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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久之后,英国公府。
窗外树木葱郁,阳光明媚。张维迎很好地执行了朱由检对张无忌的禁足令,特地选了一个幽深僻静的小院,勒令张无忌反省思过。
作为对他冲动的惩罚,张无忌的活动范围被限定在小院内,身边无人伺候,连前来运送生活用品的下人,也被被禁了口,不得与张无忌交谈说话。
一个自由习惯了的人,在这样狭小幽闭的环境里生活一个月,的确是一种肉体和精神上的双重考验,初时自然是有些憋闷的,好在已快入夏,小院里景色怡人,偶尔可以看看风景。
再说那些下人虽然被禁了口,可都还带着耳朵过来的,对张无忌的一些要求,经请示后倒也满足了他,比如购买书籍之类。
张维迎进来的时候,张无忌正在津津有味地看着《资治通鉴》——这是沈锐给他推荐的书籍之一。
原本张无忌并不喜欢看书,某次与沈锐喝茶聊天,感叹于沈锐的知识渊博,便让沈锐推荐几本好书,这个时代值得去读的名着不多,不过如果想找的话,也是有的。沈锐当下坦言,若确实想读书,不妨看看《史记》、《资治通鉴》。
本来这只是张无忌一时心血来潮的玩笑之语,后来一如既往地诸事缠身,书自然是无暇购买观看,但书名倒是记在心中,禁足期间无所事事,忽然想起,便让下人买来,本来打算消磨下时间,不想这一看却入了迷,一月时间竟不知不觉地滑过了。
“父亲!”张无忌见张维迎前来,连忙起身行礼。张维迎“嗯”了一声点点头,算是回答,他在张无忌搬来的椅子上坐下,微微抬头看着下首不远处低眉垂手的张无忌,说实话,无论从长相、性格,自己这个嫡三子都像极了年轻时的自己,在诸多儿女中,自己最喜欢的就是他。
一月前乍闻张无忌因上书触怒皇上被解职禁足,张维迎一开始颇有点恨铁不成钢的恼怒,后来仔细想想,这未必是坏事。
历朝历代,皇家对功勋权贵采取的是即拉拢又打压的政策,一般来说,开国初期极力拉拢,皇权巩固后,中后期开始打压限制他们在各个方面的影响力。
具体的来说,就是让他们位高而权不重。张无忌作为功勋之后,注定了在仕途上不可能走的很高,这种不可能与能力运气无关。
像锦衣卫这种强力机构,勋戚们并非没有高级职务,这些职务听起来很吓人,但那多是虚职,懂行的没人拿他当回事。
张无忌能在北镇抚司当上有实权的权知镇抚使,已经是一个异数,能与他比肩的,要数天启年间的北镇抚司镇抚使许显纯了,许显纯为驸马都尉之子,也算是勋戚在锦衣卫里的实权高官。
但张无忌在权知镇抚使上待了一年多没有转正,大多数人觉得是朱由检念旧,报答当年王俊臣的投诚之恩,如今回过头来仔细想想,却也值得商榷,这个少年皇帝的心思,如今连张维迎这个在名利场里摸爬滚打了一辈子的老油条,也捉摸不透了。
“怎么样无忌,这一个月过的可好?”
张维迎随手翻了翻桌上的书,问道。张无忌沉默了片刻:“回父亲,孩儿整日与书为伴,心中倒也充实!”
“为父记得你以前不怎么看书,《史记》……《资治通鉴》,都是好书……以史为镜,可以照古今……嗯,怎么想起来看这个?”
“一个朋友推荐的,以前……事情多,顾不上,这些日子闲暇,才使人买来看看,的确是好书!”
“是你那个叫沈锐的朋友吧?”
“是!”
张维迎看了张无忌一眼,“不用刻意去调查,你的那些朋友,大都是些行伍出身,抓人审讯还凑合,在读书方面,还是这个叫沈锐的小友懂行!”
