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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已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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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章

    我没想过自己还能活过来。

    毕竟,生尚且会死,死却不能复生。一生数十年,抉择靠己,生死由命。到人世间走一遭就已经算是福了,更别妄想死后还能重活。

    可我居然真的活过来了。

    更没想到的是,我活过来后,见到的第一个人,居然是我的丞相,我长子的老师——

    王琅。

    我脑子有些迷糊,不敢确认是不是王琅,便仔细看着他。

    他穿着一身月白色常服,盘膝坐在榻上,几案上摆着宣纸和墨宝。从茶杯中冒出一缕缕雾气,他执起笔,大概要在纸上写些什么。

    忽然,他转头看我。我正看着他,于是四目交接,对上他波澜不惊的眼睛。

    “朕……”我刚一开口,却因脑子还迷糊着,不知该说什么。心里有些疑惑的想,丞相怎么会在朕的寝宫?于是想问王琅,便开口:

    “丞相,你怎会在朕的寝宫?”

    他搁下笔,摇了摇头。“此处并非是陛下的寝宫。”

    嗯?不是?!

    我反应过来,皱起眉,仔细观察这儿。

    屋内桌椅俱全,书架上摆放着数不清的书籍,还摆设着五六块通透美丽的玉石。屋与屋之间,挂着一道垂下的珠帘,将这儿和卧室隔开。帘下还摆放着一盆不知道名称的盆景。

    的确不是我的寝宫,我心想。我寝宫里的东西可比那些破书破石头好上千百倍。

    那儿有我所爱的恭长命的山水画,有八角琉璃飞玲灯,有各个版本的《乐无居士游记》,还有一本珍藏的乐无居士临死前的手稿。

    想到我再也见不到寝宫中那些玩意儿,我就长长地叹了口气,那可是我寻了好多年才寻到的啊。

    这般想着,就听见一道笑声。我看过去,恰好看见王琅面上还未掩去的笑。王琅本就生的极好,岁月似乎没在他身上留下痕迹。只不过小他四岁,临死前我已经四十有一,鬓间却黑白交杂,面上甚至有了深深的皱纹。可王琅呢?这些年仿佛没变过,还是一头黑发,面上甚至没有皱纹,一如十几年前初见的模样。

    此刻笑起来,就更像一个朝气蓬勃的少年可。我心里却被他笑的迷糊,不明白这有什么可笑的。我不就是心疼我那些个玩意儿吗?

    我有些恼怒,愤愤地瞪了王琅一眼。他大概也觉得没那么好笑,清咳了两声,便又拿起笔写。

    见他在忙,我不禁回想起我死前的那段日子。

    我于七八月交病倒,而后便一病不起,在寝宫中躺了数月,终日受病痛折磨。后来勉强活动了些日子,却不过苟延残喘,勉强度日,直到死去。

    本以为临死时会轻松些,谁料,又看见许多让人悲哀的往事。

    思及此,临死前看见的景象仿佛还历历在目。若是往日,我只觉得要心痛得呼吸不上来,可现在,我却没有感觉。

    我低头看这若隐若现,浮在空中的身子,心情复杂。

    其实,我并不是又活了过来。

    “丞相,朕这是怎么了?明明该是个死人,可我却还能存在于此。像是戏本子里死而复生的黄大仙一样。”我问。

    可黄大仙有身体,是实实在在的。我没有。

    王琅听了又笑:“陛下和那黄大仙可不一样,那黄大仙是妖,妖丹还在就还能修炼出……”似是觉得不能说下去,他顿住,拿起茶杯抿了一口。又转了话:“陛下虽身死,可魂魄还在,虽虚弱,但总归有那一口怨气撑着。”

