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浮岚又开始经常眺望天空了。脚扭了之后她休养了一段日子,皞帝也就在倚云阁留宿了那么久。她有些不适应,希望好得快些,回到之前相安无事的平淡状态。但是有了两个孩子就不一样,脚好了总是带她四处闲逛。一次甚至逛到了几无人去的藏书阁。那地方又偏又深,除了书就是檀香味儿,活像个隐蔽的修行之所。阿沅被浮岚感染了爱种花,硬要搜寻这天下所有的花种。听说藏书阁有花卉的古籍,就偷偷告诉浮岚,要她一起去。
这天神君没法来,国师的一堆戏要他按着去演。夜昙问怎么不让你那徒弟来,神君说,他还在病着。夜昙奇道,大半年了,他怎么没病死?神君摸摸眉心说,慎言。
于是夜昙一个人进入了藏书阁。进入了皞帝在观星那夜同她说的,囚禁自己十五年的地方。夜昙觉得这个地方很像神君的玄境。是牢笼,最后也竟成了一个保护的,安心的壳子。原来皞帝除了批折子和来找浮岚吃饭,就是躲进这个藏书阁看书。
他看得入迷,似乎没注意浮岚和两个孩子猫腰溜了进来。狐狸眼尖,浮岚看见最高层有一本古籍,可是需要梯子才能爬上去。今日的裙摆没那么长,她踩了梯子就上,两个孩子在下面扶着。可还是没扶稳。夜昙看了一眼,梯子老旧,有了裂纹。浮岚从上面摔下来,皞帝接住她。
古籍砸在阿旸头上,一个大包。
夜昙扑哧笑出声。
她知道,这便是阿沅偷偷藏了地脉紫芝残页的那一日了。
皞帝放下浮岚说:“不是说要小心些?”浮岚低眉回,是臣妾失礼。皞帝顿了顿又说,怎么会来这?这里阴湿气很重,不算吉利。浮岚又是坦率答,臣妾来找花。
皞帝说,哦,那拿着书先出去,阿旸快疼得哭晕过去了。
阿沅在地上捂肚子。“笨蛋阿旸,我们要学学云夫人,一点都不怕疼!”
皞帝说,疼是好事。疼完了,才不哭了。
夜昙又跟着一家四口出了这秘密居所。神君演完今日份的讨厌鬼国师,正降落在她面前。
夜昙问他,当初我闯进你玄境里的时候,你是什么感觉?厌恶、生气?被打扰?还是觉得,不再那么寂寞了?
神君奇怪地扫了她一圈,拂袖走了。夜昙在后面追,嗓门又大了起来。
“我我知道了,不管是什么心思,你这个空心都——割了!”
于是夜昙时隔幻梦里的许久,佛珠里的几日,被神君变成了核桃。
神君揣着核桃冷哼:“背诺。惩戒一次。”
夜昙吐舌——虽然现在核桃没舌。她错了,是她错了。说好不喊空心的。核桃就核桃吧。她正喜欢在他暖和的袖子里睡大觉。
夜昙再醒的时候在宫外。低头发现佛珠又没了,神君在手里刚拨完。你不是要把我剩下的法器也掳走吧?怎么抠得像小没…神君攒一攒眉把东西还她,说,小没是谁?
失言了。但是夜昙破罐子破摔:是我夫君之一。神君仿佛听到了什么比归墟异动还可怕的消息,眸子动了动,又说,蜃灰别忘了给我墓上盖,我不想在天上发绿。夜昙说,可你不是在这吗?而且你也没有墓。
他们默契地彼此沉默了一下。待得久了都忘了,来这里是做什么,当踏青似的,左跑跑右跑跑,看皞帝和浮岚带孩子。夜昙急忙变回人形,发现自己在一处集市,皞帝和浮岚正在前面走着。现在幻梦里是冬天,两个人披了好些层衣服,没有一层是灵兽的皮毛。
“我睡着的时候发生了什么?”夜昙被一个莽汉差点擦身过,神君下意识护在她前面挡着。即使是隐身。
神君说:“赤狐总是看天发呆,皞帝说带她出来透透气。”夜昙说,哦,你看人家。你怎么就不知道多放我下界玩玩,日日拘着我在天葩院。还不给我解虹光宝睛。
簌簌白絮尽吹落,夜昙才发现今日人界下了雪。好冷。她在地上转了一圈,接不住任何一片,毛绒绒地擦过她衣上鬓边落在地上变成一摊水。同样擦过神君的身体。在他眉毛上留下一道白影。夜昙踮脚去帮他弄下谢于掌心。小声说,糟老头子哦。
神君又生气了。神君甩着袖子跟着皞帝和浮岚进了一家赌场。夜昙揉揉眼睛不可置信——两个冰块竟然愿意进赌场?
