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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日两人一同下山,未带随从。落林城中此时正待点灯的时节,点灯节是落林特有的节日,每年到此时,城中满是天灯、地灯和水灯。天灯是为孔明灯,为的是向上天祈求美好祝愿;地灯是为每家每户门口都挂上一只自制的刺针灯,为的是希望事事顺遂美满;水灯是为花灯,为的是送走孤魂怨念行善积德。只是现在大家只要捧着灯就开始许愿,也就不管许愿的种类了。
点灯节实在热闹非凡,万人空巷。街边四处都在卖灯和有趣的玩意儿。牧深宵和蒙面女子四处走了走,心情甚好。
“我们落林的灯你一定是不会在别处见过的,无论是天灯、地灯、水灯都十分特殊。此类灯皆是由干纸片拼贴成,全身无骨架,纸片上有许多不同的针刺花样,花色品种繁多,可好看了。”牧深宵一边跟她介绍一边兴奋地走着,有时候还会跑跳两步。
蒙面女子看着他骄傲地跑跑跳跳偶尔还会伸手偷偷戳一戳小朋友手上提着的刺针灯的样子,轻轻匿笑而不语。
“我很少出门,也从未来过点灯节,不知待到晚上时是怎样的盛况,不如我们晚上再回胥北阁。”牧深宵知道蒙面女子不会回话,便只是说给她听,即便是提问也只是提供了一个参考,“你可有想玩的和想买的?”
蒙面女子在街边的摊面上一家一家看来,珠宝首饰什么的一概不看,倒是喜欢一些稀奇古怪的小玩意儿。她走着走着见到一个卖陶制品的摊子上有些好玩的,便驻足观看。
她用手扫过几个小东西后,指尖仿佛触到了什么不一样的东西,脑海里闪过一丝熟悉的感觉,她将才越过的眼睛又收回来,一看是一只平平无奇的陶埙。她拿起陶埙不解地看了好久,不知道为何自己会对这个陶埙如此有兴趣,但就是无法放下。
她将陶埙放入心中细细思量,如今再去回忆过去的事情不再会头痛了,而是彻底连一丝一缕熟悉的感觉都没有,唯独这只陶埙,她不仅心里觉得熟悉,就连上手也觉得很熟悉。
牧深宵见她终于有了中意的东西,便付了钱,问她:“喜欢吗?”
蒙面女子看了看他又看了看陶埙,慢慢地点了点头。
“你喜欢便好。”牧深宵看着她喜欢,自己也开心了许多。
蒙面女子的眼睛没有离开过手上的陶埙,走路时也捧着看,牧深宵怕她走路跌到,就轻轻扶着她的手臂。
待到晚上,满街的地灯被点亮了,宛若是漫天星斗坠落凡间,在身边环绕,将街上行人的脸都照的红红的。
“记得小时候,家中新来了几个仙修,同我年纪一般大。他们告诉我说有一种叫做放天灯的活动十分好玩,但父亲又不许我们无故出门,于是我们就私自做了几个天灯偷偷跑去仙草山上去放。不知是我们的做工有问题还是怎的,天灯只飞了不高便掉下来,烧了一棵仙树。父亲将我们罚了好久,说那棵仙树极为难得,自此之后我就再也没有放过天灯了。”牧深宵说着还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后颈。
安蓂璃看着他,不知怎么也觉得很有趣,牧深宵总是这样,看起来正正经经是个独当一面的家主了,但是讲起话来温柔又亲切,哄人的时候嘻嘻笑的样子总让人无法视而不见,即便是做了无伤大雅的坏事也有一番顽皮捣蛋的活泼之感。
她被他逗笑了,心情瞬时舒畅了许多,她的目光越过他的脸,此时每个人的脸上都挂着无法言说的笑容,有极度幸福的、开心的、兴奋的、激动的,蒙面女子看呆了眼,好像是看到什么熟悉表情,好像曾经有谁也一直对着她笑,好像她也曾经拥有过一样。
牧深宵见她看得入神,便问:“你可想放灯?”
蒙面女子点点头,牧深宵到小摊上买了天灯、地灯和水灯各一盏,他一边将地灯递给她,一边说道:“我不是不给你做啊,我是怕我做的灯烧坏了你的裙子。”
蒙面女子知道他又在哄人,每次牧深宵有意哄人的时候总是会悄悄用舌头舔着下唇,上排牙齿再抵在舌头尖上,睁圆了眼睛做出一副无辜的样子。
两人走到海边,此时海边上已全部都挤满了人,海上飘着万盏河灯,空中也是漫天天灯,每一盏灯都载着无数的心思。
“此刻,万盏灯里有万般不同的心思,可万般不同心思里尽同是善意美好的祝愿,真好。”蒙面女子怔怔地说。
他将天灯点好,交到蒙面女子手中,“那你可也得想好一个美好的祝愿。”
蒙面女子接过灯,心想“祝愿”这词真是美妙,只寄予了未来,对过去和当下都不再过问。
她将它慢慢送向空中,说道:“愿岁岁年年,朝朝暮暮,天上人间。”她说完忽然有一种要送走故人的感伤,可她连过去都没有,又哪来的故人,哪来的感伤。不知为什么她就想送这盏灯走一阵,便拿起手中的埙慢慢吹起。
牧深宵见她会吹埙,诧异地说道:“你会吹埙!那我唤你阿埙,可好?”