    他讲的神乎奇乎,我听得却是云里雾里、似懂非懂。

    那什么妖、什么修炼,我只有幼时在下人的杂书看到过。只不过后来被祖父发现,生怕带坏了我们这一干儿孙,像哀帝那般,便命人搜出来,全部烧光毁尽了。

    哀帝学杂书、话本子里那样修仙去了。便禅位给小王爷。小王爷一上位,下令搜集并焚尽天下间有关神鬼、修仙修道的书籍。并颁布律令,若是再有此类书籍出现,流传者罚百贯、书局罚千贯,还得到大理寺备案,而那篆书者更是要去大牢里顿上半年。

    此令一发,各书局、笔者闻风丧胆,从此天下间再此类书籍。

    而我,直到上位也再没看过。

    即便幼时窥探了几眼,其中的内容却也因隔着的时年太久远,且那些年过于动荡混乱,因此变得毫无印象。

    所以,王琅这一说起,我便是云里雾里、似懂非懂。

    他大概也看出来我不懂,停下笔叹了口气,却也没有解释,说:“不过即便没有这道怨念,臣也不会令陛下就这样死去。陛下可是臣的贵人。”

    我心里清楚的很,却故作不懂,问:“朕哪儿来的什么怨念?朕平生大度,从未怨过谁。”

    王琅但笑不语。

    这时他转头看我,面上带着一贯温柔的笑,眼里写满了感激。他这般神情我十分熟悉,因与他相处的这十几年中每年都能瞧见几次,有时是我无意间回首的一瞥,有时是他在朝中进谏,有时是在九死一生后。总之,看过许多遍。

    每每看见他流露出这副神情时,我也会无比庆幸;若非当年无意之中救下他,想来也不会有我今日。即便我当年救他,并非出于本意。

    咳咳,具体什么原因,不说也罢。说了反而不好。

    但是,我清楚。我于丞相,是恩人;丞相与我,亦是。若是无我,丞相或许早已死去。若是没有丞相,也不会有我今日成就。

    丞相,乃我一生挚友。亦是我的贵人。

    所以看见他这般,我也付之一笑。

    王琅这才开口,说:“陛下……”

    我打断他,道:“惠元帝已死,我现下不过你口中的魂魄罢了,无需再称我为陛下。”

    他点点头,改了称呼:“公子。”

    “现下,公子的魂魄极为虚弱。若是不好好温养,迟早有一天公子会因此而魂飞魄散。”他正色道。

    我闭上眼睛想了想,觉得无所谓,不过是偷来浮生一段日子,不要也罢。

    便说:“不必温养了。左右我已死,已经断了人世间的牵挂。这平白换来的苟且,不要也罢。”

    他皱眉看着我,大概是不认可我这样的想法,却又无可奈何。然后我看见他闭眼沉吟了会儿,右手中忽然出现一面鸭蛋大的铜镜。我惊讶这凭空出现的铜镜,就看见他朝我招了下左手,示意我过去。

    “公子不是问那怨气吗,我便让公子瞧清楚吧。”

    什么怨气!我又不是真的不知道。

    但我还是好奇他会给我看什么,于是慢慢向他飘去,随着我的靠近,铜镜镜面像水一样渐渐泛起涟漪。那涟漪中似乎出现了什么,却若隐若现。待到我飘到他身旁,那场景又逐渐清晰了起来。

    镜中的场景不断变换,最终定格在一处宫殿中。宫殿内有人影晃来晃去,却看不出是谁。我弯下腰盯睛一看,待看清楚后,心生厌恶,忍不住拿起铜镜朝地上摔去。

    铜镜咚的落地,碎成好几块,零散的躺在地上。

    王琅没有捡,反而惊讶的看着我,大概是没想到我会有这么大的反应。我弯起嘴角嘲讽的看他,却又觉得心烦,索性闭上眼得个清静。

    没想到他竟给我看这个。

    半响,我听见清脆的碰撞声,他长长叹气,说:“公子何必呢,若不是靠这口怨气撑着……”

    我不耐烦打断他:“你不是说即便没有这怨念,也不会让我就那么死去吗?那你还给我看她做什么。”