显然神君是被气得没注意。里面麻雀牌的胡牌声瞬间让他回了神。转身就走,夜昙拉住他。
“来都来了,反正都要看皞帝和浮岚赌博,就坐会儿呗。”
神君说:“天界禁赌。你不要觉得不在天界就可以…”
夜昙把他扯到一堆人后面故意现了形:“就可以为所欲为。是呀,就是,神君从不下凡,天天抓我与仙师赌博。今日也放纵试试?为了不激起你对麻雀牌搬空你蓬莱绛阙的恐惧,我们玩最简单的。斗蛐蛐儿。”
一身白袍的谪仙被迫也显了形。挺秀高颀的身姿和漂亮到不似人族的容貌很快吸引来了小二。夜昙想起被赶出蒲博坊的辣目,不由道,若是你去蒲博坊,他们第一日就会放你进去了,不像辣目。
神君接过小二递来的免费茶水,抿了口,嫌弃又不愿意吐回。只得艰难地咽。顺便问,这也是你未来的夫君之一?夜昙说:“嗯呐。”
蛐蛐罐子摆上来。神君眉头皱得能夹死两只小虫。夜昙摸出两个骰子,体贴地问,掷一个呗?谁大谁先让自己的蛐蛐儿咬对方。
神君竟然没拒绝,颤颤巍巍得接过,丢了一下——一点。
夜昙笑倒。你比辣目差远啦。神君脸黑了。再掷一次,还是一点。神君不玩了。虫子也不要了。嘴里念着成何体统地站起来,本君本就不擅这些三教九流。
夜昙很受伤,起码装着很受伤:“可是我只擅长这些。”
嘈杂的人声里时不时有吆喝和作赌的局。这家赌坊最是新奇,在人界还未多六博棋的赌局时便摆上了最大的六博棋局。
有荷庄喊:“叫吃!”
神君坐下了,甚至挑了根竹签。夜昙随手掷出一个六点。神君守规矩道:“你先打。”
夜昙心想,少典空心是个比辣目还傻的。她装样子辣目能喊着娘子去抱她。少典空心抱都不会抱,只会别别扭扭地守规矩让着她。两头的好都没落到。
皞帝和浮岚在玩六博。据说这赌坊有个经久不败的赌客,尤擅六博。皞帝看过一眼本无兴趣,浮岚却难得有兴致,道,陛下您不试试吗?
皞帝给她掖掖外袍:“没带钱。”
夜昙:…
夜昙和神君的蛐蛐儿已经结束了一局。夜昙的蛐蛐儿咬死了神君的。神君输给她十五两。夜昙伸手要,准备偷偷丢给出来玩的人帝和宫妃。神君已为赌博之事悔不当初,顺便也回她,忘带钱了。
夜昙说:“那我今天是你债主。听我的。”
神君还是比辣目机灵的,辣目不用欠债就都听她的。辣目听樗蒲的规则也学得快,夜昙清清嗓子准备故技重施,给神君唠唠六博棋的规则。神君说:菎蔽象棋,有六博些。分曹并进,遒相迫些。成枭而牟,呼五白些。我知道。
夜昙:“那你会吗?”
神君答:“自然。这只是一种棋。不知道怎么沦落到为赌。”夜昙说你这就是读书读傻了,变成赌怎么能叫沦落?有了金钱来往,大家斗智才会有劲儿。
那边的皞帝把自己一直戴着的玉坠子给浮岚了,说,拿去当了吧。夜昙想起辣目的天光绫,又想起自己的首饰。
“你有没有能现在当的法器?”
