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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是寻常时候,坤和宫伺候的小宫女断不敢如此大呼小叫,但此刻灵堂里不仅有坤和宫的宫女,还有各位娘娘小主带过来的宫女,而且皆熬了二十几日,脑子发懵,神魂不稳,她的惊呼不过是无意之举。
她应当不是故意的。
但这一句却在灵堂里炸开了锅。
沈轻稚几乎是瞬间就清醒过来,她忙站起身,一眼就往沐芳面上看去。
沐芳脸色发青,她领着朝云和晚霞迅速来到供桌前,飞快在供桌上收拾起来。
沈轻稚也来到供桌前,供桌上所有祭品都倒了,零落了一桌子,还有些滚落在了地上,这倒也罢了,最要紧的是最里面摆放了九瓶祭酒,其中一瓶被撞倒,瓶塞被撞开,里面的酒液洒了一桌。
匆匆一瞥,就知道那里面装的不是酒,而是血。
鲜血流淌在素白的桌布上,鲜红而刺目。
这可是大忌。
沈轻稚也变了脸色。
沐芳忙让朝云把酒瓶扶起来,紧紧攥在手中,然后便俯下身去在桌上嗅了嗅。
沈轻稚沉声问:“是何物?”
沐芳面色惨白,她凑上前来,低声道:“小主,是猪血。”
“立即派人去请采薇姑姑,记得莫要声张,不要让娘娘知晓此事,”沈轻稚顿了顿,回头看向灵堂里面色苍白的妃子们,又对沐芳道,“赶紧把这一瓶祭酒和桌布换新,今日的守灵即将结束,结束我亲自来换祭品。”
所有的祭品都是三日一换,夏日里许多糕饼都会发霉,坏了就没办法再摆。
但后面的祭酒不同。
祭酒都是一模一样的白瓷瓶,里面都是一色竹叶青,上面盖着软木塞,酒不会腐坏,所以不曾更换。
而且祭酒都是尚宫局统一送来,在国丧第一日就摆好,这么多日子以来一直没有动过,也没人会去动它。
正因此,这祭酒才被人做了手脚。
沈轻稚眉目凌厉起来,她刚要回身同几位宫妃“商量”,让她们不要出去胡言乱语,转身却听外面传来脚步声。
随着前院宫人行礼,沈轻稚听到来者竟是德妃、淑妃和贤妃娘娘。
沈轻稚的面色更难看了,她道:“立即去请采薇姑姑,快!”
此话说完,沈轻稚便让祭奠嬷嬷捧着牌位跪倒在地,而灵堂里所有人皆跪在了大行皇帝牌位之前。
脚步声由远及近,不过转瞬,一行丧服丽人便被人搀扶着进了灵堂。
灵堂中众人还来不及静默行礼,就听那为首的德妃哑着嗓子开口:“这是怎么回事?皇后娘娘养病不出,你们就阳奉阴违,不敬不慕,想要反了不成?”
灵堂里乱成一团,宫人娘娘们也没有跪整齐,供桌更是没办法看,供桌上的灵位都不见了,不知道去了哪里。
这场景让谁看都要生气。
德妃脾气从来都不好,故而她只一眼就发作起来。
这话说得异常严厉,四妃之首的气势一出,那个撞了供桌的大宫女就已经被吓哭了。
她如同受惊的兔子一般,哆哆嗦嗦跪趴在地,口中止不住求饶:“不是奴婢摆的供桌,奴婢什么都不知,娘娘,奴婢冤枉啊!”她不说还好,她这一开口,来者的目光便全部落在供桌上。
凌乱的供桌,落了一地的果子糕饼,白烛东倒西歪,在桌布上烧出一个坑。
最刺目的就是那一滩猪血。
那血氤氲着杀意,就那么鲜红地刺入每个人眼中。
德妃心里头火气正胜,她怒斥道:“你们太放肆了!”
她这一声怒斥,把灵堂里的众人吓得面色惨白,所有人都不敢说话了。
沈轻稚跟沐芳也一起跪在了地上,两个人沉默不语,就等采薇到来。
德妃一步步往前走,她就那么站在供桌前,垂眸看着沉默不语的沈轻稚和沐芳。
德妃冷笑一声:“皇后娘娘养病,你们就如此放肆,沐芳,沈奉仪年轻不懂事,你也年轻不懂事吗?”