蒙面女子抬眼看他,有些许迷茫,但还是点了点头。二人看着天灯升空,闪烁犹如密密匝匝的星辰,身边的人站的肃静庄严,抬头仰望,心无杂念。
“阿埙,我们来放水灯吧,这次你要许一个关于自己的愿望。”牧深宵又将水灯点上递给她。
阿埙接过水灯,捧着看了一会儿这重重花瓣上的针刺图案,鲜活无比,就连一盏灯都有自己的故事,但是她什么都没有。她张了张嘴:“我想……”就再没说出后面的话。
牧深宵见她没说,就捧着她的手将水灯轻轻推了出去,然后将她的手捧在自己手中包住,闭着眼睛说道:“愿阿埙平安喜乐,一生无虞。”他许完愿还是依旧捧着她的手,没有睁眼,好像只要多许一会儿愿,便能让这愿望实现得快一点。
“你也是。”
牧深宵睁眼后,看见阿埙正看着他的眼睛认真地说。
过了一会儿,二人觉得时间差不多了,在万盏天灯之下准备回去。在路上,牧深宵见阿埙捧着埙寸手不离,便对她说:“你若是喜欢吹埙,我叫人去做一个好的给你。”
“不必,这个就很好。”
牧深宵兀自嘟囔,没听清她说什么,便自己说了下去,“要不做个玉的,我记得家中还有一块上好的白玉,是邻国国君送来的,回去我叫人找找,去给你做了来……”
“不必,这个就很好。”
牧深宵还是管自己说:“也不知哪家铺子会做埙呢,我还得去查查。或许我问问沛儿她会知晓……”
阿埙见牧深宵没有听到自己的话,便转身抓住了他的肩,把他转过来,看着他的眼睛又说了一次:“深宵,这是你送我的,我很喜欢。”
牧深宵心中有些欣喜,不知是因为她第一次叫了他的名字,还是因为她喜欢这只埙。
突然,阿埙搂过牧深宵一个转身,抽出他腰间的金玉剑,连头都没转,神色一沉指向身旁的人,低声道:“拿出来。”她说着还将手挡在牧深宵的身前。
牧深宵被吓了一跳,顺着金玉剑锋方向看去,只见金玉剑正不偏不倚地架在一个衣衫褴褛、脏兮兮的小男孩的脖颈上,小男孩动也不敢动,脸色在花灯光下瞬间煞白,他强颤抖着“噗通”一声扑倒在地上,连声说:“不要杀我,不要杀我。”
牧深宵见对面是个孩子,连忙跑出来轻轻挪开金玉剑,将他扶起来。这个小男孩极其瘦弱,满脸灰土,在这晚风开始日渐萧瑟的时候只穿了薄薄一件漏棉的破衣服,背上还背着一个在襁褓中熟睡的孩子。
“夫人老爷饶命,不要杀我,我还有妹妹要养……呜……”他一手抹着脸上的泪,手上也全是土,把脸抹的更脏了。
牧深宵连忙揭下身上的斗篷给他系上,又掏出袖中的绢子,帮他细心擦拭着脸,那雪白的绢子立刻就染上了乌痕。
阿埙垂下剑,蹙眉问道:“你为何偷窃,你的家人呢?”
