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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文耀默默把筷子递到王铮手里,两个人坐在餐桌前,一点一点干掉桌上的菜。
酒喝得不少,徐文耀一边喝,一边留意着王铮的杯子,看到它被一干而尽,就替他满上,再给他夹菜,敦促他吃,也敦促他喝。
王铮的样子一看就知道发生了什么不妙的事,源于那个电话,客厅不大,徐文耀听力又没问题,王铮的话其实听了七七八八,由这个话再来推测电话那端说什么没多大难度,在王铮身上曾经经历过什么几乎一目了然。但具体发生了什么事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这件事正明显在将王铮拖入深不见底的沼泽,如同潜伏在水底的八爪鱼,将触须全部伸出,势要将人拖进湿泥中令他窒息而死。徐文耀看着王铮几乎认命一般闭上眼只管被拖下去,沉到别人再也触碰不到的地方。无需语言,他能感觉这种压抑着的绝望,这让他的心狠狠被揪了一把,疼痛间夹杂着早年未愈的伤痕,带着早年黯哑浓稠的灰□□绪。
他发现自己无论如何,都没法在这个青年被往事吞噬之前不搭把手,没法眼睁睁看着他独自一人沉沦。
就如对于萱那样,那个注定要经历韶华盛极后颓然而败的损伤,那个过程,徐文耀没办法看着她一个人完成。
王铮酒量并不好,不出片刻,苍白的脸色变染上红晕,徐文耀见时候差不多了,就止住了他的杯子,柔声说:“行了,过年喝酒是为了乐呵,没必要借酒消愁。”
王铮抬起头困惑地看他,仿佛在用力理解他所说的话,过了十秒钟,才乖乖地点头,低声说:“嗯,我没,没借酒消愁。”
“坐着,我给你弄杯热茶,茶叶放哪了?”徐文耀问
王铮蹙眉,似乎这是个很难解决的难题那般,又想了半天,才恍然说:“在客厅,茶几下的抽屉,有,有茶。”
徐文耀站起来伸手揉揉他的头发,往厨房走去,扫了水,回来时又忍不住,伸手再次揉揉王铮的头发。
触手柔软,像隔着一层温润的海水触摸岩石上随着光线摇曳的水草。
他瞬间觉得心都定了。
青年的家中收拾得井井有条,东西分门别类收放整齐,茶杯在白色橱柜中宛若展示品一般高傲而怡然自得,这样的摆法,似乎历经了许多种尝试后最终确定的最佳方案,其摆法角度和位置莫不令人称道,徐文耀甚至觉得,拿下来使用它们都像破坏一件艺术品。
王铮到底花了多大心力在这上面?
徐文耀回头看王铮,他乖乖地坐在餐桌前,却下意识地伸出手,摆弄眼前弄乱的碗筷,他垂着头,长且直的睫毛脆弱地颤动,但神情专注,仿佛世上只剩下这件事。
明明是该肆意放纵情绪的时候,也哄着他喝下不少酒,但除了让他变得迟钝,却仿佛,仍然不能将他从禁锢着自己的情绪中解放出来。
这时候水开了,徐文耀忙走过去关了火,用开水烫了茶具,把新鲜碧绿色的茶团丢进茶壶,用滚水注入,晃了晃壶,再把洗茶的水倒出,这时候再注入第二道水,这才是真正要喝的茶汤。
廉价的铁观音新茶,但仍然闻着清香扑鼻,徐文耀一向不喜欢这种香味喧宾夺主,掩盖了茶味的茶种,但现在闻着,却觉得很合适。
他端着茶壶走出来,放到客厅茶几上,对王铮说:“去沙发上坐着。”
王铮又是用了十几秒才消化了他的话,乖乖地点头,站起来,极其缓慢地走向客厅。
乖巧得令人心疼,徐文耀笑了,动手将桌上的剩菜碗筷收拾了,他知道,王铮一定不喜欢吃完东西不收拾桌子。
弄完了,他回到客厅,随手打开电视,春晚已经快进入高潮部分,朱军的声音深情并茂代表着各种不同阶层的人说千篇一律的祝福词,王铮愣愣地听着,脸上带着不正常的红晕,目光呆滞。
徐文耀坐在他身边,把闷了一会的茶水注入他的杯中,说:“喝点茶解酒。”
“哦。”王铮顺从地捧起茶杯,安静地啜了一口。
“我们读硕士居然是同一座大学,但那时候我们居然不认识,想起来还真可惜。”徐文耀端起自己的茶杯,吹了吹,笑着说。
“我知道你的。”王铮说。
“哦?我不知道,你怎么认识我?哦,是于萱吧?”