此时坤和宫群龙无首,沈轻稚只是过来替皇后娘娘为先帝守灵的,她是晚辈,这里轮不到她说话,而沐芳虽是管事姑姑,却到底只是高位女官。
故而德妃这话一出口,沐芳便弯下腰去,给她行了大礼。
“是臣监督不力,还请娘娘垂训。”
德妃冷笑一声:“我可垂训不了坤和宫的人。”
宫里的几位妃娘娘,除了宜妃和最晚入宫的贤妃,其余皆是大行皇帝潜邸时的嫔妃,嫁入皇宫都有二十载光阴,如今夫君故去,即便再无感情,是个人都会有些许伤怀。
更不用说她们给先帝守灵,日日都要去正阳宫跪一整日,这么跪了二十几日,即便是谁心里都压着火气。
德妃这话实在有些阴阳怪气,让人无法忽视。
眼看灵堂里一片肃然,沈轻稚思忖片刻,还是冲德妃行礼道:“臣妾请德妃娘娘、淑妃娘娘、贤妃娘娘安,此事事出有因,沐芳姑姑可同娘娘们解释清楚。”
德妃却看都不看她,她寒着脸,直接走到供桌前,不过三两眼就把供桌上的情形看得更清楚。
这凌乱的供桌与染着鲜血的桌布都狠狠刺激着德妃的精神,让她再也憋不住心中的火气,低头就往沈轻稚身上瞪去。
“你是谁?你是怎么当的差?来人,把她拖到慎刑司,治一治她不敬大行皇帝的罪过。”
这声音又尖又厉,十分吓人。
也正是这一声,让沈轻稚头脑迅速清明,理智回笼。
此处是坤和宫的灵堂,德妃喊人来拖沈轻稚,德妃的宫人不敢动,坤和宫的宫人也不会动。
于是在德妃怒喝之后,坤和宫的灵堂里霎时安静如寂夜,竟无一人开口。
德妃脸色越发难看起来。
沈轻稚倒是很淡定,她等德妃呼吸顺畅了,才垂眸开口:“回禀德妃娘娘,臣妾是太子奉仪,此番来坤和宫,是领太子口谕,特来给替娘娘侍疾,替娘娘守灵尽忠。”
她声音不高也不低,说话不徐不慢,但灵堂里的人却都能听清。
她的意思很清楚,坤和宫的人不会动她,而德妃灵心宫的人也无权动她。
听到太子奉仪四字一出,年轻貌美的贤妃也忍不住看了她一眼。
眼高于顶的德妃娘娘不喜皇后,所以她几乎不来坤和宫,对于坤和宫这几年风头正盛的宫人全不熟悉,即便她来,她也不会去看一个太子奉仪是什么模样。
而贤妃和淑妃协理六宫,来坤和宫的时候多一些,自然是知道沈轻稚的面容的。
不过此刻她身穿素服,素雅清丽,峨眉淡扫,加之身份不同,到底同以前不一样了。
要说哪里不同,贤妃还真是说不上来。
沈轻稚自不去管这几位娘娘都如何想,她把方才的话重复一遍:“回禀德妃娘娘,妾领皇后娘娘懿旨,替凤体违和的娘娘为大行皇帝守灵尽孝,是以此刻正在灵堂。”
沈轻稚此刻也意识到,话必须在灵堂里说清楚,故而她一字一顿,说得清清楚楚。
“在娘娘来之前,烧祭宫女被火星烫了手,不小心碰了供桌,供桌上的酒壶翻倒,才弄乱了供桌,此事不过是意外。”
“但到底有不敬之过,之后臣妾会禀明皇后娘娘,由娘娘罚惩。”
这话就说得很明白了。
她身份没问题,为何在这里也没问题,烧纸钱的宫女被火溅到不小心碰了供桌,是无心之过,但弄乱了桌上的祭品却不该,但她是坤和宫的宫人。
坤和宫的宫人,乃至整个长信宫的宫人,都要听皇后娘娘一人调遣,也听她一人奖惩,皇后只是病了,但她人还在,宫里的大小事务自然仍由皇后定夺。
沈轻稚这话说得一点问题都没有。
但她说得再婉转,也是在德妃心口上浇油。
德妃急促呼吸两声,手紧紧攥着,几乎要把手心刺伤。
但她到底在宫里二十几年光阴,很快就把满心的火气压了下来,她微微低头,冷冷看了沈轻稚一眼。
沈轻稚正跪着,德妃只能看到她发顶的发髻,她的头发乌黑油亮,是那么的年轻。
德妃冷冷道:“你是陛下的妃妾,是皇后娘娘的心肝,觉得我动不了你?”