    “是,即便没有这道怨念,我也会让公子以另一种方式活着。”他顿了顿,又接着说:“可是公子这道怨念不散,即便温养好公子的魂魄。公子也会因着心中怨念越来越大,变成厉鬼,不复往生,最终魂飞魄散。”

    我睁开眼看他,他一脸真切,眼神担忧,说:“只是没想到,公子看了一眼就气成这样。”

    说完,他弯腰将铜镜的碎块捡起,拿在手中开始拼合。我不解的朝他扔了个眼神,心想,破镜怎么能重圆呢?就见本来碎成好几块的铜镜,居然在他手中恢复原状。然后,我看见铜镜又如之前一样泛起涟漪,涟漪过后,露出与之前不同的场景。

    镜中的女子已不复之前低头书写姿态。此时她站在满园桃树其中一株前,眯着眼,正扬起头将鼻子凑到一枝桃花上,去嗅。这回我清楚的看见她的脸。她脸上挂着明媚的笑,眉眼却紧凑着,细细看,能看见眉眼间挥之不去的哀伤。

    接着她睁开眼,像是感觉到什么一样,朝镜外我这边看来。我明知道她看不见,却还是匆忙飘到另一处。再看她,就看见她眼里的后悔。

    我连忙闭眼,心底有些抽痛,像是被人狠狠甩了几鞭子似的。

    我上位前的那十五年,在乱世东奔西走。招兵买马,天下贴满了逮捕我们一共人的告示,令我们终日像过街老鼠样东躲西藏。若是不幸没躲过,遇见了军队,便是九死一生。

    我在这样的困境中苦苦挣扎。想起她年少时的模样,想到她会嫁给别人,便心中不甘。我每次都因着心中这一丝不甘,才坚持下来,最终得以解脱。

    可我心心念念的这人,却也是最后让我死的人。

    此刻她眼里流露出后悔,可我却忍不住笑起来,想要嘲讽。既然后悔,当初又为什么要在我的药中下毒呢?

    我笑到眼角涔出泪水,还在不停地笑。心里越想越多,若是临死前没有看见那走马灯似的场景该多好。

    如此,我就不会知道,我心爱的人竟是真正害死我的人;如此,我就不会因怨念存在于人世,不必受每日因想起她而带来的痛苦。

    想到最后,我只觉得头痛欲裂,令人烦躁。我忍不住抽泣流泪,身子轻轻颤抖。恍惚间听见王琅大叫一声“不好”,接着又低声念叨了几句。我天灵盖与背后,同时传来一阵刺骨的寒意。我一激灵,顿时清醒,摆了摆头,盯着王琅。

    “我……”我想问他我怎么了,却问不出口。然后我就看见我的身体越来越透明,甚至能透过我的身子,看见身后的物品。

    我张大嘴巴,震惊地朝王琅看去。

    他皱着眉,双手揉着太阳穴,似乎觉得有些疲倦。见我这般,皱起眉又深上几分。语气有些不好地问:“公子方才在想什么?”

    我有些心虚,便闭口不言。

    他叹了口气,语气稍微放柔了些,说:“公子现在不同往日,魂魄虚弱的很,一个不小心就会魂飞魄散!且魂魄又容易受情绪影响,经不起太大的波动。”

    “幸亏及时让公子回神,再迟恐怕就控制不住了。公子的魂魄本就虚弱,经不起波动,方才那般就是雪上加霜,所以魂魄才会变成如此。只是,要与正常魂魄一般状态,恐怕得多耗上些时日,约莫一个月左右。”

    “那就好好温养吧,我定不会再说不必温养的话了。”我愧疚道。

    “还有,劳烦公子不要再去想刚才那些事儿了,免得又像刚才一样无法控制。”

    我点头应他。

    他欣慰地看我一眼,接着又转过身在纸上,我忽然有些好奇,想要看看他写的是些什么,便凑过去看,上书:

    二十余年如一梦,此身虽在堪惊。

    我无声地张大嘴,一时间,悲愁垂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