男孩一边抹泪,一边说道:“我娘生下我妹妹就难产去世了,我爹前几日也因工伤走了,只留下我和妹妹,我饿着没事,可我妹妹撑不住,我也没办法……”说完,他用大鱼际胡乱抹了一把鼻涕,往身上来回擦了几擦,才从怀中掏出方才从牧深宵身上偷来的钱袋。
牧深宵本就心善,见不得这种事,便动了恻隐之心,“你拿着吧,去买些吃的用的,”他说着又从腰间解下了一枚玉佩交给他,“若是你愿意,可以拿着这枚玉佩带着你妹妹去岸口找一艘白玉船,来胥北阁,胥北阁会照顾你们。若是你不愿意,那便将这玉佩当了,换些钱来用。”
男孩连连磕头谢过他后,便带着妹妹飞快走了。
阿埙知道牧深宵身上的那枚玉佩是他从小戴到大的,从未离过身。她在男孩走后拉住牧深宵问:“你将两个来路不明的人引向胥北阁,你可知你此举并不妥?你帮得了一人,你可能帮得了天下?”她说完才惊觉自己其实是最没有资格说这话的人,立刻语塞,不知如何是好。
但牧深宵有些惊喜,他的脸微微泛红,他原先猜不出她在想什么,也猜不出在她心中,胥北阁和牧深宵究竟是什么位置,但她这么一说他倒豁然开朗。
他笑着说:“我知,”他咧着嘴笑,将他的清雅一扫而空,多了几分活泼。他伸出食指指了指上空,“但我方才向上天许了一个愿,便要许别人一个愿,这样我的愿望才能快些实现。”
牧深宵看着阿埙,只见万盏明灯印入牧深宵的双眼,装点他的双瞳,星星点点,仿若明灯。
“愿阿埙平安喜乐,一生无虞。”牧深宵看着她的眼睛又说了一次。
阿埙看着牧深宵的双眼,赤诚认真,好像在他眼中找到了熟悉的光。
牧深宵回胥北阁连着忙了几日都没有来找阿埙,阿埙日常虽然也都是一人独自在胥北阁内随意走动,但不知怎么的,自落林点灯节那日过后,她没见到牧深宵就总会时不时地想知道他在做什么。
这几日天意渐凉,阿埙午睡就迟了些起床。萧沛儿见阿埙好久没出来,担心有事,就去敲了门,见阿埙刚起床,就进门服侍她穿衣。
萧沛儿将阿埙每日要服用的药放置在案几上布开,“阿埙姑娘今日怎么起得迟了些?是否身体有不适?”
“并无。大约是秋乏,总有些嗜睡。”阿埙说着还揉了揉眼睛,试图把眼睛睁大,让自己更清醒些。
“也是,少阁主这些天也睡得迟起得迟,每日忙着公事,还要给阿埙姑娘寻些新鲜的玩意儿,少阁主对阿埙姑娘可真是好极了。”
阿埙喝下一口汤药,发觉口感变得好多了。牧深宵常常会问她觉得这药怎么样,会不会太苦,这药方大约是他一直都跟着在改进。
药是不会再甜了,但阿埙觉得心中倒生出了丝丝甜意。
“他待人一直都很好。”
萧沛儿点了点头,但又摇头晃脑想了一阵,头上的两条辫子也随着她大幅度晃动脑袋而左摇右晃了起来。
“也不是,一来,胥北阁终年没什么新鲜的人来;二来,先前有些仙门世家将自己的小姐女眷送来给少阁主交朋友,少阁主头疼得要死,也只是以礼相待,绝不似对阿埙姑娘。
“自阿埙姑娘来了胥北阁后,少阁主除了公事,嘴里念念的都是姑娘。成天追着我们问,姑娘安否,姑娘可有什么需要的,姑娘今日说了些什么,姑娘可有什么想做的。我们都给他烦死了,叫他自己来问他又扭扭捏捏地不好意思起来。”
阿埙看了看手中这碗汤药,还剩了一些沉在底部,往常她便算了,但今日她见着这些沉底的渣渣沫沫生了几分可爱,又端起来一饮而尽。
第二日,阿埙一早起来,去了牧深宵房间,隔着门缝见到沛儿正在伺候他更衣。
牧深宵大概是还有些没清醒,站在一处闭着眼睛伸着手,随意被摆弄着。他懵懵地问道:“胥北阁是换厨子了吗?怎么近些日子送来的羹汤味道都不一样,比以前好多了,而且日日换着花样。”
萧沛儿轻笑一声,答:“少阁主,你怎么才发现啊,也太迟钝了。”
牧深宵动了两下脖子,大约是近日忙公事,常常一天做到晚,姿势也不常变动,扭脖子的时候还带了倒吸凉气的声音,“怎么?”
萧沛儿轻轻往他伸直的手臂上拍了一下,佯嗔道:“阿埙姑娘都为你做了两年多啦。她人真好,还经常多做一些分给我们。”她才说完就看见阿埙站在门口,正要开口讲话,只见阿埙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她便心领神会,匿笑着轻轻退了出去。
阿埙走到牧深宵背后,从椸架上拿起衣物,继续帮他穿戴。
她刚靠近他,就听他说“近日天气转凉,你记得给阿埙房内更换被褥,窗子也少开几扇。取一些药房新制的熏香给她房中点上,要是她不喜欢那味道,就还是给她点上原先的。邻地又送来一些上好的布匹,我昨天刚选过花色,应当是她喜欢的,你拿去制一些新的衣物给她添上。哦还有,我昨天问了殷加,他说外面有些好玩好吃的东西,你吩咐下去叫人买一些回来给阿埙送去。有一家仙门昨日送了新奇的蔬果,你先挑一些好的给她去尝尝,若她喜欢,便都给她送去。还有……”
牧深宵停了停,不知为何他喜上梢头便轻笑了一声,又说:“我记得天品阁又送来一些珠宝首饰,虽说阿埙好像不喜欢,但你还是叫沛儿去取一些给她看看,若有喜欢就都留下。但最重要的是,”他指了指一旁案几上架着的一只款式简单的翡翠簪子,簪柄打磨得也不是很平整。
“你把这个混在天品阁那堆首饰中带过去。你说她会喜欢吗?应该会吧。这样式是我翻了好卷画轴找到的,翡翠料子是七墟和我一同选的,整体是殷加教我做的。好看吗?”
