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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突然发现,我妹不像了,哪儿不像,说不出,但确实不像了。我把这意思表达给我妹,我妹腾地红了脸,跑了。
那是一个夏天的中午,我去给父亲打酒,我妹给梅母亲买雪花膏。这样的中午我们是不肯出门的,天太热,人躲哪都是太阳的气味,羊下城要起火,我们裤裆巷简直要着了。巷里的人都躲屋子里,生怕一探出头就会让太阳化掉。
具体怎么发现不像的,我记不清了,只记得我们刚出门,太阳便泼水一样将密不透风的燥热泼下,我妹一下出了汗,汗水顺着她雪亮的脖子,直往身体里钻。我的目光就是在那刻定住的,猛地我发现了异样,那件毫不起眼的旧红衫裹住的,是一股子陌生。
那天我们没有结伴而行,我妹跑出巷子,消失在一片火红的阳光里。她的背影刺中了我,让我在心里把那个发现再次证实了一番,而后我一遍遍咀嚼着,甜甜的,涩涩的,一股青果子的味道。
晚上,我跟父亲说,把煤房腾出来吧,我睡。你疯了,煤往哪去,再说那么多老鼠,不怕吃了你?父亲说完就出去了,我知道梅母亲在等他,梅母亲涮完锅就在等他了,尽管夏天夜黑得迟,但梅母亲等他早。我被父亲拒绝在小屋里,有点怕,也有点喜悦。我妹在厨房洗头,一想她湿扑扑走进来,我的心就惶惶地跳。
天气依旧那么燥热,晚上的热浪是最撩人的,聚集了一天的火,要在瞬间全喷出来,怪不得连大人们都受不了,要弄出各种各样的声音。我就在那种声音里看到我妹,她照样穿一件背心,后面还漏出几个洞,里面的风景隐隐约约,我的心拼命往外跳。
睡吧,我妹说。那个夏天我们没事可做,我和我妹早就不读书了。裤裆巷读书的没几个了,我们在等工作,可工作像我们的远方亲戚,总也等不到。整个裤裆巷,等到工作的只有和德,在一家收购站当收购员,我去过,和德自豪地从乡下人手里接过羊毛或是什么,放进一个足能装下全裤裆巷人的库房,然后冲我说,咋没带桔子来?桔子就是我妹,一听和德这口气,我把要说的话咽肚里,掉头就走。和德边擦汗边冲我喊,带桔子来玩呀。
桔子拉了灯。灯其实一直是灭的,父亲不让开,梅母亲也这样说,我更懒得开。开灯有啥用,窝在这样的巷子里,你还指望看到什么?桔子开了灯是找什么,没找着,灭了。我却在这一瞬清晰地目睹了她的屁股,巴掌大一块红布,勉强遮住一小半,一大片空自留给我想象,想来想去,遮住的一小半却更令我心旌摇动,这太出乎预料。
睡吧,我咽着涶沫说。我的喉咙早已干涩,发出的声黏黏的,一股子腥味。我相信桔子感觉到了。
