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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小的时候,我眼见过一个奇妙的现象,便不敢忘去;一直到现在,我已是垂垂暮年了,但仍还百思不得其解呢。
我们的隔壁,是住着一位老头的。他极能养鸟,门前的木架上,吊下各式各样的鸟笼,里边住着云雀、绿嘴、画眉、黄鹂儿……尽是些可怜可爱的生灵儿。整天整天里,我们就守在那鸟笼下,听着它们鸣叫。叫声很是好听,尤其那只云雀,像唱歌一样,打老远就能听见,使人禁不住要打一个麻酥酥的颤儿了。
时间一长,那云雀声就不比以前那么脆了,老头便给它吃最好的谷,喝最清的水,稍不鸣叫,就万般逗弄;于是它就又叫起来了。但它叫起来的时候,总是在笼里不能安宁,左一撞,右一碰的,常常把黄黄的小嘴从笼格里挤出来,盯着高高的云天,叫得越发哑了。
“它唱得太疲劳了。”我们都这么说,便去给老头建议,不要逗弄它了吧。
但是,每每黎明的时候,它就又叫起来了,而且每个黎明都叫。我们爬起来,从窗口里看去,天刚刚发亮,云升得很高很高,老头并没有起床呢。于此才明白别人不逗弄它,它还是每天要叫的;依然嘴挤在笼格外边,翅膀扑闪着,竟有几根茸茸的羽毛掉了下来。
“它在练嗓子吗?”妹妹说。
“不,它那嗓子已经哑了。”我说。
“那它为什么还要唱呢?”
“谁知道呢?你听,它是在唱一支忧郁的歌吗?”
细细听起来,果然那叫声充满了忧郁;那往日里悠悠然的叫声原来是痛苦的呼喊呢?!
“是它肚子饥了,渴了吧?”妹妹又说。
我们跑过去,要给它添些食儿,却看见笼里,满满地放着一盘黄谷,一盘清水:这便又使我们迷糊了。
“一定是向往着云天吧。”
我们这么不经意地说过,立即便觉得是很正确的了。想,它未被老头捉住之前,它是飞在天上的,天那么空阔,天便全然是它的;黎明的时候,它一定是飞得像云一样地高,向黑暗宣告着光明。如今,黎明来了,它却飞不出去,才这么发疯似的抗议了!我们在笼下捡起那抖落下的羽毛,深深地感到它的可怜了。
我们把这想法告诉给老头,老头笑我们可爱,却终没有放了它去。它每天还是这么叫着,唱那一支忧郁的歌。
我们终于不忍了,在一个黎明,悄悄起来,拆开了笼的门,放它出去了。它一下子飞到了柳树梢上,和柳梢一起激动,有些站不稳,几乎就要掉下来了。但立即就抖抖身子,对着我们响亮地叫了一声,倏忽消失在云天里不见了。
老头发觉走失了云雀,捶胸顿足了一个早上,接着就疑心被人放走的,大声叫骂。我们听了,心里却充满欢乐,觉得干了一件伟大的事情。
云雀飞走了,我们却时时恋念着它,当看着那笼里的绿嘴、黄鹂、画眉,就想它这个时候,是在天的哪一角呢?在云的哪一层呢?它该是多么快活,那唱的,再也不是忧郁的歌了,而是凌云之歌,自由之歌,生命之歌了啊!
一天过去了,两天过去了,突然,我们在那棵柳树上,却发现了它。它样子很单薄,似乎比以前消瘦多了,也疲倦多了;在风里,斜了翅膀,上下怯怯地飞。我们惊喜地呼唤它,但立即就赶走了它,怕那老头发现了,又要捉它回去。
但是,就在第四天的早上,我们刚刚醒来,突然就又听到了云雀的叫声。赶忙跑出门,看那柳树,柳树上没有它。老头却在大声地喊叫我们了:
“啊,云雀,还是我的那个云雀!”
我们看时,老头正提着那个鸟笼。笼门已经重新封了,云雀果然就在里边,一声一声地叫。这使我们大惊失色,责问他怎么又捉了它,老头说:
“哪里!是它飞回来的;这鸟笼一直在那里空着,它就飞回来了呢。”
“这怎么可能呢?”我们说。
“怎么不可能呢?”老头说,笑得更得意了。“我已经喂它两年了,这笼里多舒服啊!”
我们走近去,云雀待在那里,急急地吃着那谷子,喝着那清水,好像它一直在饿着,在渴着,末了,就静静地卧下来,闭上了眼睛,作着一种疲乏后的休息。
我们默默地看着它,这只美丽的云雀,再没有说出话来。
1981年7月22日作于静虚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