“嗯。”王铮乖乖地点头。
“她编排我什么了?这家伙从来不可能说我句好听的。”徐文耀笑问。
“她说,你是枝干。”王铮老实地回答,用手比划着,“就是主干之外存在的枝桠。”
徐文耀一瞬间有些困惑,随即了然地问:“相对于谁而言的枝干?你吗?”
王铮天真而困惑地问:“你怎么知道?”
徐文耀一下笑了,问:“我只是枝杈啊,那主干是谁?”
王铮似乎没有听明白,半响,慢慢闭上眼,摇摇头说:“我,我说不清。”
“没关系,慢慢说,我们有一整个晚上,我都听着。”徐文耀缓缓地说;“有些事,也许跟别人说说,比憋着好。”
王铮睁开眼,难过地问:“哪怕是,是要重新撕开伤口?”
“是,也许那比捂着让它溃烂好。”徐文耀端详着他的脸庞,然后说,“我不是为了好奇向你打听往事。”
王铮看着他,点点头说:“我知道。”
“你知道?”徐文耀再次笑了,喝了一口茶,低声说,“说实话,连我自己都不明白,我为什么要管你,管于萱。你们对我来说,其实不算责任,如果不是我刻意要接近,你们跟我甚至连熟人都算不上。我到底为什么要管你们?”他含笑看着王铮,说,“与其说这样,不如说,我没法看着你们独自一个人,到目前为止,我也有想过,管你们没一点好处,既谈不上利益,更说不上投入回报之类的交换,连放长线经营一段人际关系这种设想都没有,但每次想到最后,总是不能放着你们不管这种想法占了上风,比理性思维更强烈。”他低头看了看自己张开的手掌,笑着说,“我可从来没对别人产生过这种奇怪的,活雷锋似的想法。”
王铮回答:“可能因为,你跟我们差不多吧。”
徐文耀蹙眉说:“我可比你们强多了。”
王铮微微笑了,恍恍惚惚地说:“当然不是说社会身份这些,我指的是,你跟我们一样,在这里,”他指着自己的心脏,悠然叹息说,“这里,埋藏着异常沉重的东西,大概是这样吧。”
徐文耀心里咯噔了一下,说:“这么说太邪乎。”
“没关系,怎么说只是个表达的问题而已,”王铮微微眯着眼,说,“但它确实存在,却是毋庸置疑的。我的事,说出来也无妨,无非是失恋一场,如此而已。人失掉爱恋有很多种原因,我的原因,表面上是移情别恋,但根子里,却跟人有关。狄更斯说,内心缺乏修养的爱情,话真刻薄,但情况确实如此。”
“内心缺乏修养啊,”徐文耀细细回味这句话,忽然一笑,点头说,“说的真好,我常常觉得,也许人要到接近中年的时候才能真的理解什么是爱,真的能有足够的阅历和智慧选择合适自己的人,这个时候做出的选择,恐怕才是真正契合自己内心需求的伴侣,当然前提是,如果那个人,真的有考虑过内心需求这回事。”
“我的父母一辈子都在争吵,他们从我记事开始,总在互相埋怨,言谈当中对对方的智力和人品充满轻视,家里很少有温情的时候,反倒是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常常成为争吵的导火线。”王铮恍惚地轻声说,“但就算他们知道不合适婚姻的后果有多严重,我的母亲仍然在得知我是个同性恋者的情况下,硬逼着我去结婚,去娶一个无辜的女人,不然就跟我断绝母子关系。”他猛然住了口,苦涩地笑了笑,说,“你说得对,我也是用了很久才明白,不是每个人,在选择伴侣上,都会叩问自己的内心。”
徐文耀默然无语,只是伸出手,轻轻地抚摸王铮的头,再滑下来,一用力,搭到他肩膀上,使劲拍了拍。
王铮靠在沙发上,基本上等于被徐文耀搂着,酒劲上头了,他晕得厉害,半靠着徐文耀的胳膊喘了喘气,呵呵笑着说:“徐哥,其实等人接近中年,往往也就没了动力,怕死,做事畏缩不前,对周围的人戒备心重,对感情挑剔得不行,完全没有年轻时候的冲劲,那种不顾一切,献祭一般的理想。”他自嘲一笑,说,“年轻的时候欠缺修养,年老的时候欠缺热情,你说,就处在这样永恒的矛盾中,人到底还怎么幸福?”