我们家只有两间房,一间归父亲和梅母亲,一间住我和桔子。多少年都这样,从没觉什么不妥。在裤裆巷你还能住几间?家家如此,包括和德家,也是跟妹妹挤一屋,比我们的还小,两张床近乎挨着。和德不止一次跟我说,他最烦跟妹睡一屋了,她咬牙,放屁,还说梦话。我要搬单位去住,一定,和德的口气坚定极了,而且自豪,让我受不了。躺在床上,我压根睡不着,隔壁再次发出声音,就像热浪袭击天空一般,梅母亲甚至还叫喊了句什么。往常这种时候,我和桔子都装睡,我会象征性地打几声呼。这天声浪却直往我身子里窜。桔子也没睡,从床上翻起来,骂,烦死,再这样下去,我会疯掉。
这是桔子第一次在我面前评价他们,跟着她又说,虎子,你能不能把声音赶掉。我翻个身,装睡。桔子接连唤我几声,见没有响应,沉沉地往床上一倒,发出一声叹。我看见白色的床幔动了下,一股百合香袭来,熏得我想叫。梅母亲又叫一声,直窜云霄。月儿升起,月儿透进窗,月儿把白色床幔里的真实映出来,该死的月儿,我要窒息了。
姚婆婆说,裤裆巷是有很多故事的。甭看是条小巷呀,流眼泪的事儿多着哩,虎子,和德家的事晓得不?姚婆婆坐在院子里,整个裤裆巷,唯姚婆婆不怕太阳,无论冬夏,太阳都照着她那枯皮包着的脸。而且姚婆婆不拿扇子,手里老抱一张照片,照片早就发黄了,黄透了,斑斑的,连人影儿也不见,她还抱着,宝贝似的,我们就觉得照片里有故事。
不晓得,我边给她捶背边应。那年我十三,还在上学,上学没意思,就跑姚婆婆家给她捶背。
哟,不能说,说不得的,孩子家不兴打听这个。
姚婆婆又让我抓痒,她掀起衣襟,指给我挠的地方。透过阳光,我看见姚婆婆的**布袋一样垂下来,快要掉她腿上了,干瘪瘪的,像两只硕大的死老鼠。往上点,哟,抓狠点呀,姚婆婆不停地指示我,事实上我把她整个后背都抓过了,她还不满意,她说我越大越不会抓了,小的那会,抓得可好。姚婆婆脸上漾出一股甜蜜。
和德那个娘,说不成哟……
虎子!
桔子的声音,恶恶的,不满得很。每回我给姚婆婆抓痒,桔子就赶过来,厉声叫我回去。姚婆婆生气得很,一次终于忍不住,骂开了,哪儿来的东西,我拉大的虎子,由了你?桔子一下跳起来,指住姚婆婆鼻子,是我哥,咋不由我!哥,哥,虎子,你听,叫得多甜,小心呀,蝎子口里有毒哟——姚婆婆阴阳怪气的,不再理桔子,低头端详她的照片去了。桔子却不饶,你把话说清楚,谁是蝎子?姚婆婆半天才回过头,谁是蝎子,多哟,一会半会的,我哪说得完。
桔子占不到便宜,拉了我便走,一进屋,就逼着我洗手,洗一遍还不行,再洗。那么脏的身子,你也摸?桔子的口气跟个婆娘似的。梅母亲赶过来,戳了我一指头,再去,不让你吃饭。桔子却猛地端起脸盆,泼了水,把梅母亲晾下了。梅母亲尴尬地望着我,眼睛一闪一闪,嘴巴哆嗦着,想说的话不好说完,脸紫成一片。后来趁桔子不在,梅母亲悄悄拉住我的手,塞给我一个苹果,虎子你吃,快吃呀。那时候苹果是稀罕物,裤裆巷的人很难见到,真不知梅母亲哪弄来的。我舍不得吃,想留着。梅母亲不满了,好你个虎子,这么早就让小妖精迷了,妈的话也不听。我赶忙咬了一口,梅母亲乐了,猛在我脸上亲一口,说,往后少听她的,妈给你做主。说完又轻轻抚了我一把,把我羞的,尽管是梅母亲,我还是感到羞臊。梅母亲笑得越发有味了。她让我把衬衣脱下来,要给我洗。我羞羞答答的不肯。梅母亲忽地就揽过我,边解扣子边笑。那笑不在脸上,在心里。我挨着了她的身子,我能感觉出来。梅母亲的身子的确不一般,好久我都这么想。衬衣刚洗完,桔子回来了。那年桔子十一,长得差不多有我高。一进门她便发现了什么,一把扯下铁丝上晒的衬衣,扔泥里去了。