阿埙往他的手上看了一眼,只见手背和手心上都有若干利器划痕,都还是刚结好的血痂。她突然心中一紧,脑海里闪过一丝什么熟悉的画面,但也仅仅是一闪而过,又消失了。
“为了做这个我废了好几块祖传的上品呢。她若是不喜欢,我也没法子了,就丢回藏库吧。”牧深宵说着说着声音也变小了,心中生了几分不确定。
“不必丢回藏库,我很喜欢。”
牧深宵心中一惊,转身发现是阿埙站在他面前,他还没说话,阿埙便拦腰抱住了他。
“谢谢你深宵,我真的很喜欢。”她闭上眼靠在他胸膛上又说了一次。
牧深宵也笑着轻轻将她抱住。
从那以后阿埙的话就渐渐变多了,常和大家打成一片,大家也很是喜欢她。
这日她觉得毫无困意,有些睡不着,就坐在屋顶上看月亮。眼前的月亮明晃晃的,可是她却看不进眼中,她也不知道自己究竟在看些什么,就好像自己的记忆一样,不是一片空白,不是什么都没有,而是废墟,是坍塌了的东西。
很多时候她也会想知道自己曾经是什么样的人,过的什么样的日子。梦里那些熟悉又看不清五官的面孔是谁,为什么见到就想落泪。可是内心总有一种抗拒的情愫在隐隐作动,好像在暗示自己如果非要深究就会招致大难。
她曾觉得自己死了或是活着毫无区别,但自从那日点灯节后,她也收获了一笔祝愿,和常人无异的祝愿,甚至更美好一些。她也不自禁地对活下去有了更多的期许和信念。
没有过去好像也无所谓了,因为当下的每一刻,牧深宵都在帮她记叙着过去。
每一个,只属于他们的过去。
此刻牧深宵正坐在藏书楼中看书,阿埙坐的位置刚好可以看到他。于是阿埙就沿着屋檐青瓦偷偷跑到藏书阁中,从他身后的屏风绕上来,坐在他身边。她向他侧脸望去,只见牧深宵手支着头已经平稳睡着了。阿埙没有叫他,也静静地趴在案上看着他。
她不会画画,但是她用眼神勾勒出他面容轮廓的每一根线条,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只要想起这些精雕细琢的线条就抑制不住地嘴角上扬。
第二日她醒来时,发现自己身上盖着牧深宵的衣服,而牧深宵正在眼前深情地含睇着她笑。
他见她醒来,摸了摸她的头,轻轻唤着她的名字,“阿埙。”
阿埙轻应了一声:“嗯?”
他从原本支颐在书案上斜着头的姿势换成了正襟危坐的样子,问道:“你可愿嫁我,同我岁岁年年,朝朝暮暮,天上人间?”
“深宵。”她看似有些不解地叫了他的名字。
牧深宵有些紧张,担心她会拒绝,手指将大袖搓了又搓,捏了又捏。
阿埙笑着说:“我愿与你同享平安喜乐,一生无虞。”
说完,阿埙一把抱住牧深宵,扑进他的怀中。
牧深宵与阿埙的大婚日子将近,待婚服定制好后,萧沛儿来给阿埙试婚服。
“阿埙姑娘真幸福啊,嫁得如意郎君,不仅眼里喜欢,心里也喜欢。”萧沛儿一边帮阿埙整理头饰一边说。
“眼里喜欢?心里喜欢?”
“是啊,老阁主先前总和我们说,若我们要与一人婚恋,不仅要眼睛喜欢,还要心里喜欢。若单是眼睛喜欢,那过不了一年半载就不喜欢了;若单是心里喜欢,那不超过十年八年也不喜欢了;若是眼睛喜欢心里也喜欢,那就到眼睛不喜欢时心里还喜欢,心里不喜欢时眼睛还喜欢。如此,便可一生一世一双人。”
阿埙听后怔怔地在口中念着:“眼里喜欢,心里也喜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