沈轻稚俯下身,声音淡然:“德妃娘娘自能罚妾。”
“呵。”德妃冷笑一声,却并未再同她纠缠。
她转过头,目光紧紧落在桌上的那一滩猪血上:“这血又是怎么回事?依我之见,这血应该是从祭酒瓶中流出,你替皇后娘娘为陛下守灵,是你的孝心,但祭品出了事,却也是你的疏忽。”
这事发生在坤和宫,过来坤和宫守灵的都不是高门大户出身,她们马上就要成为太妃,搬去太妃寝宫,可以说要仰赖未来的太后娘娘而活。
除非她们疯了,也决计不会招惹苏瑶华。
就这几位昭仪小主,定不会把事情说出去,她们还想过好下半辈子。
这事其实可大可小,但不凑巧,德妃、淑妃和贤妃却偏偏在此时来到坤和宫,撞见了这一幕。
这事自然就大了。
沈轻稚垂下眼眸,脑中不停思索,最终还是浅浅看了沐芳一眼,对她比了个口型。
沐芳是皇后身边的得脸姑姑,伺候她二十年,在宫里也不会有人轻易给她没脸。
沐芳先给德妃行礼,然后才道:“德妃娘娘、淑妃娘娘、贤妃娘娘,关于祭酒被换之事,定是有人故意为之。因要给大行皇帝摆祭品,从所有丧仪送来时坤和宫已经经过三人检验,娘娘请看瓶底。”
沐芳伸手在供桌上取了一瓶封好的祭酒,按住瓶塞倒转给德妃看。果然,那祭酒瓶底上面贴了黄签,黄签上赫然写了三个人的名字。
一个是送祭酒的小黄门,名叫史小六,一个是接收检验祭酒的大宫女,名叫姚流云,最后一个就是一一检验并摆放祭品的沐芳。
沐芳声音清晰:“德妃娘娘,臣可以管事姑姑的女官位保证,每一瓶祭酒摆到桌上时,都是御酒坊出的二十年竹叶青。故而,现在其中一瓶里换成了猪血,那一定是有人在夜里更换祭品时故意为之,至于她意欲为何,臣不知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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沐芳声音干净利落,把事情说得清清楚楚,她摆事实讲道理,把所有关于祭酒的事都拿给德妃看。
既然德妃不肯善罢甘休,那所幸就闹个大的,直到把经手的人都挖出来,赶出去,才能罢休。
德妃没有立即开口。
倒是贤妃左看看右看看,颇为客气道:“德妃姐姐,您看灵堂这么乱,打扰了先帝可不好,不如先把灵堂收拾出来,咱们换去花厅再议此事?”
她客客气气给了这个台阶,若是常人也就接了,可德妃却不是常人,她只是淡淡看了一眼贤妃,只说:“已经打扰了,还怕多上一刻不成?”
贤妃被她一噎,立即不说话了。
倒是淑妃温柔看向德妃,此时才开口:“德妃姐姐,扰乱灵堂也是不敬,贤妃妹妹说得对,还是让宫人赶紧摆好祭品,无论如何都不能让先帝灵位旁落。”
她开了口,德妃就不好再不给面子,她顿了顿,回过头看向沐芳。
“沐芳,你是皇后娘娘身边的得意人,这么多年都是谨小慎微,我信你不会在国丧之事上马虎了事,但是有人故意换了祭品,是对先帝的大不敬,是你还有你……”她看了一眼沈轻稚,“监管不力,疏忽不查导致的,这一点本宫说得可对?”
沈轻稚和沐芳异口同声回答:“是,娘娘教训得是。”
德妃点头,面色稍霁。
场面缓和了一下,德妃似乎也不再如刚才那般生气了。
德妃又问:“祭品是何时更换,又是谁人更换?”
