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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不觉,又等来了冬季。阿荣已经跟在莫斯医生的身边,有了一年半的光景。
他已经习惯了站在手术台跟前,看着莫斯医生拿起手术刀,划开病人的肌肤,眼前血淋淋的样子。也学会为受到创伤的患者,处理简单的伤口,并进行绷带包扎。此外还被莫斯医生逼迫就范,强撑了头皮,学着为产妇如何接生。
陈香梅每隔十天半月,就会来看望阿荣一次,为他带来换洗衣服。
自从进到教会医院,阿荣一次也没能回过家。中村登和他的日人手下,不仅依然霸着新亚舞厅三楼的多个客房,还把地下室也强行占用了好几间。
迫于中村登的淫威,陈香梅只能是忍气吞声。
这日,医院里住进来一个肺结核病的患者,自称姓林,戴一副近视眼镜,文弱书生的样子。陪同患者的家属姓杨,是一位年轻漂亮的女士。
莫斯医生吩咐阿荣,肺结核病具有很强的传染性,必须给这名姓林患者,安排一个单独病房,尽量保持隔离。
林先生住进来时,随身带着一个很大的柳条箱。阿荣原以为他定是因为病重,需要长久住院诊治,会带了很多的衣服,以备替换,但后来却是发现到,那箱子里收藏的却是很多书籍、刊物,既有俄文版,也有英文版。
杨女士大概对丈夫带了这许多书来医院,很有些心中不快。
她对阿荣解释道:“我也劝过先生,住院就要好好治病,可他偏偏不听,坚持要把这些书带了过来。我的话,他可以不当回事。医生的话,他却是应该遵守。请你替我好好约束他。”
阿荣对杨女士答应道:“我是莫斯医生的助理,他负责为林先生进行主治。夫人的任何要求,我都会转告给莫斯医生。”
林先生对妻子道:“你别要难为医生。我这肺病已有多年,不是一时就能治愈的。既来之,我将竭力配合治疗,理当如此。”
又注意地观察着阿荣,苍白的脸上露出了微笑,道:“你这位医生助理,年龄可是幼小的很,刚来医院没有多久吧。不过没关系,你既然是医生,无论如何,我都会听从治疗安排。”
杨女士对丈夫的话并不信任,道:“你当真会听医生的话吗?”带了埋怨的口气道:“这一次,如果不是因为此段时间以来,你连着多天吐血,实在撑不下去,又被周先生一再相劝,你哪里就会心甘情愿地住进医院来。”
下午,阿荣跟着莫斯医生,再次走进林先生的病房。
林先生趴在病床边上,下面垫了几本书,旁边还有一本油印的刊物,正在埋头撰写一篇文稿。
莫斯医生立刻拉下脸来,不由分说,就对林先生发了脾气道:“这里是病房,不是研究学问,著书立说的地方。”毫不客气地命令阿荣道:“格里陈,把这位病人的笔和纸,立刻收缴起来。”
林先生苦笑着,眼睁睁地看着阿荣,把他的自来水笔,连同之前已经写下的十几页稿纸,卷了起来全部掠走。
莫斯医生在为林先生进行诊断时,特别注意到床上那本叫做《民众》的油印刊物,脸上现出十分警觉的样子。
后来,他填写了病例,又开了一个处方,让阿荣记了下来,嘱咐道:“格里陈,对病人就先按照这个来用药。以后,你要每天过来巡视两遍,监督病人按时打针、服药,禁止他做些加重病情的其他活动。”
杨女士拿了处方取药去了。
莫斯医生把林先生床上的那几本外文书籍,每个都顺手翻看了几页,叹了口气,带着阿荣离开了林先生的病房。
回到医生办公室,莫斯医生见到屋里没有别人,就提醒阿荣道:“格里陈,这个病人来历不清,俄文、英文的书籍都能看懂,绝非一个平常人物。”
阿荣猜道:“他也许,会是个能识好几门外文的大学教授吧。”
莫斯医生摇摇脑袋,道:“怕是没有么简单。你大概不会知道,病人所读的那些书,有明显的进步倾向,被当局列为禁书。尤其那本叫做《民众》的油印小册子,据我所知,属于地下赤色分子的内部刊物,宣传的都是救亡思想。”
阿荣心里一惊,突然记起,曾经偷听到中村登说过,中国的赤色活动正在蔓延,动员民众,到处开展救亡活动。难道这位林先生,他那文质彬彬的草介书生,也居然是赤色组织的重要一员?