神君终于拿出了消失许久的听心法器。夜昙扶额说这个不行,还是要用的。你收回去。
自从来了这冬日的宫门外,夜昙就总想起别的什么人。也是她夫君,给过拥抱、一支舞、一个吻的夫君们。她现在知道为什么了,因为她看见皞帝坐下来,对面那个常胜不败的赌客旁边有一盆富贵竹。
原来这就是时闻竹的故事。夜昙回忆着她的自白:她好似就出生在赌坊。被一个人族放在一边。迎来送往,有了她,那人从没有输过一局。他爱玩的是六博棋。直到有一日,不知怎么,他被个人族男子赢走了全部的钱。怒而将时闻竹摔碎。再不知所踪。
皞帝就是那个人族的男子。
夜昙突然感到悲伤,这个冬日的确寒冷,她在看着一个姑娘死去的路上,又多看了一个姑娘注定死去的开始。
赌客说:现在很少有人敢同我赌。皞帝在等浮岚从小二那换好筹码——这赌坊和当铺倒是一体,不用跑来跑去。皞帝依然说,哦,我同你赌。
夜昙也算是认识他大半年了,当真没见过像他话这么少又永远平和的人。连神君都会被她气得抓狂,帝王心术难道胜过神君的割欲念?那观星夜的敞开胸怀,话说得都是真的,目的么…还是别想了。帝王心术。
浮岚回来了,递给皞帝筹码。皞帝放在桌上。夜昙拉着神君挤在人堆后面,里三层外三层。神君不是辣目,不会龇牙扮凶狠只为带她进入最里的一层看热闹。夜昙说,你能看见吗?神君说,你若是隐身可以略略飞起来去看。自作自受。
夜昙久违地瞪了他。然后抓紧他的手。司掌星辰的神明在冬日也是凉的,被她惊到要瑟缩,夜昙扮个鬼脸:你若是隐身可以把我变个核桃。自作自受。
有不少人摩拳擦掌准备看玄袍的贵族男子如何战胜常胜将军。那将军条件很多,说我钱不缺,缺个娘子。你看你娘子长得水灵,不如押上她跟我赌,我赌我的全部身家。可抵万金。
“荒唐。”
夜昙以为是皞帝终于生气了,结果转头,是抓着不放的神君在嗤。夜昙看见他又像看见辣目了。辣目说,无论输赢,娘子不能作赌注。
谁也不愿意作赌注。夜昙不愿意,浮岚也不会愿意。即使有着全然的胜券在握。只因这根本不是胜败的事,而是…夜昙不知如何描述,但她听到神君的话后,向他那处靠了靠,汲取人堆中的温暖。
“谢谢你。”她又说。“谢谢你再讨厌我,也没想把我当个物件丢出去。”
“你不是个公主吗?”神君答非所问。夜昙又在他肩头沉默。除了你和姐姐,那时候没人觉得我是公主。
而你觉得我是公主,还是因为觉得我是姐姐。
浮岚不是公主,但是是姐姐。在皞帝眼里是妹妹。命定之人。她在歪着头观察皞帝的回答。皞帝没有生气,皞帝说,我也赌上我的全部身家。但我夫人不是身家,她是个有血有肉的人。除她以外,你尽数拿去。
夜昙咋舌:“他为了命定之人竟然可以付出这么多?难不成真的是动了感情,然后发现对方是个狐狸,不是个人,直接因爱生恨…唔,很像话本。”
一旁的人不免笑话那赌客,看你脑满肠肥的只剩个钱,人家娇娇娘子嫁了个顶天立地的夫君,谁要与你赌!要么下注金银,要么闭嘴吧。赌客被寒碜的没话,丢骰子了。
浮岚帮皞帝行了第一步,低眉道:“陛下何必拿江山开玩笑?臣妾不碍事。只是一局赌。”
她在翠微楼里精通了六博棋,只是一直没拿出用过。夜昙恍然想起这事,发觉似乎这狐狸也同自己一样,因为不好的日子反而精通了些奇怪的东西。只精通这些,俗话说,上不得台面的玩意儿。