桔子跟梅母亲不和,有时却又团结得很,尤其父亲揍了梅母亲,桔子便跳起来,指着父亲,你狠呀,你毒呀,你等着。桔子的样子很像要揍父亲,可惜父亲太高大,她够不着。不过,我可遭了殃,一连几天,桔子都不跟我说话,她甚至把我被窝扔到父亲屋里,把梅母亲的搬过来。这样,我们就像两个家了。这样的日子总是不断重复,而且每回都持续很长时间,父亲一点不急,好像巴不得这样,夜里睡下,少不了给我讲些女人的事儿。父亲说得最多的一句便是,女人这东西,千万别当回事,你不当事,她就急了。果然,梅母亲招架不住了,笑吟吟跟我说,虎子呀,跟桔子睡去吧。我懂梅母亲的意思,一言不发地抱了被窝过来,就看见桔子在哭。
桔子最看不惯的,就是梅母亲这份贱相。她跟我说,等着吧,迟早要出事。后来发生的事证明,桔子的预言是正确的,梅母亲让父亲第二次尝到了鳏夫的滋味。
那个灼热的空气里涌动着怪诞燥味的中午之后,我跟桔子的关系紧张了,确切说是在那个月儿发光的晚上之后,那个晚上我再次看到了不该看的东西。因为睡不着,我不得不把目光一次次探进薄雾一般的床幔。很可惜那时候的床幔质量太糟,不仅遮不了目光,反让目光更加急切。我的目光若干次地探进薄纱做成的床幔时,就看见了一切。我说过那天的太阳太热,空气太燥,都到了后半夜,屋里的热浪还是不肯退去,而桔子却睡着了。桔子的睡姿不怎么雅观,跟和德描述的情形差不多,但这不影响什么,相反,却给了我一种把心提到喉咙上的感觉。我就那样提着心,有点胆怯有点做贼似的把目光伸进去。我不想那样,真的不想,但这事由不了我,事后我一次次责备自己,怎么管不了自己,怎么能那样,但已毫无作用了,不该看的已经看了,怎么也抹不掉,不但抹不掉,反而时时刻刻折磨着我。
比如现在,写这篇东西的时候,我的眼前又出现那晚的一切。
我决计找和德。我不知道父亲执意不肯把煤房腾出来的用意到底在哪,按说我们家的煤房是可以住下一人的,大床放不下,摆张小床总可以,父亲就是不肯。我若干次跟他交涉后,绝望了。只有一条途径,就是找和德。这个时候和德已在单位有了房子,我看了一眼,心里的泪就下来了。我跟和德同岁,这一年都十八。可他不但有了工作,还有了房子,真让我眼热得要死。在裤裆巷,按说谁出息都不该和德出息。和德算什么,我上学他捡垃圾,我当红卫兵代表他却让警察当小偷抓起来,就连姚婆婆也说,看不出呀,和德,竟也能有工作。
和德拒绝了我。我把意思表明后,和德很痛快地拒绝了我。虎子这话你也说得出口,你知道我盼这天盼了多久,我做梦都想一个人睡呀。见我脸绿,和德又说,没关系虎子,你可以带桔子来玩。我摔门出来,一出门心里就骂一句脏话,和德我日你妈!