以张维迎的能量,要打探时常与张无忌交往的人的情况,乃是小菜一碟,以前或许他不屑于去做,出了这档子事,出于谨慎的考虑,可能张维迎还是派人调查了一下,背后是否有人唆使。
张无忌心知肚明,无论父亲的动机如何,他都无法指摘,所以他并未辩解。
“好了,先不说这些,在说正事以前,为父有几句肺腑之言……无忌啊,为父知道你心中不服,但处世为人,总有不如意的地方,会做事、能做事固然是好事,但你要知道,我们这种身份,有时候什么事都不做反而更好……
从某种程度上来说,皇家需要的是我们雪中送炭,而非锦上添花,那些事你不做,自然有人去做,或许旁人并没有你做的那般好,但对于皇家来说,统统没有关系,他们需要我们坐在这个位置上,在最关键的时刻出一把力……所以处在我们这个位置,能力强不一定是好事啊!你看不惯这个世道,那也没错,我们父子私下来说,目前朝堂妖孽横行,群魔乱舞,说实话,为父也看不惯啊,但那又如何?”
张维迎突然提高了声音,一改先前的和颜悦色:“你能改变什么?你在那个位子上,你在明面上的一言一行,所做的每一次选择,都会被有心人看在眼里,记在心中,他们希望从中找出错误,随时上来咬你一口……
当然,如果不是什么大错,也不能拿我们怎么样,但天威难测啊!凡事都怕个万一……我要你知道,我们身居高位不假,但虎视眈眈的人实在太多了,国公世家是祖上拿命拼回来的,万不能断送在我们这一代身上,往后不论你做什么,请想想你身后的几百口人,你可明白?”
房间里,张维迎说完这句比较严厉的话,目光也渐渐阴沉起来,张无忌虽未抬头看他,却也觉得房间里温度似乎骤然下降了不少,头皮更是一阵阵发麻,于是老老实实地回答:“父亲的教诲,孩儿……谨记在心!”
“现在说说正事!”张维迎平复着情绪,目光也柔和下来,“刚才骆指挥过府,传达了皇上对你新的任命,到南镇去任镇抚使一职……本来,为父的意思是,以我们的家世,你做一个闲散人员也无不可,不过,既然皇上与骆指挥如此安排,我再去替你请辞,就显得矫情了,这对你也不大公平,毕竟人生在世,能做一些事也是好的。
不过,按为父的意思,你这个南镇镇抚使,主要管本司衙门日常事务与南七省的一摊事,至于北六省的事,你就不要掺和了,省得给我找麻烦!骆指挥也答应了……任命刚刚下来,本来可以晚几天去赴任的,但骆指挥说,你那个叫沈锐的小友家里出了点事,要回大名府一趟,他以前出过一次意外,想必你是知道的。他父母不放心,所以骆指挥征求为父的意思,看能不能你俩一同出发……为父觉得,虽然时间仓促了点,但骆指挥在你的事上不遗余力的帮忙,看他的面子,我替你答应了……你这里没有意见吧?”
张无忌忙道:“既然是沈锐的事,孩儿自无不允!”
“很好,刚才为父说了这么多,此次再去上任,谨记慎言慎行,自当好自为之吧……待会你去“德胜楼”,骆指挥在那里为你饯行,具体细节,到时你们自己商量!”
“孩儿明白!”
德胜楼。
骆养性给张无忌所谓的饯行其实更具有象征意义——在雅间里,他对张无忌以后的工作做了一些指示,又询问了到南镇需要带走的人选,然后离去。
沈锐进来的时候,满桌子的酒菜还未动过——他原本就在隔壁房间,骆养性离去时,叫人通知他过来,陪张无忌吃顿午饭。张无忌看来也知道沈锐会来,他见沈锐进来,笑着站了起来,沈锐则快走几步,张开双臂。
正准备拱手的张无忌愣了愣:这是什么意思?就在他发懵的档口,沈锐给了他一个熊抱,然后用力地在他后背上拍了几下,被一个大男人抱着,张无忌一时颇不舒服,猛地推开沈锐,笑骂道:“你小子,人小鬼大,两个大男人,搂搂抱抱,又没有断袖之癖,成什么体统?”
