衬得愈发深邃立体。鼻梁自眉骨直划而下,遂黑的眼眸像嵌在冠玉里的宝石,其中高旷悠远的锋芒硬是将日月星辰都比了下去。从发梢到棱角分明的下颔,每一根线条都张弛有度,处处透着冷峻与坚毅。
明明是熟悉的脸,这一刻却让纪若拙陌生得发慌。
纪明城站在不远处,脸色要多难看有多难看。想是也知道顾钦辞有急事要离开的消息,正膈应他那打了水漂的股权呢。
工作人员追了出来,一边跑一边说着:“二爷,相机调试好了,照完相再签个字走个流程就可以盖章发结婚证了。”
也许是他的音色太清亮,也许是大厅里太安静,这一声叫喊格外引人注目,周边的人投来各式各样的目光,有疑惑,有好笑,无一不是看热闹的神态。
试想一对在民政局领证的新人,流程只过了一半,男方却因为另一个女人的“急事”丢下即将被法律认可的妻子,这场面该有多讽刺。
顾钦辞完全没有理会身边的一切。
高贵西装上若有若无的冷香擦着纪若拙的鬓角拂过,她好像被人定了身又突然苏醒过来,来不及思考,也忘记了理智,就这样鬼使神差地转过身来,伸手扯住了他的衣袖。
“二爷,你不能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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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钦辞被她扯的一怔。
印象中的纪若拙永远都是端庄和妩媚的,她能把所有事情处理得大方得体,连他都不止一次地在心里赞叹她的七窍玲珑心和三寸不烂之舌。她很少有这样失态的时候,或者说,从认识以来,从没有过。
众目睽睽之下,他们就以这种滑稽的姿势僵着。
顾钦辞漆黑的眸子低了低,刚好能看到纪若拙扯住他的、那只纤细的手。他一贯平静的心此刻就像西装的袖口,蓦地被她伸出的五指无力又慌张地攥成一团。她的声音像一根细长的绵线,勒着他的脖子,紧紧的,险些不能呼吸,“二爷,你听我说,你不能走。”
稍微抬起视线就是她的明艳动人的脸,顾钦辞不知道那张脸上现在是什么表情,因为他不敢抬眼去看。这时候他应该甩开她才对,可是胳膊就像是压了千斤重的山石,怎么也挥不起来。
他哑着嗓子,开口便是无边无际的冷:“晚童在医院。”
远处纪明城还穿着他那身矜贵的老唐装,红色的盘扣,橙色的花纹,原本是暖洋洋的喜气,却让场面显得更加讽刺。他铄如鹰隼的眼睛里盛满恼火,恨不得顾钦辞离开之后就上来抽她一巴掌骂她不争气、连个男人都看不住。
事实正是如此。孟晚童在医院,他是医生吗?他过去有用吗?
鲜艳的红唇划开一抹莫名的笑纹,复杂得好似倒映在冰面上一道朦胧的影子,看不清轮廓,只有丝丝寒气从结了冰的湖底往上翻。纪若拙没有松开手,反而一寸寸收紧手指。
科学家说,人在低温的环境下思维会变得迟钝,她信这是真的。就如同她在顾钦辞冰冷的、不容置疑的气场里经常找不到自己的思路。
但是现在她很清楚,就算纪明城不在场旁观、就算这里不是民政局、就算没有这么多人看热闹,换了另一个场景,纪若拙照样不能放他离开,她放轻了声音,不让纪明城听见:“二爷,我以后再跟你解释,我们先把手续办完,然后你跟我去一个地方。”张煜还在老城区为她守着,要害他性命的恶人还在老城区逍遥法外,这也许是唯一可以查明真相的机会,她怎么能放他离开?
顾钦辞没有动,两道英挺的眉毛收得越来越紧,看着她的目光也越来越紧,心里,更是越来越紧,“出什么事了?”