灵堂里所有人不是跪着就是站着,根本就没准备椅子,德妃跪了二十几日,早就跪累了,这会儿也不说叫坐,依旧站在供桌前,腰背挺得笔直。
她自然不管别人跪得累不累,她眼睛里也瞧不见别人。
沈轻稚用余光看向她面容。
德妃不及皇后温柔大气,不及淑妃温柔婉约,不及贤妃活泼可爱,不急宜妃明艳照人。
可她眉宇之间的笃定和坚韧,她身上那种高贵典雅,傲视群雄的气势却是最独特的。
这是清溪蒋氏多年教养出来的底气,她在宫里嚣张那么多年,即便现在做了太妃,也不会向任何人低头。
沈轻稚心道今日可有的磨了。
沐芳同沈轻稚对视一眼,才道:“回禀娘娘,先帝奉行勤俭,故而皇后娘娘也不叫把贡品日日更换,供果供品三日换一次。昨日刚好要换,按照之前定下的丧事章程,刚好轮到齐光安排差事。昨夜更换祭品时后面小膳房有事,我不在场,便让齐光仔细盯看。”
沈轻稚这二十几日都住在坤和宫,自然知道沐芳和采薇等人忙成什么样子,昨日的祭品刚好轮到齐光手下的人更换,沐芳便没有过来。
齐光也是娘娘身边的老资历了,沐芳也还算信任她。
可也就疏忽了这一次,便有了这么大的岔子。
思及此,沐芳眼中多了一丝懊悔和恼恨。
德妃挑了挑眉,她问:“齐光人呢?”
沐芳便道:“回禀娘娘,齐光如今临时在尚宫局当差,已经着人去尚宫局唤她,应当两刻便能回。”
德妃便点点头,嗯了一声,目光在所有人面上都扫了一遍,终于松了口。
她淡淡道:“先把供桌重新收拾好吧。”
她一松口,贤妃立即就跟着笑了:“就是的,本也不是多大的事,皇后娘娘还在养病,可不能扰了娘娘的病体,还不赶紧把供桌收拾好?待得守灵结束,咱们便去花厅坐下说话。”
淑妃也跟着点了点头。
事情到这里,德妃的态度似乎也好了不少,语气也没那么凌厉了,反而有种不徐不慢的淡然。
整日里不是哭就是跪,这会儿能有点新鲜事做,确实不急着立即就解决。
沈轻稚心中却总有些怪异,这怪异一时半会儿说不上来,却叫她心中突突直跳。
她垂下眼眸,深深吸了口气,让自己冷静下来。
宫人们被沐芳领着,很快就把供桌复原,染了血的所有祭品都换下,祭酒也换成新的。
这些都摆好后,众人便又行过大礼,心里的大石总算落了地。
又过一刻,今日的守灵也算是结束了,一行人都从蒲团上起身,替哭的宫女黄门进了灵堂,诸位娘娘小主们便从灵堂中出来,去了边上的花厅。
刚一进花厅,及时赶到的采薇便冲德妃行礼:“给娘娘们请安,皇后娘娘适才睡下,不知此事,臣便赶紧前来给娘娘们请罪。”
皇后娘娘病得起不来身,连守灵都得有人替,对此事自然是不知情的,即便下面宫人出了多大的错,都是管事姑姑们的差事没办好,同娘娘无关。
德妃脸上不悲不喜,她在主位上落座,才道:“你也辛苦了。”
几人落座,沈轻稚和沐芳采薇几人站在下首,才人们也陪在边上,一时间花厅里能听到灵堂传来的哭声,断断续续,悲悲切切,扰人心烦。
众人刚坐下没多久,齐光白着脸回来了。
她身后跟了两个宫女,一个是司职宫女红霞,一个是大宫女陈怀绿。
齐光姑姑面色难看极了,她一进来就噗通跪下,行了大礼。
“娘娘,是臣办事不利,办砸了供奉事宜,是臣的错。”
齐光认错很干脆。
德妃慢条斯理吃了口茶,润了润嗓子,这才道:“齐光,昨日是谁更换的祭品?你是否认真盯看了?”