我是在街上碰到和德妹妹的,她比桔子小,个子也矮,脸上有几颗雀斑,碎鼻子碎眼,一点没看头,她却拦住我说,你找我哥?我说不是。明明是还说不是。和德妹妹是典型的厚脸皮,谁要是让她缠上,麻烦。虎子你陪我去趟大礼堂吧,看我排节目。和德妹妹让街道抽去排节目,就是大合唱,偶尔也跳几段舞。那舞我见过,直戳戳的,像是打架。我正想找借口逃开,和德妹妹一把拉了我,朝礼堂方向走。
那天我去了礼堂,不是因为和德妹妹,是我不想回家。父亲跟梅母亲上班后,家里就剩了桔子,我不想跟她在一起,准确点说是不敢。我在礼堂很无聊地坐了一下午,中间我把三把椅子上的螺钉都拔了,直到和德妹妹一头大汗从台上走下来,我才觉来错了地方,我做了一件很没意思的事。和德妹妹很兴奋,她从不少女孩子脸上看出了眼热,一坐到我身边,便喋喋不休地讲她对这次排练多看重,下次招工,一定先挑我们,主任说了的。说完这句,她冲台上一女孩笑了笑,那女孩一直盯着我,尽管穿军便服,但身子已很有形状了。我忽地想起了桔子,想起那个月儿发光的夜晚。我扔下和德妹妹,从礼堂奔出来。
那段日子我很多时候待在姚婆婆家,有天姚婆婆问我,桔子今年十六了吧?我张了张嘴,说是。真快,姚婆婆感叹道。虎子你还记得她们来的那年不?不记得了,我说。是啊,你那么小,哪能记得呢。姚婆婆说完便沉浸到回忆中去了,好像她的日子就是靠回忆打发的。我坐在地上,怔怔地发呆。太阳快落西山的时候,姚婆婆忽然说,虎子你还跟桔子一屋睡?我慌乱地低了头,不敢回答。不行,我得跟你爹说。姚婆婆说着便从落日下站起来,也不管我,只顾朝我家走。我的心跳得更猛了,真怕姚婆婆从我脸上看出什么,一多嘴说出来。我还在犯愣,桔子已在巷子骂开了,死婆婆,谁让你操心的,怪不得我哥不回来,都是你教的。紧跟着梅母亲也说话了,你说我家虎子呀,不用你操心,他长得大。梅母亲的话明显带有戏谑的成分,每次反抗姚婆婆,她总拿姚婆婆儿子早早夭折这事当暗箭,一射一个准。姚婆婆果然败了阵回来,一脸的想不开,进门就说,你回吧,再也不留你。
桔子很开心,唱着歌给我舀饭。父亲望望桔子,又望望我,眼看要望出什么了,梅母亲却说,纸箱厂要招工,吃了饭我去王主任家。王主任是我们街道办的主任,据说和德能上班就是他的功劳。父亲听了梅母亲的话,忙说,你一人去行不,要不我也去?你去做什么?!梅母亲显然没想到父亲会有同去的想法,不高兴,吃了一半的碗一推,脸上就发作了。父亲把碗递给梅母亲,我不就说说么,看你,还当真。梅母亲这才接着吃饭,不过,饭桌上的气氛已大不如前。吃完饭,梅母亲交代桔子刷锅,自己打扮一番出了门。梅母亲刚走,父亲也出了门,桔子冲我做个鬼脸,说,走了好,趁他们不在,等会给你看样东西。我的心无端地一紧,我真是害怕跟桔子说话,害怕跟她单独在一起。
桔子拿出的竟是一条黄军裤,新的。说实话,我做梦都想有一条,你没见过和德那牛逼样,不就有条黄军裤么。可我知道,这东西实在不好弄。
哪来的?我一下伸手过去。桔子打开我的手,得意劲真让人嫉妒。等会,穿了给你看,桔子调皮地一笑,意味深长地说了句,出去了。
那个夏日的傍晚,父亲和梅母亲都不在的时候,桔子一脸神秘地脱了裤子,将黄军裤穿上。桔子根本没在意我的眼神,她太得意有条黄军裤了,以至于穿的时候差点让裤腿绊倒。而可怜的我,在那个“穿”字出口的一瞬,心就摇曳成一片,乱,慌,要把自己吃掉一样。桔子穿的过程,我整个身子都是凝住的,气都不敢出。傍晚的光线不是太明亮,但足够了。我屏住呼吸,全身只剩了一双眼睛,我完整地获取了那个过程,心快跳出嗓子的一瞬,我瘫到了床上。
桔子说,快看呀,好不?
我大汗淋漓,我不是我了,我是一个不知羞耻的家伙。桔子转过身,把后面调给我,看呀,好不?