余光里,纪明城就站在不远不近的距离,双眸像利剑,深处藏着怀疑和警觉。
不知他能不能听清这里的谈话,纪若拙不敢冒险,只好咬着牙摇头道:“我们先去照相。”
“二爷!”Eric出声催促,“院方说现在情况危殆、刻不容缓……”
情况危殆?
纪若拙手里的力道突然弱了下来,她把震惊和麻木一起压在心头,又看了一眼纪明城,他的神态愈发诡厉,哪里还有半点慈父的样子?恐怕他是察觉到她有事瞒着他,那质问的眼神要把她穿透。她垂下眼帘,刚刚避开纪明城的胁迫,名贵的西装面料就从她手中滑落。
顾钦辞毫不费力地把胳膊抽了出来,面色冷峻,“纪若拙,我一直认为你不会无理取闹。”
闻言者浑身一颤。栗色的卷发垂落在她精致却苍白的五官两侧,偶尔被凉风吹起,整个人随时都要透明消失的样子,“二爷,你要相信我。”
他何等的精明睿智,为什么还发现不了其中的端倪?为什么还看不出她的难言之隐?
孟晚童出事,竟让他慌乱分神到如此地步?
她默默收回僵在半空中的手,“二爷,结婚在你眼里就是这么不值一提、随时可以推迟的小事?”
顾钦辞像一块没有温度的、冰冷的石头,他很快忽略掉心底的疑惑,脸色转为阴沉沉的难看。犹如暴风雨前的海岸,没有雷鸣电闪,却让人压抑得发慌,处处氤氲着危险与不祥的征兆,“我不会欠你这张结婚证,但不是今天。”
铺天盖地的委屈和羞辱冲击着心里最后一道防线,纪若拙想把真相说出来,真的很想。可纪明城的虎视眈眈又让她惊恐彷徨,除了他口中的“无理取闹”,还有什么别的办法?
纪若拙心一横,干脆抱住了他的胳膊,“二爷,我不让你走。”
他的耐心要耗光了。黑色的眸里升起黑色的雾气,一点点覆盖住原本温和的眼底,“放手。”
工作人员见状连忙跑上来打圆场:“二爷,就照个相、签个字而已,很快的。”
纪若拙也殷切地望着他。只要进了照相馆,她就可以把来龙去脉全部解释清楚,让他来做个决断。可是出人意料的事情永远都在发生——
顾钦辞挥手甩开了她。
在他们领证的那一天,在民政局的大厅里,在所有人的面前,他挥手甩开了她。
他下手的力气很大,手腕处暗光流转,价值不菲的袖扣被她不防地拽了下来,映着阳光在空中划破一道苍苍的弧线,摔出很远。落地时发出“叮当”的细响,却如洪钟般敲在纪若拙的心上。
他连几句话的时间都不愿意给她。
纪明城已对她生出怀疑顾虑,如果顾钦辞不配合她演好一场戏,纪若拙无法想象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她不想害他,越来越不想。
顾钦辞高大的背影逐渐消失在她的视线里,也带走了世界上的最后一束光芒。民政局的玻璃门摇摇几次,最终被风吹得紧闭。
他离开了。
真好,他离开了,再也不用担心他会离开了。
纪若拙心里蹿过电流似的击疼,她深吸了一口气,整个人宛如北欧博物馆里展出的木雕,死气沉沉的、面无表情的把狼藉的情绪拾回心房。
父女二人坐在回家的车里,纪若拙怔怔出神时,耳畔忽然落了纪明城威严犀利的话音:“你到底瞒了我多少事?”
久久沉默。
“若拙,你是爱上顾钦辞了吗?”纪明城眼中浮现出一丝狠戾。
纪若拙抚平了大衣上的褶子,长发如栗色的云朵般绵软干净,衬得她漂亮的脸蛋更加妩媚动人。窗外有碎光点落在她的眼睑,风情万种,像极了她的妈妈。
纪明城表情一僵,呼吸停滞了几秒,却听见她云淡风轻的笑:“爸,连你也信了?”