他的声音透着浓重的凄然,淡淡地说:“早年的事,我经历过的那场爱恋和背叛,真没什么大不了,但损伤却切实留了下来。”他轻笑了一下,说,“当然,一个男人说这种事情不是一件荣耀,但今晚,我想诚实的话,那么我必须承认,伤害是切实存在的东西。我从根子上被损伤了,我原本不知道会损害这么严重,等我发现的时候,情况已经不可收拾。”
“我是一个同性恋者,性取向就跟一个诅咒一样,年纪越大,就越让我害怕。我是真的怕啊,这个诅咒,这个诅咒说,我走的,我走的是一条只靠情感支撑的独木桥,但人的情感,建立在人性中最薄弱的一个环节上,用动物一样的原欲做支撑,用自私自利的本能来驱动,它就像一座用沙子雕刻的城堡,一涨潮,不用几下就得被冲垮。徐哥你说,就这样,该怎么去走这座风雨飘摇的独木桥?”
徐文耀抿紧嘴唇,一言不发,却用力搂紧了他,此时此刻,他仿佛在听见另一个懦弱悲观的自己在喃喃低语。王铮所诉说的苦闷,是他所感同身受,但却绝不允许冒头的想法。他抱紧了怀里这个青年,王铮并没有哭,没有悲恸欲绝,他只是像诉说一件平常的事情那样诉说这种悲哀,但这种悲哀,却超出了倾听者能够抚慰的范围。徐文耀一时间不知道做什么为好,他只是想用力抱紧王铮,事实上,他也这么做了,仿佛只有这么做,才能给予些许的支撑,不然他怕这个青年就会这么带着清浅的微笑,被那种绝望沉没不见。
喝了酒的王铮异常乖巧,就这么一动不动任徐文耀抱着,他把自己想象成一个没有感情的人偶,抽离了意识,只剩下躯壳,那么这种听凭自己靠在徐文耀肩膀上这种事就变得可以接受,因为这是躯壳所做的决定,而意识在这一刻,飘飘荡荡,绕着房间舞蹈,但不必为两人拥抱当中可能带来的尴尬负责任。他甚至微笑着想,好像我跟这个男人认识还不到一个月,好像我们彼此真的不能算很熟,但这又有什么关系?酒醉带来放松,身体在渴望放松,有种压迫到喘不过气来的东西叫嚣着要从躯壳当中冲出去,释放,不然就要爆炸了。他抬起头,醉眼朦胧地凝视徐文耀的脸,忽然发现,这个男人长得真不错,帅得耀眼,五官拼凑在一起,就为了诠释一种名为成熟魅力的东西。
“真可惜。”王铮愣愣地说。
“可惜什么?”
“你是个同志。”王铮喃喃地说,“你长这样,又不碰女人,该让多少女人伤心。”
徐文耀刚刚还在怜惜他的心骤然就放松了,他呵呵低笑,端详着王铮漂亮的眼睛,心里有种久违的渴求在蠢蠢欲动,于是,他不由分说托起王铮的后脑勺,朝那两片嘴唇吻了下去。
他们在这样的氛围中自然而然地接吻,电视上,春晚已经接近尾声,主持人在台上用高八度的声调深情并茂地跟观众们说再见,现场响起耳熟能详的主旋律歌曲,许多人站起来鼓掌,掌声歌声雷动。窗外,忽然想起烟花爆破声,他们在这样的喧闹中安静而激烈地唇舌纠缠,忘乎所以。不知过了多久,徐文耀离开王铮的唇,气息都乱了,就在徐文耀决定听从内心驱使,更进一步时,却发现王铮脑袋一歪,低低□□一声,靠到他肩膀上,仔细一看,竟然是醉得快睡着了。
徐文耀摇头笑了笑,伸手宠溺地揉揉他的头发,这才将他打横抱起,脱了鞋和外衣,放到卧室床上。
在一片烟花爆竹声中,徐文耀想了想,低头点了点王铮的额头,哑声说:“新年快乐。”
他说完后,替王铮将被子拉上,关上卧室门,轻声走出了王铮的房间,走到玄关换了鞋子,轻手轻脚开了门,再关上。
他知道,这其实算是王铮的一种选择。
既然如此,那么对他来说,虽然有遗憾,但不可否认,也有点释然。
冷风一吹,他忽然有些庆幸了,还好刚刚没跟王铮酒后乱性,不然,这朋友还怎么做下去?还好。
徐文耀没再犹豫,大踏步朝自己的车走去,开了门坐上去,发动汽车,徐徐开出了王铮家小区。
他径直开回所住的酒店,下车经过大堂时,还有心情,跟值班的门童和前台小姐礼貌微笑,互道新年快乐。
然后,徐文耀回酒店房间,冲了凉,想起刚刚在王铮家那一幕活色生香,不禁心跳加速,但随即,又很好地控制下去。
以他的条件,要找同性情人不难,但王铮是跟于萱一样特殊的存在,如果贸然开始肉体关系,只能是亲手毁去心头那种奇异的感觉。
睡一觉,明天,太阳照常升起不是吗?那是旧历新年的第一天,春回大地,万象更新。老祖宗概括得如此精到,简直没有理由不去相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