吃罢晚饭,阿荣回到宿舍,把林先生的文稿拿出来看。见到题目是《论反抗帝国主义的侵略和斗争》,勾勾画画,已经写下了好几千字。他虽然并不能完全看懂,但感觉字里行间透出一种力量,就是号召所有的民众团结起来,决不屈服于任何敌人的压迫。
阿荣颇为犹豫起来,猜想这篇文稿,定是倾注了林先生的不少心血,若是不能交还给他,自己岂不是心中难安。于是第二日一大早,他在遇见杨女士去打饭时,便有意在走廊上候等一会,把林先生的未完文稿,还有那支自来水笔,全都还了回去。
过了几天,莫斯医生告诉阿荣,他奉了柯西雅嬷嬷的指派,要前去四川成都呆上一个来月。原因是那里的一个教区,大面积感染瘟疫,需要前去帮忙处理,即日就得出发。
莫斯医生还道,以他本人的想法,原是要带了阿荣同去,也好现场传授一些防疫的技能给他。但柯西雅嬷嬷表示反对,担心瘟疫来势汹汹,生怕阿荣有何闪失,在陈香梅那里难以交待。
至于林先生的肺结核病情,咯血已经完全止住,照了两次X光,显示病情有所趋缓。仍由阿荣,配合一名中国主治医生,按照莫斯医生先前确定下来的诊疗方案,继续负责日常观察,记录诊疗结果。
没有了莫斯医生的严厉约束,林先生病房的来访客人,开始多了起来。这其中,留给阿荣印象最深,是见到有位嘴上留起一字胡,面容清瘦,身着长袍的人。林先生和杨女士,对这位到访客人尤其敬重,尊称他为“周先生!”。
杨女士把阿荣引荐给了周先生,还说起了他主动归还文稿的事情。周先生目光锐利,饶有兴致地打量了阿荣一番,说了一句令他终身生铭记的话:“学医固然很好。然而眼下的状况,救亡比救命更为紧要!”
经过交流,阿荣才知道周先生,年轻时就曾经去过日本学医,以后却是投笔从文,如今就住在虹口那里多伦多路上。那里一带在上海,是文人聚集的地方。
阿荣心想这位周先生,大概就是杨女士之前说过,一再相劝她丈夫住院就诊的人。但是令他极其惊奇发现到,周先生称呼杨女士的丈夫,不再是姓林,而是直接喊作瞿先生。
周先生离开后,阿荣见病房没有了外人,终于忍不住好奇,向杨女士认真问道:“你家先生,我到底是应该称为林先生,还是瞿先生?”杨女士怔了一下,看向自己的男人,不知道该怎样回答阿荣才好。
她的丈夫并不吃惊,略有思索,对阿荣笑道:“就像你不叫格里陈,我也不是林先生。以后没有外人在场,你可以喊我为瞿先生。”
阿荣也笑道:“我真名叫做陈国荣,这格里陈的外国名字,是莫斯医生给叫出来的。莫斯医生是美国人,他大概是喜欢自己的学生,能有一个外国名字,叫起来能顺口。瞿先生以后,叫我阿荣就行!”
瞿先生道:“虽然你还不能单独给人看病,但这里是医院,我还是喊你做陈医生比较妥当,”他想了想,又道:“我看你好像不大懂得英文。学习西医,不能看通外国医科书,很难做好一个称职的医生。以后,你有空就来病房这里,我教你一些学习英文的方法。”
阿荣本想回答,自己有读过好多年日语学校,但随即转念,觉得这说不定会引起瞿先生的误会,以为是在明显拒绝他的好意,只好点了头应承道:“谢谢瞿先生,我一定努力!”
自此开始,阿荣每天晚间,都在瞿先生的病房里,接受好几个小时的英文辅导。
有一日都到了夜里九点多钟,瞿先生正在给阿荣讲解英文语法,病房里忽然涌进来,五六位前来探视的客人。有男有女,一时好不热闹。
令阿荣十分惊喜的是,在这群客人中间,竟有好几位是在画报上,见过的电影公司男女影星,其中有一位名叫程菲菲,不过是二十岁的样子,却是打扮极其时髦。阿荣以前,看过程菲菲主演过的好几部影片,如今见到真人,心里激动不已。
瞿先生把这些客人逐个介绍给了阿荣,除了程菲菲,其他的还有电影公司的袁导演、丁编剧、赵演员等。这位袁导演,阿荣也是在电影里见过的,因是他不仅兼做导演,也还担任过许多影片里的主角。
最后一位中年男人,瞿先生没有太多的介绍,只说他是张先生,在商务印书馆里做事。
而在把阿荣介绍给大家时,瞿先生很客气地称为“格里陈医生!”
众人皆是稀奇,想不到这家教会医院里,居然还会有个少年小孩,能替人看病。阿荣被了瞿先生如此有心抬举,自是满脸得意之色,尤其向那程菲菲多瞟了两眼,企盼在她明亮的目光中,能看到对他的格外欣赏之意。
袁导演对瞿先生高兴道,今天是利用了周六晚间,邀请这几位上海电影界的名人,与纱厂里那些最底层的工人们,直接进行座谈交流。尤其是青年工人,救亡热情高涨,希望今后利用工人夜校,能培养出一批文艺活动积极分子,教会他们如何排演节目。
瞿先生原本毫无血色的脸上,绽放出难得少见的激动光芒。
他若有所思地看了那位张先生一眼,对袁导演道:“你们的做法真是太好了。战胜强敌,民众是最根本的坚实基础。文艺也只有深入到民众里面,才能不断焕发活力。”
那位张先生对瞿先生暗中点头,意思是完全赞成他的看法。
瞿先生又道:“袁导演,我很希望你们认真考虑一下,以后是不是能在工人和学生中间,培养出一批热爱演艺,又具有个人潜力的骨干分子。比如,举办类似于训练班的活动,充实和丰富工人们的救亡力量。”
袁导演道:“瞿先生的建议,我们一定会认真研究,争取来年春天就能落实下来。”
这些探视客人前后呆了一个多小时,才肯离开瞿先生的病房。阿荣也随了大家一同离去,但那位在商务印书馆做事的张先生,却被瞿先生又留了下来进行交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