纪明城又眯着眼睛打量她半晌,见她神态平静,脸色也恢复了红润,仿佛对刚才的一切都不甚在意。他稍微压了压的脾气:“你不要忘了纪家对你的养育之恩,也不要忘了我送你到他身边的目的!”
纪若拙垂眸,“我一直记得。”
“还有,刚才的电话到底是谁打来的?”
车轮压在水泥路面上,嘶嘶轻响,在寂静的车厢里听得格外清晰。空气里似有一根无形的弦被人拉紧,时刻有绷断的危险。
她转过头来,目光复杂地看着纪明城。
民政局里被无情甩开的场景历历在目,纪若拙褐色的眼底卷起寒风碎雪,一点点化为凉薄的雾气,铺满眼眸。笑意渐渐消散、渐渐冰冷。
现在顾钦辞应该已经和他的心上人见面了吧?
顾二爷是出了名的处事果断,雷厉风行,那是因为他比别人更懂得衡量轻重。在明白孰轻孰重的情况下,谁还会犹豫呢?正如同她和孟晚童之间,她根本就算不上选手,根本不值得他犹豫忖度。
这些她早就知道,为什么胸腔的左边还会空洞得厉害?空洞到她几次想抬手狠狠敲碎那里,让里面越积越多的冷空气得以释放。
眼睑轻阖,嫣红的嘴唇微微一弯,笑容明媚耀眼,似嘲似讽。
纪若拙不紧不慢地从风衣兜里掏出手机,翻开通话记录递给了父亲,淡淡道:“是张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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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市自从十五年前经济开发后,老城区就逐渐变得荒凉起来。有一部分居民对老城感情深厚,给多少优惠也不肯搬迁,规划局内部一直为此争论不休,再加上这块地始终竞不到一个好价钱,政aa府便搁置了它,优先发展起了东部沿海一带的新城区,老城拖到现在也没有个结果。
黑色的奔驰车如同离弦的箭,在宽阔笔直的马路上飞驰。Eric不停地超车并道,一路上不知道被摄像头拍了多少次违章。即使这样,顾钦辞仍旧面色沉冷,眼角眉梢蔓着一丝急躁和不耐,好像嫌他开得还不够快似的。
他蜷着手指揉了揉额角,眼看着周围的景物逐渐褪色,窗外的街道覆着历史黑白色的铅华,处处透着改革开放时的旧城郭的气息。这座安逸的老城,向东而去就再无宁日。
但他还是喜欢,或者说,习惯繁华和喧嚣。
因为心一旦安静下来,孤独和空旷像潮水一样从四面八方汹涌而至。
如墨的浓眉轻轻蹙起,眉心怫然之色昭昭欲明,顾钦辞冷着嗓音问道:“为什么在这么偏的地方?”
Eric一边打着转向灯,一边解释:“幼儿园外出活动,小少爷在老城这边出的事,老师就近送到医院里了。说是情况太危急,来不及转院。”
顾钦辞闻言坐直了身体,手掌握住副驾驶的椅背,本来清俊的眉眼像被烈火燎灼过的草原,烧得只剩下浓烟和灰烬,“到底是怎么回事!”
“晚童小姐一直哭,也没说出个所以然来,幼儿园老师接过电话只交代了这么一点,好像是过马路时小少爷跑得急了,被路过的车……”
“怎么当老师的!”放任不满五岁的小孩自己过马路,发生这么大的事故,责任要落在谁头上?顾钦辞冷着脸,又问道:“现在情况怎么样?”