我冲出屋子,巷子里的空气让我哇地叫了一声。
很多年后,想起那个傍晚,我还禁不住出汗,那个傍晚带给我的,可能是我一生最重要也最致命的。
那个傍晚我吻了和德妹妹。
关于梅母亲的事,就是那个夏天姚婆婆告诉我的。
梅母亲是一个男人带来的。他很矮,很瘦,没你爹有劲,姚婆婆说。男人说他是梅母亲的哥,亲哥。不像!姚婆婆总是按自己的眼光评价事物。他说家乡遭了灾,死的死,散的散,活不下去了,才逃到羊下城。姚婆婆鼻子哼了下,不屑得很。寻个主,不求啥富贵,给口饭吃就行。哼,姚婆婆又哼了声。梅母亲怀里的孩子哭开了,嘴拱着衣服,要吃奶,梅母亲可怜巴巴地望住男人。男人近乎哭着说,还有这娃,也是条命,能活就活下。男人没话了,等着。裤裆巷的女人们全都发话了,多俊呀,还犹豫个啥,比起你死去的女人,俊多了。身段是身段,屁股是屁股,瞧那脸,还灾哩,没灾不知水成个啥样哩。还带个女娃,都不用你费力了,多划算。女人们七嘴八舌。父亲头垂得很低,像是做个决定多难似的。
兄弟,留下吧。男人等不住,又说。
父亲望了梅母亲一眼。梅母亲怯怯地垂下头,一抹羞掠过耳际。
不是我不留,父亲终于开了口,我答应过他妈,要等孩子长大。
屁!姚婆婆骂,巴不得哩,瞧你那眼神,魂都没了。
父亲让姚婆婆揭穿了,也只有姚婆婆才能揭穿他。他一下把目光收回去,极难为情地垂下头,脸红得不成样子。任男人怎么求,姚婆婆自始至终就一个字,走。正是这个字,让梅母亲恨了姚婆婆半辈子。
父亲终是抵抗不过一个女人的诱惑,从梅母亲怀里接过孩子。没等父亲的嘴巴亲在桔子脸上,桔子“哇”一声哭开了。梅母亲一把夺过桔子,顺势在她屁股上甩了两巴掌。正是这两巴掌,让姚婆婆做出一个惊人的决定,不许我叫梅母亲妈。
毒啊!瞅见没,两巴掌,那是能下得了手的么?
挡是挡不住的,你爹这烂货,一天离了女人都不行,叫不叫由得你。说完盯住我,叫还是不叫?姚婆婆捏着我的雀雀,我让她捏疼了,大声说,不叫。姚婆婆哗地一笑,松开了手。
那年我六岁。
我果然没叫过她一声妈,有次她把我堵屋里,大约是太想听我叫声妈,竟说,不叫不给你新衣穿。我忽然就想起姚婆婆说过的那个毒字,我的眼睛把这个字射出来,梅母亲慌了,一把搂住我,妈说着玩的,妈说着玩的,千万不敢跟人说。我推开她,朝姚婆婆家跑,梅母亲慌了,跌跌撞撞追出来,正好跟姚婆婆撞个满怀。姚婆婆一下抓住了把柄,逢人就说,看见了没,看见了没,毒呀,满巷子追着打。说完就把我关她家,不让梅母亲见。
桔子爬到姚婆婆家,隔门喊,哥——
那声“哥”让我回了家。
梅母亲再次堵住我时,我已十岁,我努力了许久,终于启开牙齿,梅——叫到一半就把头砸她怀里。那晚是梅母亲搂我睡的,我枕着她的双乳,睡得很踏实。梅母亲却彻夜未眠,像是白捡了个儿子。
那个夏天梅母亲终于办成一件事,王主任答应给我家一个名额,去纸箱厂。具体谁去的问题上,父亲跟梅母亲发生了争执。父亲坚持让我去,梅母亲一开始同意,后来又反悔了。她说,煤矿也招工,要不我再跑一趟。
不许你再找他!我听见父亲恶恶地说了声。
好,好,是你不让找的,怪不了我,我跑来的,当然桔子去。
我跟桔子都在听,听到这,桔子从床上下来,爬上我的床,哥,你去,我不争。我慌得往后一缩,冲桔子喊,走开!桔子僵了半天,整个人就那么僵在我眼里。我第二声又喊出来,桔子恨恨地跳下床,钻蚊帐里不说话了。
半天我才回过神,我不是气梅母亲,我是怕桔子。你知道的,桔子还是那个桔子,就是那晚我看到的桔子。我的眼神她根本没发现,或者她压根就没意识到自己变了。
桔子哭了,可这话我不能说给她。
那个夏天桔子上班了,羊下城纸箱厂。那个夏天姚婆婆天天在巷子里骂,毒呀,还当妈哩,呸!