沈锐哈哈大笑:“就知道大哥一时间会反应不过来,其实这也是男人之间表达感情的一种方式,与那些恶心人的癖好没有半毛钱的关系……嗯,如果大哥觉得此举太过剧烈,小弟还有一种比较文雅的方式,想不想试试?这整天的鞠躬作揖,也太无聊了!”
张无忌道:“既然是文雅的方式,我倒想见识见识,看你能玩出什么花样……对了,半毛钱是什么意思?”
沈锐拍拍额头,无敌是多么寂寞:“这个……以后再讲吧,现在先伸出你的右手……”
张无忌依言照做,沈锐也伸出右手握住了他,然后用力摇了几下,一本正经的说:“同志,你辛苦了!”
张无忌被沈锐弄的哭笑不得:“这就是你说的比较文雅的方式?我看也不过如此嘛!”
沈锐抽出手,拍拍张无忌的臂膀,作了一个坐下来的手势,笑着说:“大哥请坐,这个礼节有一个名字,叫做握手。当然,前面那个也有一个叫法,名曰熊抱。作为一种新的见面礼节,一开始自然不大习惯。”
沈锐在张无忌的对面坐下,继续道:“国人自诩礼仪之邦,人与人之间见面相互打躬作揖,然后说些恭维的话……但这之间是隔着距离的,没有肢体间的接触,怎么说呢……似乎有一种敬而远之的意思,说句不中听的话,虚伪的成份居多……当然,小弟并非是有一杆子打翻一船人的意思,有部分人还是做到了言行合一。
礼节发展到了现在,小弟觉得更多的是一种形式,已经失去了他本来的意义,我们见了朋友拱手,看见长辈作揖或跪拜,至于在官场上,礼节的形式主义更是严重,这已经是出于等级森严的考虑了,大哥自然比我懂得多,小弟这里就不发妄言了……”
沈锐起身给两人酒盅中倒满酒,就那样站着端起来:“来,你我兄弟许久不见,这杯酒,乃是给大哥压压惊,小弟就先干为净了!”张无忌看着沈锐一饮而尽,有一瞬间的恍惚——当年初见沈锐,沈锐比他矮着一头脸上青涩之色未褪,如今二人站在一起,沈锐已比他高小半个头了,他还没有从沈锐天马行空的言论里走出来,好在沈锐也不是第一次这样了,他很快反应过来,恢复了小公爷本性,站起来端着酒杯笑道:“压惊,压什么惊?你道本公子是那么经受不住打击的人吗,要我说,这一杯应该是我们兄弟久别重逢的一杯,来,你那杯不算,再满上我们重新来!”沈锐心中腹议:这么快就掌握主场了,不愧是见惯了风浪的人啊!他无奈将自己的酒杯再次斟满,与张无忌的杯子一碰,“也好,就为了你我兄弟的重逢干杯!”
两人将酒喝完,落座。恢复了状态的张无忌招呼道:“来,吃菜吃菜!午后还有些东西要准备,你我浅尝轻酌即可……被关了一个月,话都没说几句,今日要好好与老弟唠叨唠叨,说实话,要不是老弟推荐的那几本书,闷也要将人闷死了!”
不待沈锐询问,张无忌便将这一个月来的情况说了一下,沈锐听了笑道:“你这算什么,简直是小儿科,好歹还有个院子,既有风景又有书可以看。如果将你关进一个一人见方的小黑屋,吃喝拉撒都在里面,四周静的只听见自己的呼吸声,我保证不出三天,你出来时路都不会走……”
张无忌闻言指着沈锐笑道:“兄弟不去北镇抚司真是可惜了……”
他将手放到桌上:“老弟这个法子,有机会可以验证一下,不知这方法有何名称?”
“验证下到是可以,不过我建议你,把人关进去最好别超过三天,那是会死人的。这个方法,有一个形象的称呼,我们叫他‘禁闭’!”
“禁闭?……的确形如其名,不过我很好奇,你是从哪里学的这些新奇的词语与想法?”