“小少爷的血型特殊,晚童小姐刚才抽血化验,母体的血型不能完全匹配,所以才着急叫您过去。”
车子钻入人潮涌动的市集里,愈发的寸步难行。Eric急出了满头大汗,一个劲儿地按着喇叭。那群人像是出门没带耳朵一样,完全不理会他的鸣笛。
光脚的不怕穿鞋的,尤其是在同行的人足够多的情况下,他们占道占得更加理直气壮。
墨瞳里倒映着街上纷乱拥挤的人群,五彩缤纷的世界在顾钦辞眼睛里,不过是一团深沉肃穆的黑。偶尔有星辰似的光斑闪烁,也一样被碾碎成粉末,消逝在深不可测的眼底。
“开过去。”
Eric吓了一跳,后视镜里顾钦辞背靠着座椅,如同他每次与人谈判的模样,从容冷静地分析时局与利弊,语气里透着坚不可摧的果断。眼下,他没有半点开玩笑的意思。
可这一脚油门踩下去,搞不好是要出事的。万一再遇上个碰瓷的……
“开过去。”顾钦辞少有耐心地重复了一遍,声音却比往常冷淡许多。
Eric知道,这是他的极限了。二爷不经常发火,但他每一次的雷霆之怒,都会让人心惊胆战,生不如死。这么多年他也只见过一次,是在五年前大少爷用见不得人的手段误害了陈家老小的时候。
商场上纵横捭阖近十载,顾钦辞早已习惯了这个圈子的游戏规则,但是他内心的坦荡磊落,从未被社会的泥潭染污。所以那一次他才会忍痛大义灭亲,把一母同胞的哥哥送到国外劳务改造所里,一去就是五年。
Eric深谙他的脾性,不再多说,按了两下喇叭作为最后通牒。行人的无动于衷多少触怒了他,他咬牙发动跑车。
趋利避害是人类的本能反应,此时显出了巨大的效果,所有行人来不及思考就闪到了一旁,前面的五百米不到半分钟就开了出去。他不禁暗自好笑,以暴治乱,倒也不失为良策。
一片骂声被扬起的尘土湮没,顾钦辞半闭着眼,光线从眉骨下落到他英挺的鼻梁,在薄唇上徘徊。他五官冷硬的轮廓在昏暗的车厢里更显深邃立体,看不出丝毫动容。
车子驶入医院的大院里,Eric在厚土堆积的墙根随意找了个靠近大门的位置停下。这家医院真不是一般的简陋,好在麻雀虽小五脏俱全,它近几年陆续接受了许多爱心集团的捐赠,设备和医疗水平勉强能和市里持平。
这周围环境清幽安详,倒是疗养的好去处。
顾钦辞打量了几眼医院的门诊大楼,抬腿朝后面的急诊住院部走去。Eric锁好车跑着跟了上来,指了指左手边的花园:“二爷,从这里穿过去快一些!”
花园的小路旁长着稀疏的杂草,自入了冬就鲜少有人打理,看上去很是随意,不少住院的病人和陪*家属都在秃颓的树下享受着午后的阳光。Eric急匆匆地穿行在花园的小路上,顾钦辞紧随其后,速度并不比他慢,看上去却步履稳健、气度沉着。
他是扔在人群里格外耀眼、出类拔萃的佼佼者,即使在年久失修的砖瓦楼下也没有半分失色,举手投足间的矜贵和优雅引来不少护工和病患爱慕的目光。
但顾钦辞身边就是有一圈生人勿近的强大气场,活活将他和旁人隔开。
在众多惊叹和艳羡的注视中,有两道视线阴沉得发冷。
“那是顾钦辞?”轮椅上的人问。
旁边陪护的人也不可置信道:“他怎么会到老城医院来?莫非他已经查到我们头上来了?”
“先别慌。”轮椅上的人眯了眯眼,“你跟上去打探一下。”
“是。”
“等等。”轮椅上的人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叫住了他,“把你的手机卡拔出来处理掉。”
那人收住步子,皱了皱眉头,“可是这个号码……”他顿了顿,没有说下去,话锋一转,“我早就按您的意思打点过运营商了,他不可能查出任何蛛丝马迹。”
“以防万一!”轮椅上的人掀开盖在身上的毛毯,冷空气钻进裤腿,略微压下他紧张的情绪,“这个顾钦辞不容小觑,千万大意不得。不管怎么说,你先把手机关上跟过去看看,最近暂时不要开机了。”
“是。”
他前脚刚走,张煜的车后脚就驶了进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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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空中灰色的云层缓缓积聚,凛冽的寒风都吹不散阴霾,眼看着就要变天了,陪护的家属纷纷带着自家的病人,顶着大风往住院部的大厅里赶。
张煜下车时,运动装的两根帽绳被风吹得飞了起来。沙尘过眼,他眉头一拧,举目四望皆是忙乱奔走的人群。
今天,注定是个不太平的日子。
“少爷,是谁病了?我们来老城医院干什么?”司机举着手挡在额头上,艰难地问,一开口就呛了一喉咙的冷风。
放着家里的生意不管,大白天非要跑来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老医院,少爷到底想干嘛?