那个夏天发生的第二件事便是,父亲开始狠揍梅母亲。每个晚上都揍。父亲一边骑在梅母亲身上,一边揍。父亲揍得很有节奏。边揍边骂,你个**,我让你找。我躺在床上,想象着梅母亲的样子,梅母亲一定咬着牙,眼里说不定还有泪珠儿滚。
姚婆婆这才说,姓王的她也敢找,我就知道,迟早的事,你爹这个大头,活该!姚婆婆又说,和德家的事你知道么?
父亲去上班,梅母亲没去,她的脸让父亲揍烂了。她红肿着眼,站我面前。我怕她说什么,又想听她说些什么。站着站着,梅母亲就一把把我搂怀里,脸贴住我胸,哭开了。她的泪好猛,决堤似的,湿了我一大片。我第一次捧住了梅母亲的脸,那张脸的确很特别。
桔子有时住家里,有时住厂里。桔子一来,梅母亲便变得少言寡语,目光躲躲闪闪,像个做错事的孩子。桔子一走,梅母亲的话又多了,不管父亲揍没揍她,她都乐意把话说出来。梅母亲最爱说的一句话是,谁让你们长大,长大有什么好?梅母亲抓着我的手,让我叫妈,我叫不出,梅母亲急了,虎子我要你叫,叫呀。梅母亲的样子像是再不叫就没机会了,她的脸已红起来,抓着我的手在微微颤抖。我还是叫不出,越这样越叫不出。梅母亲脸上变幻着颜色,被父亲揍过的身子波浪起伏,求我的语气哀怨极了,我红赤了半天脸,梅——后面便没了。
梅母亲像是被电击了一下。
父亲揍梅母亲的频率越来越高。父亲像一根上足了劲的发条,一挨着梅母亲,就突突地跳起来。父亲有瘾了。常常是在半夜里,梅母亲的喊叫信号弹一样射过来。我不能睡了,大睁着眼睛,开始想一些事情。现在想想,那些事情岂是一个十八岁的小男人能想清楚的。父亲不遗余力,像个声音制造专家,让夜晚充满各种各样我不能接受的悬念。
梅母亲越发对上班提不起信心,甚至有点憎恨了,更乐意做的事倒是从单位逃回来,钻进我的屋子。那个夏天我对工作的期待已降到冰点,我把时光困缩在小屋里,心情接近暗淡。梅母亲一遍遍说对不起,说多了我便烦烦地叫一声,不想听呀!梅母亲突地噤了声,双手绞在一起,比我还无助。
只要一挨揍,梅母亲就跑过来逼我叫妈。父亲揍多凶,她逼多凶。我被她逼得没退路了,她捏我、掐我、抓我,我被她弄得很痛,喉咙里那个字快要坚持不住,眼看要奔出来,可就是不奔。梅母亲像是被我激怒了,突然地用力,十个手指深陷在我肉里,身体极像蓄满了水的池子,随时都可能溃决。我张着嘴巴,我突然有了一种喊叫的欲望。梅母亲的半个身子压住了我,我的脸被她牢牢压迫住,嘴巴呼出的气息在她胸脯上蔓延。梅母亲顾不得什么了,一边抓我一边说,叫呀,叫!