她声音明明很温和,但齐光还是打了个寒颤。
她微微垂下头,低声道:“回禀娘娘,昨日摆放祭品的是陈怀绿和小黄门三子,臣确实在灵堂里盯着看过,但刚开始换祭品没多久,就有个值夜的宫女昏倒了,臣去安排那宫女下去歇息,有片刻功夫没有看顾。”
德妃目光犀利:“把这两个宫女带来,若是不招便拖去慎刑司。”
听到慎刑司三个字,陈怀绿突然抖成筛糠,她哭着伸手拉齐光:“姑姑,姑姑你救救我,我都是听……”
她话还没说完,齐光猛地回头,一个巴掌狠狠打在她脸上:“大胆,看来犯了大不敬罪的原是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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齐光这一巴掌又狠又重,陈怀绿被她打得直接扑倒在地,好半天起不来身。
齐光却不再去看她,只转回身来冲德妃磕头。
“娘娘,是臣御下不严,乱了坤和宫事,乱了国丧这等大事。”
齐光眼中泪水倾泻而下,却没有哭出声,她只是悲悲切切道:“娘娘这宫女同她弟弟自幼入宫,一直是臣训导,多年来早就有了师徒之情,如今她头脑不清犯了错,还请娘娘网开一面,饶恕她一次。”
“娘娘,您给她一条生路吧。”
齐光的声音低低沉沉,看似在为陈怀绿求饶,却一字一句砸在陈怀绿心里。
陈怀绿挣扎着起身,颤颤巍巍跪在了她身后,她眼中有泪,眼眸里却只有心如死灰的痛。
她有许多话想说,有许多内情要宣泄,可话到嘴边,她却什么都说不出来了。
齐光捂住了她的嘴,让她无话可说。
齐光明晃晃告诉她,她弟弟还在她们手里呢,她能怎么办?她敢怎么办?
这一次,陈怀绿低下了头,未再开口求饶。
德妃的目光凌厉,她狠狠睨了陈怀绿一眼,然后便对齐光道:“齐光,这坤和宫还轮不到你来做主,你说要饶了她就饶了她?你算什么东西。”
齐光紧咬下唇,面色苍白,不敢再开口求饶。
德妃对自己的宫人使了个眼色,便有两个人高马大的宫女上了前来,把齐光拉倒边上,让陈怀绿展露在众人面前。
德妃眼中寒光一闪,刀刀刺向陈怀绿,说出口的话,却是对着采薇的。
“皇后娘娘病重,咱们不能让她操心这些细枝末节的小事,采薇,本宫以为这两名宫女都要送入慎刑司,必要严加审讯,才能知晓其动机,你以为呢?”
齐光没资格替娘娘做主,德妃也不会替皇后娘娘做主,但采薇可以。
采薇垂眸敛眉,神情肃穆:“德妃娘娘说得是,今日还好有娘娘驾临,替咱们主持公道,否则臣也不知要如何是好了。”
采薇冲德妃行礼,态度很是恭敬:“谢娘娘帮忙,替坤和宫肃清叛贼。”
她明白说出了皇后的意思,如今正值前朝后宫动乱时,多少双眼睛盯着长信宫,德妃心里也明白。皇后借着采薇的口把话说出来,也算是同德妃握手言和。
虽只是一时的,到底都是为了长信宫,为了他们的孩子。
德妃点点头,表示知道了皇后的意思。
她正待继续说下去,谁料陈怀绿却突然开了口。
“德妃娘娘,”她猛地一个头磕下去,咚的一声,额头都青了,“德妃娘娘,此事是奴婢一人所为,同旁人无关,奴婢是……奴婢是因为嫉妒沈奉仪,想让她被皇后娘娘责罚,才一时糊涂做了错事。”
沈轻稚原在坤和宫时跟陈怀绿关系极差,这个倒是众所周知,只是换了祭酒,沈轻稚顶多就是个监管不力,她又是新帝宠妃,不过也就得几句训斥罢了。
但对于动手的陈怀绿来说,这风险可就大了。沈轻稚微微蹙起眉头,却并未开口,只是遥遥看了一眼齐光。
齐光面上的表情晦涩难辨,只有陈怀绿颤抖的嗓音在花厅里回响。
德妃蹙起眉头,她看了一眼采薇,采薇便心领神会:“娘娘在上,哪里有你辩驳的余地,来人……”
这一次是采薇唤的人,人立即便出现在花厅门口。
几个宫人要上前来拉扯陈怀绿,陈怀绿却抬起头,死死看向了沈轻稚。
她挣扎着,嘶吼着,用尽生命最后一番力气,做了最后的表演。
她冲沈轻稚喊:“殿下心里早就有知心人,你即便再受宠,一辈子也越不过她去,你别得意,你别得意!”