张煜静静地看了他一眼,上唇碰下唇,声音比周遭的空气还要冰凉:“捉、歼。”
司机饶是扶着车门还差点一跟头栽下去,他抬头又看了看破旧的医院大楼,一股萧瑟之意蔓进心底,这到底是捉歼还是捉鬼啊?
“艾琳小姐在北京赶通告,宋小姐还没从巴黎时装展回来,楠月小姐今天中午刚跟您用过餐,您打算捉谁啊?”司机苦着脸问。
张煜一巴掌拍在他的后脑上,恶狠狠道:“把你那嘴给我闭严实点,一会儿若拙来了你要是再敢瞎说,我就割了你的舌头!没有艾琳,没有宋子佳,也没有石楠月!”
一听纪若拙的大名,司机立马噤声。他在张家做司机也不是一天两天了,平时少爷对他照顾有加,两个人像哥们一样无话不谈。他知道少爷从高中开始就对纪家的二小姐百般关注,这种关注很特别,不声不响,不远不近。她安好的时候他不打扰,她遇到麻烦的时候,他却会奋不顾身地挺身而出。
可是这件事和纪小姐有什么关系?
司机灵光一闪:“莫非您要捉纪小姐?”
张煜黑着脸,忍无可忍地一脚把他踹了出去。
司机踉跄了两步,转过头来,嘴里还在苦口婆心地劝:“少爷,纪小姐都订婚了,您没听新闻吗?”
张煜浑身一僵,俊颜上飞速掠过一丝寂寥。
比起顾钦辞来说,张煜应该算得上是青春年少了,他是典型的纨绔*的富家公子哥,性格大方开朗。他的不拘小节还体现在挥金如土这一方面,所以身边自然少不了狐朋狗友。每天吃喝玩乐,日子过得也算肆意潇洒。很少见他会因为什么人、什么事而发愁。
“她结了婚我就不能惦记吗?!”
司机对自己无意踩住少爷尾巴的举动并不自知,只看到少爷莫名其妙地炸毛了。他抹了一把冷汗:“能能能,您使劲惦记!”也就只能惦记惦记了,对方是谁呀?顾二爷!借他十个胆子,他敢去抢人吗?
他改口之后张煜彻底消沉了。他抿着唇,半天没有说话。
暗恋像独自看一场电影,你坐在观众席上默默陪着故事里的人经历了所有,她却根本不知道你的存在。她哭你悲,她笑你喜,她的每一点变化都牵动着你的世界扭曲变形。然而你的天崩地裂、山摧海啸,对方丝毫也感觉不到。
人与人之间就是这样不公平,他对纪若拙掏心掏肺,子佳艾琳她们又何尝不对他用情至深?
张煜低着眉,原本的嚣张跋扈渐渐收敛起来,周身像拢了一层失落迷茫的雾。
“少爷。”司机看了他半天,拉耸着脑袋凑过来,认命道,“要不您还是打我吧。”
张煜盯着他视死如归的脸,嘴角忽然不受控制地弯了弯。
胸口像被人扎破的气球,郁结的气一下子散了。他抬腿补了一脚:“少废话,快去给我找人!”
司机像被他踹傻了似的,非但不喊疼,还笑呵呵地问:“找谁啊,少爷?”