我透不过气来,我快要窒息。我狠足了劲,梅——
后面那个字被她压断了。
叫呀,叫!
梅——
梅——
梅——
我一次次地,重复着、断裂着、嘶哑着,就是叫不出。
梅母亲急得要抓她自己了,她的手已经在抓她自己。我看见梅母亲抓得很疯狂,很要命。我骂自己,快叫呀,又叫了一声,梅——
梅母亲忽地就瘫软了。
那个夏天梅母亲像是沉迷到什么里去了,父亲不揍她的日子,她变着法子找揍。她一次次提起那个姓王的主任,父亲不能不揍了。姓王的主任是这场战争真正的***,随时随刻都在点燃父亲。父亲一揍,梅母亲就越狠地抓我,我一叫,她又抓她自己。我们周而复始地重复,我们都陷在困境里走不出,我们像是垂死的三只羊,而要吞掉我们的狼恰好是我们自己。
终于我发现,梅母亲在这种挣扎里获得的不是痛苦,她很兴奋!
这是一个十八岁的小男人在那个夏天得到的灵感,我说过我十八岁了,十八岁的小男人是禁不住梅母亲那种抓的。梅母亲的身体远在桔子之上。
我不无忧伤地想起桔子。
桔子好久都没回来了,自从父亲把梅母亲赤条条揍进我们屋里,桔子突然对这个屋不抱信心。
桔子突然回来,正撞上惊心的一幕。梅母亲抓着我的头,牢牢地贴在她胸上,她波涛般汹涌的胸呛得我两手乱抓。桔子听到屋里只有两种声音。一种是我溺水般发出的呼救,梅——
一种是梅母亲粗重而又急促的叫。
桔子惊了半天,忽然掉转身,彻底走了。
忧伤无边无际。很绝望地让整个夏天处在闷腾腾的燥热中。
救我的是姚婆婆。姚婆婆总是有一双明亮的眼睛,她看了我一眼,就断定我的魂没了。
勾魂哟——姚婆婆在巷子里长长地吆喝了一声。
桔子出事那天,夏天快要结束了。桔子是听到和德妹妹的话后开始找我的。和德妹妹找不到我,她去了无数次和德那儿,她坚信我不会白吻她。她跟和德说,他都吻了我呀,他难道不想第二次。和德没好气地说,放屁!和德妹妹一急就把真话说了出来,当然,是我把他堵在巷子里。和德妹妹不甘心地又说,我还想让他吻,做什么都行。和德在后面骂,贱货!和德妹妹开心地一笑,的确一副贱相。
和德妹妹找到桔子,她进不了我家。梅母亲一看见她,就扮出一副吃她的相,她只能找桔子。和德妹妹很夸张地把那晚的情景说给桔子听,桔子一下跳起来,照准和德妹妹的脸,甩给了两巴掌。
桔子开始找我。
他们都在找我,包括父亲。父亲终于意识到,是他把我逼出了这个家,他后悔当初没听我话,他差点把煤房烧了。
偷着笑的只有姚婆婆一人。
她坐在巷子里,心安理得地晒着太阳,望着一张张急惶惶的脸,终于忍不住恶作剧地笑了。
桔子出事的时候,我在姚婆婆家已住了好长日子。姚婆婆家两间房,我本可独享一间的,像和德那样,姚婆婆不答应,非让我睡她屋里。姚婆婆的床很硬,姚婆婆不喜欢软床。软床有什么好,腰疼,睡死在上面都不知道。可我不习惯硬床,后来我才知道,是我不习惯姚婆婆。姚婆婆的身子的确很干枯了,比树皮还枯。姚婆婆一次次让我给她抓痒。我一挨着她的皮肤就恶心。姚婆婆骂我,小时你咋爱抓?我说我十八了。八十也是我娃!姚婆婆这话说得很自豪,她一自豪身上就有了活气,怪得很,我这才给她抓。手刚挨到姚婆婆身上,我就想起了桔子,想起那个月儿发光的夜晚,我一下用劲,姚婆婆疼得骂起来,你剥皮呀!姚婆婆打开我的手,很生气地掉转过身。夜色下看到她苍老的身子,我忽然就想起梅母亲。
忧伤再一次袭来。不是忧伤,是一种很折磨人的滋味。
桔子不该找和德。桔子一开始也不想。桔子跟和德几乎没有什么来往,她从和德妹妹的身上看出了这家人的本质,很想远离他们。是我害了她。如果我从姚婆婆家及时走出来,回到桔子的视野里,桔子是不会上和德那儿的。桔子找不到我,只能上和德那儿,她知道除了和德我再没朋友。
桔子付出了代价。
谁也没想到,害她的竟是那条黄军裤。起初我们不信,认为纯属胡言,不料和德再三强调,她要不穿那裤子,我能么?羊下城的警察恨死了和德,认为他是一个极不负责任的家伙,该吃枪子。和德还是坚持说,谁让她穿那裤子,能怪我?