这句话憋在张无忌心中很久了,沈锐小小年纪,上知天文,下知地理,对事物的预判准确的惊人,每每还有让人闻所未闻的新鲜词语出现,实在是让人怀疑。
作为国家特务机构里的领导人之一,张无忌天生敏感,只是一开始以为沈锐聪明,加之书读的多,可能看些上古孤本,口出惊人之语也不足为奇,所以不曾询问。
后来两人成为朋友,沈锐又没有不利于国家的行为,张无忌怕沈锐反感,也不好意思张口。他曾经对沈锐的身份有所怀疑,暗中派人调查过,找到了王恭厂大爆炸后与沈锐接触过的乞丐,那些乞丐众口一词,确认有一个十二三岁的小乞丐是大爆炸之后出现的,当时头部受伤,几天后便跟了乞丐中的名人范成良,后随范成良离开,据说是要回大名府的老家。
张无忌又派人到大名府暗访,结果与沈锐所讲的经历差不多。他甚至调查了沈锐爆炸之前的情况,得到的消息无非是这个少年聪明,书读的好,但也调皮,性格有些乖张,但并无大恶,总体上还是少年心性,没人听说其有未卜先知的过人之处等等。
从调查的结果来看,沈锐的身份并没有问题。但张无忌心中的疑虑从未打消过。虽然这些调查都是暗中进行的,但依沈锐的本领,张无忌也不敢肯定沈锐毫无察觉。
以往他任职北镇抚司,冒然询问怕有侦讯的嫌疑,可能影响两人之间的友情,所以按在心中不表。
今天张无忌卸下包袱,以一个朋友的身份来问,他相信沈锐一定明白他的心意。正如张无忌所想,沈锐闻言笑笑道:“大哥这句话憋在心里很久了吧,其实你我兄弟一场,大可不必顾虑太多,能说的,小弟自然知无不言。现在,小弟就来解大哥心中之惑,不过在这之前,小弟想慎重的问一句,大哥可否听过南柯一梦的故事?”
张无忌自然知道这个故事的大概,但他一时间揣摩不出沈锐的意图,只是见沈锐说的认真,才郑重其事的点点头算是默认。
沈锐继续道:“接下来小弟所说的,如果超乎大哥你的想象,请参照南柯一梦……”
反正已经给袁崇焕讲过,对张无忌,不妨再讲一遍,只是给两人所讲的内容,侧重点又有所不同。
“那天小弟在爆炸中受伤昏迷后,只觉进入了另一个国度……”
沈锐信口将来,张无忌生于国公世家,本身见识不凡,又在锦衣卫要害部门任职多年,也听闻过许多稀奇古怪的事,虽然有南柯一梦作为铺垫,但沈锐所描绘的大同社会,还是令张无忌惊诧莫名,这是他做梦也不会料到的。
沈锐只是说了民生方面的大概,其他的基本没提,张无忌心思玲珑,清楚沈锐对他所说还是有所保留,因为一个国家,如果做到了富强、文明、公平公正,那么保障他运作的军队必定十分强大,基本上外部的威胁影响不了内部的稳定,从这个方面考虑,这个国家的军事,起码可与本朝初的洪武永乐期比肩。
虽然是梦境,但军事话题乃禁区,出于自我保护,沈锐有意略过也情有可原。原本张无忌想知道沈锐是如何有超越常人的见识的,如今沈锐做了解释,如果不是曾经调查过,张无忌对此解释还会有所怀疑。沈锐在没有人直接证明存在的时间只有一两天,这两天时间无论如何也不会获得如此多的阅历,也只有用梦境来解释得通。
俗语说一梦千年,南柯一梦的主角在梦里生活了大半生,经历了荣华富贵与落魄,醒来时也不过个把时辰左右,既然有前车之鉴,沈锐的解释还是比较可信的。至于沈锐所隐瞒的另外一部分内容,以及沈锐未卜先知能力的如何获得,张无忌虽然很想知道,但沈锐既然不说,想必也有他的理由,作为朋友,张无忌也不好再追问。
纵然梦里繁华似锦,醒来不过是昙花一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