这话没头没尾的,沈轻稚和采薇都皱起眉头。
采薇一个眼神,管事嬷嬷就捂住了陈怀绿的嘴,让她直接消失在了坤和宫。
采薇转过身,冲德妃一礼:“娘娘,既然这宫女已经招认,便先把她下发慎刑司,至于那个黄门,臣稍后再审。”
德妃面容稍霁,她沉吟片刻,开口:“齐光,你是陈宫女的上峰,她犯了错,你要一起受罚,自己去领十板子,罚俸一年。
“采薇、沐芳、沈奉仪,你们三人监管不力,各自罚俸半年,以儆效尤。”
“至于那个黄门,”德妃瞥了一眼采薇,“若是有错,依旧要送往慎刑司,若不是他,也不好再留在坤和宫,这样的人,容易影响娘娘养病。”
这话倒是替皇后着想了。
此事办完,德妃也懒得再在坤和宫盘桓,她直接起身,又道:“今日闹了这么一出戏,我也没心情同皇后娘娘说话了,改日我再来看她。”
如此说着,德妃抬步就往殿外走。
待行至沈轻稚身边时,德妃浅浅瞥了她一眼,大步离去。
倒是后面的贤妃笑眯眯看向沈轻稚:“沈奉仪,恭喜啊。”
太子当了皇帝,沈轻稚麻雀飞上枝头,成了后宫妃嫔,她如今已是七品奉仪,大封后宫时最少要往上封一级,最低也能封为婕妤。
一个普通出身的宫女,年纪轻轻便做了中三位娘娘,可不得恭喜吗?
沈轻稚面上倒是并无喜色,她依次同淑妃和贤妃行礼,同采薇一起恭送她们出了坤和宫,这才松了口气。
这会儿已经到了晚膳时分,夕阳西区,暮霭沉沉。
沈轻稚同采薇一起往回走,道:“姑姑,今日闹了这么一场事,倒是耽搁给娘娘侍奉汤药了。”
此话一说完,沈轻稚面色骤变。
随即,她便顾不上尊荣体面,飞似地往后殿跑去。
采薇只看她窈窕的素白身影如同烟云一般,一个晃神便消失在月亮门后。
“糟了!”
采薇也面色大变,跟着往佛斋跑去。
沈轻稚只觉得心口直跳,因剧烈奔跑而产生的的憋气狠狠积压着她的胸膛,令她胸口疼痛难忍。
但沈轻稚都不在乎了。
她几乎是眨眼的工夫就跑回佛斋,根本不顾守门宫女惊讶的面色,直奔静室而去。
此刻静室里很安静,沈轻稚心中焦急,却并不糊涂。
她飞快奔向静室,一把推开静室的房门。静室之内,朝云和晚霞正在伺候苏瑶华吃药。
朝云刚喂进去一勺药,紧接着就要再喂一勺。
然而此时沈轻稚突然打开房门,巨大的声响惊扰到了喂药的朝云,朝云手腕一抖,汤药只微微洒出来些许,并未掉落。
朝云皱眉回头,就看到沈轻稚因奔跑而绯红的面容,以及额头上晶莹的汗珠。
她正要问话,就听沈轻稚嘶吼道:“不要吃!”
但这话却晚了。
苏瑶华本来正笑着同晚霞说话,这一口温热的汤药下肚,初时还无事,待到沈轻稚推门打断喂药,那药里的阴物便倾巢而出,开始攻击苏瑶华的心脉。
苏瑶华张了张嘴,一口鲜血喷涌而出,整个人如同断了线的风筝,直接弹软在床上。
屋里的三人目眦欲裂,一起喊:“娘娘!”