“顾钦辞。”张煜双手插着口袋往前走,每走一步就会踢开一颗石子,走得漫不经心。他瞥了一眼住院部的大楼,表情有些疑惑。手机的信号确实是从老城医院传出来的没错,可是顾钦辞真的会在这里吗?
纪若拙泫然欲泣、眉目含悲的模样在他的脑海里经久不散。那天在红馆的楼道里,她低声请求他说,顾二爷也许背着她在外面养了个小*,让他帮忙查查那个有问题的手机号码。
事关她的名誉,张煜自然也就懂了为什么纪若拙不愿意让其他人知道。
可笑的是,他明知她是为了另一个男人而求他,却还会为她独一无二的信任所感动。
实在是窝囊的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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急诊部与住院部大楼相互连通,顾钦辞穿出大楼从侧门进入急诊部,远远就看到楼道尽头的急诊室亮着刺眼的红灯。一个单薄瘦弱的身影弓着身子,双肩颤抖,纤细的手指捂住了整张脸,眼泪不住地从指缝里向外流。
他眸色一沉,唇线抿成冷硬锋利的弧度,五指下意识地攥紧,手背上突起道道青筋。
Eric率先跑过去,将幼儿园的老师叫走单独问话。顾钦辞紧随其后,大步上前走到孟晚童身边。他沉默了片刻,伸手将她扶了起来,动作轻缓却有着令人心安的力量。
孟晚童早已哭得像个泪人,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来。当了母亲的人比父亲更紧张自己的孩子,那是她十月怀胎,从身上割下来的肉,少了一根头发都心疼得要命,更别说这样的飞来横祸,肯定是恨不得以身相代的。顾钦辞毫不怀疑,如果儿子出了什么事,晚童会直接陪着他一起死。
“钦辞,怎么办,怎么办,不悔会不会有事……”
他的大掌揽过她的肩膀,顾钦辞结实的手臂在她的肩周伸展开来,身上不知名的的冷香像极了檀木的味道,不知不觉间沁入鼻息。
孟晚童抽噎的声音逐渐小了下来,情绪也安稳了不少。
顾钦辞望着她红肿的眼睛,心头蹿过一丝不忍。
沉静的嗓音落在她的发梢耳畔,一下下抚平她的无助和惊惶:“放心,我一定让你们母子平平安安的。”五年来晚童一直过着颠沛流离的生活,顾家已经欠了她们母子太多,他绝不会再做无情无义之人。
急诊室的侧门被人打开,顾钦辞和孟晚童同时抬头看去,只见一位女护士拿着记录板走了出来。她摘下口罩,露出闷得有些发白的脸,还没等他们开口便先截住了话:“你们是病人的家属吗?”
“是,我是他母亲!”孟晚童猛地站起来,脚下一个踉跄险些扑在护士身上,她顾不得形象,焦急都写在脸上,“我儿子怎么样了?”
“现在急需输血,您的血样我们查过了,不匹配。”这样的场面当护士的并不少见,她明白此刻医护人员就是家属们心里的最后一根稻草。可是病人生死攸关之际,她实在无瑕也不该优先去安慰家属。护士皱了皱眉,直接看向顾钦辞,“您是孩子的父亲吗?”
孟晚童眼眶一红,眼看着又要掉下泪来:“他……”
“我是。”顾钦辞握住她的手,语气平缓有力,“您有什么需要?”
孟晚童微怔,心中翻涌的疼痛随着他一句坚定的“我是”而平息几分,温脉的情意冲淡了彷徨。她也轻轻勾着手指,回握住他。
护士没有理会小夫妻间的你侬我侬,抬起胳膊比了比顾钦辞身后的化验处,依次对二人说道:“这位先生,您去那边检查一下血型和血常规,孩子的母亲麻烦先给您丈夫填一下……”
“顾钦辞,你果然不是什么好东西!”
暴怒的话音似惊雷般炸响在寂静的楼道里。顾钦辞眉峰一蹙,侧过身来,一抹矫健的身影急速冲到他眼前,一拳狠狠砸向他的面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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