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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一座孤零零矗立在大唐边境的边陲小城,四周荒漠无垠,赤地千里。
远远的,可见一驾马车穿过飞舞的黄沙,缓缓朝小城方向驶来。
“左叔,咱们已经望北行了两日,乌燕镇就快到了吧?”
清脆的声音自车厢传来,那车帘由里而外挑起一角儿,一个脸色苍白的少年露出脑袋,问向前方一身文士打扮的中年车夫。
“快了,就快了。”
中年车夫回头摸了摸少年的额头,面上略微有些焦虑,说道:“这两日里来,越是北行,越是靠近乌燕镇,这风沙吹得就越干越急,明明初秋之际,怎就如此的干燥荒芜。左叔是担心这一路颠簸,还没赶到那殷罗谷,你的身体却首先垮了。”
说罢,放下车帘,遥遥望着那风沙中已经约摸可见轮廓的边城,加快速度向前行去。
这二人正是自关内道一路而来的左南江与赵雪骥。
不多时,原本颠簸的马车逐渐平稳了下来,待赵雪骥再抬帘看去,已经能看见那座由土石堆砌起的,苍苍黄黄,一副残破之相的小城池。
眼见此城衰落景致,赵雪骥道:“这边城好生荒凉贫瘠,比起中原,竟如同来到两个世界。”
左南江摇摇头,不以为意,道:“你生在扶风郡甲第朱门,从小出入丹犀、钟鸣鼎食,荣华富贵尚且享用不尽,又岂会着眼于这个未经粉饰,早已变得千疮百孔的冻馁人间呢?”
说完,似有所感,抬头望天,幽幽低吟道:“妖邪并起人望怨,骊山近仙更近厄。君今看女作门楣,满堂人声皆诺诺。嘿!宵类堂上坐,匹夫怀诤谔……”
赵雪骥静静听着,皱起了眉头,小脸庄重,若有所思。
而马车已经缓缓驶进了小城。
城内两边各有些破落的店铺半歇业半经营,主街之上亦是行人稀疏,只有一家客栈敞着大门,也不见揽客的侍应,既然没有选择,只好径直驱车前去。
左南江在客栈门前拴好马车,扶起愈发显得虚弱的赵雪骥,二人走至店前,直到抬头,才看见一块儿简陋的牌匾横在门顶,上书‘乌燕客栈’。
走进店内,挑了张桌子坐下来,环顾四周,只见这客栈大堂虽然简陋,却也被人打扫的纤尘不染,只奇怪的是这晌午时分,整个大堂竟然不见一个食客。
左南江叫了几声“店家”,却无一人答应,正疑惑间,忽然听见客栈后堂隐约传来“喝哈”之音,二人对视一眼,带着疑惑,径直穿过大堂,绕过一面青石屏障,向着声音源头看去。
只见在这客栈狭小的后院中,正有一名十三四岁的少年在练着拳脚,少年生得乖巧清秀,穿了一件黑色的无袖布衫,浑身大汗淋漓,正在一板一眼的打着一路拳法,只见他矫健腾挪,拳风虎虎,行动之间,浑身骨节“噼啪”连响,像是有一挂鞭炮藏在衣下。
“拳如骤雨,声似鞭风,打得漂亮!好一套翻子拳。”
赵雪骥看见这少年练拳,想起自己在未病之前也是每日勤练拳脚,见猎心喜,不禁扬声喝彩。
那正在打拳的少年,忽听背后有人叫好,吃了一惊,脚下一顿,便即停手。
转过头来,看见了左赵二人,“啊呀”叫了一声,赶忙从旁边一棵老榆树的分枝上,取下一块抹布搭在肩上,朝着二人打了个躬,道:“不知二位客官进店,实在多有怠慢,请勿见怪。”
左南江摇了摇手,“小兄弟无须赔罪,我二人也是刚刚进店,只是见那大厅里空无一人,又听到后院不时传来声响,这才闯过屏障,说来倒是我们唐突了。”
赵雪骥笑道:“小哥打得好拳法,看得我心痒痒,来日无事,倒可以切磋切磋。”
“打得不好,让客官见笑了才是!”
清秀少年见他们如此和气,心下先松了一口气,挠了挠头,解释道:“只因这客栈里上下只有我和祖父二人打理,他老人家适才出了门,我瞧着没有客人便在这后院里活动活动,不想这一活动却是误了时辰。”
一边说着,看了看两人身上的风尘,道:“请问你们是要打尖还是住店?”
左南江道:“小兄弟不必麻烦,只要给我们准备一桌饭菜,两间上房,我们在此休息几日,便要离去。”
“那好,客官请去大堂稍候,我这就去生火造饭。”少年点头一笑,一溜烟儿跑去了灶房。
二人又转回大堂坐下,等不多时,便见那清秀少年端出了一盘盘的菜品,四素一荤,虽然只是些平常菜肴,但二人一路长途跋涉,吃腻了干粮,眼见这些热气腾腾的饭菜早已食指大动,可是吃了还不到两口,相视一眼,均露出些许惊讶。
饶是这年轻时曾经做过游侠儿,五湖四海皆有涉足的左南江,此时也忍不住开口称赞:“想不到在这黄沙莽莽的边城之中,竟也有如此了得的厨艺,真是难得的很。”
赵雪骥大点其头,“是呀,即便是我家的后厨那也不过如此,况且这清汤寡水、白菜豆腐的,能做出如此滋味实在不易,可见烹饪功夫了得。”又不无惋惜地道:“可惜此地过于荒僻,小哥把店开在这里,却是埋没了手艺。”
少顷,桌上的四素一荤,就在二人的交口称赞下,如风卷残云一般,被解决了个干净。
那清秀少年赧然一笑,摆了摆手,道:“我这都是些微末功夫,难登大雅之堂,我爷爷的厨艺才叫了得呢!只是他老人家懒散惯了,每天只下一次厨,只做一锅菜,今夜两位如果睡得晚,可以在亥时时分下来大堂,每晚那个时候这里可热闹了!”