沈轻稚没有进屋,她刚一转身,就看到气喘吁吁跑来的采薇。
采薇顾不上那许多,她哑着嗓子道:“我已叫了院正,转瞬便道,床边方几内有清毒丹,赶紧给娘娘吃上一颗。”
所幸在此伺候皇后的皆是入宫多年的老人,即便是朝云和晚霞,也已入宫十年之久。
坤和宫的姑姑一个比一个严厉,她们教导出来的宫人也丝毫不差。
故而朝云在起初的惊慌之后,连忙去取丹药,而晚霞则迅速扶着皇后躺好,用帕子擦拭她唇边的血迹。
皇后本就身体虚弱,加之悲伤过度,大病不愈,汤药里的阴物极为对症,只一口就让皇后吐血昏厥。
待得皇后把清毒丹服下,如金纸的面色才稍微回暖,不再苍白阴寒。
沈轻稚后背都是冷汗,她站在静室里,焦急等待太医院正的到来。
因皇后凤体不和,院正这几日白日都在坤和宫前殿候诊,晚上也有医女守夜,所以院正刚一得令,转瞬便来到佛斋里。
他看着晚霞手帕里的鲜血,又去看皇后娘娘的面色,最后沉重地坐在床边,开始诊脉。
沈轻稚此时站在采薇身边,面上竟是前所未有的平静。
这一刻,她终于想明白今日的所有事。
什么祭酒、什么嫉妒、什么一时失心疯都是假的,她们最终的目的就是调虎离山,让采薇离开苏瑶华身边,也让沈轻稚不能在晚药时去看望皇后。
因皇后多年病弱,采薇自己就学了些医,她对于每日的汤药都会嗅闻并浅尝,药方若不换,味道是不会差的。
而沈轻稚心细如发,她鼻子也很灵,她们两人若都在佛斋,这药当真不好送进去,即便送了进去,也大抵进不了皇后的口。
所以才有了之前的那一出荒诞戏。
沈轻稚之前就觉得怪异,祭品被换,无论如何都赖不到重病的皇后身上,幕后之人动这个手相当于白忙活,最后不过打罚几个宫人,罚一罚姑姑们的俸禄,大抵也就罢了。
这事甚至都不会惊起多大波澜,平平淡淡就会结束。
就如同今日德妃这般,初时还很生气,但转瞬便冷淡下来,平平静静安排好了后续事宜。
现在看来,这事一点都不重要。
她们只是想调虎离山罢了。
静室里安静极了,几乎到了落针可闻的地步,沈轻稚心里紧张,手心后背都是汗,刚刚急速奔跑之后的疲乏翻涌上来,让她整个人都轻微颤抖起来。
采薇偏过头看了看她,轻轻在她后背拍了拍,低声道:“我知道。”
采薇也明白了前因后果,明白了这个连环计到底如何。
只是现在明白,却也已经晚了。
那些人对于什么名声,什么口碑全部在意,她们只想要皇后的命。
皇后死了,朝中没有太后,那些人还不得反了天,年轻的皇帝又如何弹压在先帝时德高望重的老臣。
这一桩桩,一件件,皆藏了最狠毒的心思。
沈轻稚深吸口气,渐渐冷静下来。
苍天保佑,只求皇后娘娘平安无事。
就在这时,外面突然传来细微的喧哗声。
紧接着,一行人的脚步声快步往佛斋行来,沈轻稚偏过头,一个高大的素白身影映入她的眼帘。
来者正是继皇帝——萧成煜。
前朝事忙,又要守灵又要操心国事,萧成煜这二十几日几乎日夜不眠,即便如此她也每隔三五日都会来坤和宫看望皇后。
距离上次看望皇后刚过去三日,沈轻稚见他也隔了三日。
三日不见,萧成煜身上的冷意更浓了。
他作为皇帝替先帝守孝,里面要穿龙袍,外面则套孝服,这么里三层外三层穿着,依旧不显得臃肿,反而显得他异常高大魁梧,气势森然。
同之前毓庆宫的那个他相比,似还是那般英俊面容,却又有什么不同了。
萧成煜一进来就看到满脸是汗的沈轻稚,他没有停下脚步,快步来到床榻边。
年轻皇帝高大的身影完全笼罩在了太医院正的身上,让他脸上也渐渐有了一层薄汗。
萧成煜没有开口,只安静等候太医院正的诊治。
片刻之后,周院正松开手,转身冲萧成煜跪了下去。
“回禀陛下,娘娘身体里的寒症被寒冰草激发,再度病发。”
只听咔嚓一声,萧成煜手中还没来得及放下的朱笔被他整个捏碎。
碎裂的竹笔竿扎进他的手心,染红了他的手。
“怎么治。”
众人只听他冷声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