警察只好让桔子再穿一次看,桔子已经哭了几天,眼泪哭没了。她艰难地站起身,在梅母亲的保护下换上那条黄军裤。天呀,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就连见多识广的警察,也哑巴了。
桔子不是我们想象中的桔子,她让整个羊下城抖了一抖。
那年月,谁敢把一条黄军裤改成紧身裤,谁敢那么**裸展示自己,黄军裤代表什么,紧身裤又代表什么?再说,就是把全羊下城的人召集起来,也不见得能做出这么大胆的壮举。
谁都觉得是桔子的问题,大问题。
尽管谁也私下里承认,那样穿的确好看,真好看,一下就把女儿家的身子看清楚了。
没有人敢为和德说话,包括和德父母。警察很准确地定了性,强奸。
和德无所谓,他冲围观者呸了一口,牙齿咬着吐出一个字,值。然后奔赴刑场。
姚婆婆再一次向裤裆巷证明了她是独具慧眼的人,和德,哼,迟早的事。这次没人附和她,因为随后发生的事让裤裆巷哑了。
桔子自杀了。上吊死的。她把黄军裤撕成碎条,结成一根美丽的绳子,我抚摸那根绳子时,那个夜晚的一切再次呈现出来。
夏天带着很多伤感就要走了,对即将到来的秋天,我们谁也没信心。梅母亲再也不挨父亲揍了,她把自己关屋子里,整天不说一句话。父亲因为很多事,也失去了揍人的兴趣。唯有我,整天看着太阳,我已对太阳没任何感觉了。
男人来了。男人的确矮,但胖,气色说不出的好。他诡谲地冲姚婆婆一笑,径直进了我家。梅母亲恰好出了屋。梅母亲瘦了,憔悴了,脸上的皱纹密密匝匝。梅母亲总是不放心我,隔段时间就从屋里探出目光,说,进来呀。我的身子在那目光里使劲哆嗦,我一次又一次想起桔子。梅母亲果决地走出来,要拉我进屋,刚一抬眼,就看见了男人。
梅母亲呀了一声,定住了。
那是夏天的最后一个日子,我记得很清楚。男人跟梅母亲对望了一会,猛地抱在了一起。
姚婆婆说得没错,迟早要出事。男人果然是梅母亲的男人,当年是走资派,斗得没法活,逃到了羊下城。现在男人不怕了。据他说,好日子很快要来了。
男人把父亲叫了回来,他们三人坐在屋里,说了一下午的话。我不知道那晚他们咋睡的,是父亲跟男人睡一起,还是男人跟梅母亲睡一起,但我相信,父亲跟梅母亲睡的日子已经结束了。
那晚我跟姚婆婆睡一起。
姚婆婆说,虎子你长大了。
我的确长大了。
我长大后记住的第一件事,就是梅母亲走时望我的那一眼,哀哀怨怨,凄凉极了。
现在我想,要是那天我不让梅母亲走,她会不会留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