左南江诧异道:“亥时是入定时分,那会儿下厨会不会稍嫌晚了一些?”
赵雪骥道:“难道说在亥时吃饭也是这乌燕镇独有的风俗习惯不成?”
“不不不,两位误会了。”
见二人疑惑,那清秀少年小脸微红,赶忙解释道:“亥时下厨只是我爷爷自己的习惯,但是因为这乌燕镇地处边界,就算是在深夜里,也多有来往的商贩,以及歇脚的行客,所以到那时这大堂里并不冷清,而他老人家一生喜欢热闹,也喜欢听些奇闻异事,所以跟那些商贩走卒都混得熟悉,为了多听些外面的故事,他才肯亲自下厨招待,所以每晚都会有很多人在这里打尖,一类人是为美食而来,还有一类人却是专为那热闹而来。”
听到此处,左南江与赵雪骥相视而笑,只觉得这乌燕客栈虽然破落简陋,但是一个小小少年就有这么好的厨艺,比他厨艺还高的祖父,以及每晚亥时相聚一堂的那些个说热闹的人和听热闹的人,都让这普通的客栈立时变得有趣了起来。
左南江笑道:“幸亏小兄弟提醒,这么有趣的夜晚左某可不想错过。”
赵雪骥也笑眯眯的,点头连说:“有趣。”
二人面上惊讶又好奇的神情,那清秀少年像是已经司空见惯,笑了笑,道:“适才已为二位烧好了热水,客房就在二楼,请随我来。”
左南江与赵雪骥一路上挟裹风尘,难得洗漱,闻声欣然起身,跟随在那少年身后向楼上走去。
上至二楼,各自挑了一间敞亮的房间,好生洗漱一番,才感觉有些倦意,一躺床上,便沉沉睡去。
半日无话。
晚些时分,赵雪骥悠悠醒转,坐直了身子,目光却显得有些凄迷与空洞,像是迷迷糊糊的还未睡醒,又像是一个戴惯了面具的人,忽然间卸下了伪装。
回想起来,自从七岁那年父母双双失踪,他就变得极为独立与自律,鸡鸣则起,日落而息,不论是诗书礼仪还是拳脚骑射,并不需要任何人的监督与催促,就能做到最好。
在那个繁华的扶风郡,只有提起一句赵家公子,不论是谁,都得竖起一根大拇指,夸一句:“天资美质,少年英才!”
可惜天意弄人,自从十三岁那一年身染此疾,每日由早到晚,时如身处冰窖,时如置身火炉,时如荆棘刺骨,就在这百般劫苦之下,他活了三年。
这三年来,他的身体每况愈下,眼看着在赵家里的地位一落千丈,多少献媚变成了白眼,多少奉承变成了讥诮,就在他了无牵挂,准备安心等死之时,左南江突然出现在他的生命里。
在他的面前,左叔从来是一位诲人不倦的慈爱长者,但在外人眼中,左南江却是一位杀伐果决,剑震扶风郡的剑道魁强!
这个突然出现的左叔只说是与自己父母有旧,便带着他离开了家,辗转各地寻访名医,这一路兜兜转转,已过去了大半年。
眼看着左叔为了他的病劳心伤神,半年来两鬓染霜,额添横纹,他能做的也只有尽力去隐瞒真实的病情,每日里故作轻松,强颜欢笑,不想让左南江再替他担心,他的病一直都比左南江所知道的,要沉重得多。
此时距亥时尚早,晚风微凉,赵雪骥端坐着,披起一件单衣,遮住了那瘦骨嶙峋的身体。
只见他神色一正,盘膝坐起,两眼微闭,口鼻翕张之间,一呼一吸时短时长、忽轻忽重。
这是在他年少之时,偶然救助了一个行脚头陀,那头陀本来遭遇了意外,行将就死,是他将其带回了赵家悉心救治,好生照顾数月,才终于挽回一命;那头陀在离去时十分感念他的恩情,遂留下这一门吐纳导引之法。
虽说并不是什么高深的内功心法,全篇只有寥寥几百字,可奇异的是,在他每日呼吸打坐,照此法运行内气之后,每每能感觉到通体轻盈、神清气爽,似乎对病情亦有莫大好处,是以多年来勤练不辍,未尝有废一日之功。
当体内那一丝弱小的真气艰难地运行过九个周天,赵雪骥缓缓睁开眼睛,身上多了一层汗水,苍白的脸色似乎也稍稍红润了一些。
这时,门外传来了左南江敲门与询问的声音。
起身去开了门,只见左南江早已换了一身干净衣服,安静的等在门外。
赵雪骥上看下看,咂了咂嘴,笑着调侃,“左叔这么爱凑热闹,比我还殷急,却总爱说年轻时自己是多么的飘逸出尘,多么的锐不可当,现在细想起来,实难教人相信呀!”
左南江老脸一红,辩道:“少年人锋锐在表,年至不惑,那些锋芒几经跌宕,自然要深藏其里;这些道理要等你有过经历之后才能明白。”
“我是辩不过你这假文士,不过自亥时起,这楼下动静愈大,我也很想去看看!”
二人说说笑笑,怀着好奇与疑惑,走向楼梯,一边拾级而下,一边侧目看去,只见整个大厅人满为患,哪里还有白日的冷清?一眼看去,有贩夫走卒、有九流三教、有异域行商、形形色色的汇聚一堂,虽然很是嘈杂不堪,但也有几分别样的新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