皞帝在台面上回:“夫人何必拿自己开玩笑。”
神君同时在夜昙手中发热。
这一局算是双人作赌。浮岚成了短暂的军师。寒冬中她的面庞第一次浮现出红晕,和含喜的一些眸色。夜昙觉得,这狐狸要完了。这喜不是装的。入了眼底。狡猾的狐狸和深不可测的帝王,过于般配。就像做贼的公主和放火的神君…之一。
赌客果然输光了全部身家,满面阴沉地受人嘲笑。皞帝拉着浮岚踉踉跄跄地走出去,神君自然跟上。夜昙却故意留下,等着赌客把时闻竹摔碎,要踩上一脚时,用法术把他揍了个底朝天。
憋了大半年,平静了无数次向前拨佛珠,现在终于有用武之地了。夜昙捧起这株未来注定要死的姑娘,出了赌坊。神君在外面等她,问她做什么。
“想种根草。”神君答,你学那赤狐?夜昙笑,不可以吗?神君看了看,把时闻竹收进了怀里。
“回宫再种。”
夜昙凑近他,笑话他:“回宫?听起来像是,君王和宫妃的对话。”神君耳朵红了,不适地别开脸。
浮岚和皞帝又去了翠微楼——竟然去了翠微楼。神君比夜昙早出来些,向她道二人本是准备闲逛,结果半道撞上个逃跑的兽,满身是伤。浮岚脸色变了,直接就开始微笑,说陛下要不要去翠微楼玩一玩,看看歌舞。
夜昙:“噫,她不是最讨厌那个地方吗?她在那呆了三年,假笑杀人,没比斗兽苑好到哪去。”神君说,不知道。夜昙说,那我们进去看看。神君在翠微楼面前入定,闭眼道,本君绝不会踏入这种地方。
夜昙用法术把正直的神君变成了核桃,揣着进去了。
神君:…
“你你,背诺,背信弃义,无德无行…”神君又开始气得蹦四个字的词儿,可惜夜昙今非昔比,花灵的独家秘术,就是玄商神君也解不开。夜昙在月异山试过一次,少典有琴都解不开。
透明的夜昙带着别人也看不见的核桃,轻飘飘跨回了翠微楼。大半年不见,鼠姑还在,她怎么还在——十二客换了几位,譬如寒客就不在了。夜昙不愿意去想换掉的那些姑娘去了哪。顺着香味她去到皞帝和浮岚的厢房,把神君放出来。
浮岚又在笑,这回多了些醉人的意思。还往皞帝身上倒,夜昙看得眼睑一抽,同她第一次杀人族一样,半倒、拽去床榻、一刀…然后看月亮。
她怎么了?方才不还挺开心的?怎么现下又变回了云客?夜昙看得认真,又拽神君来同自己一道观摩。转头一看,神君人进来了,魂儿还在闭息入定,显然对自己踏进青楼一事灵识天崩地裂。
“离光青葵,你你你…”他气得说不出话。夜昙变了一把扇子出来,用扇面去挑他的下巴:“我们彼此都破戒了,就当作都没有哦。”
她背诺把他变了核桃。他背诺喊了她名字。扯平了。神君哑然,准备离开这靡靡之地。夜昙向前逼近,他又后退,夜昙算过,他的身量正能巧妙地倒在了榻上。
沉香木阔床。悬于床边的罗帐上遍绣洒珠银线海棠花。风起绡动,如坠云山幻海一般。是夜昙曾经在红杏楼想象和有琴抱在一起的样子。只是没想到,会是对少典…空心。
幻海中,神君仿佛红了眼,伸出手似乎想要触碰夜昙的面颊。夜昙主动去蹭他,他就醒了,缩手要起来。
“做什么!”他起不来。核桃也变不出来。夜昙用花灵秘术把他的手定在榻上了。
夜昙从他的眉毛开始摸起,慢慢地向下,滑过他的鼻梁,摁在他柔软的唇上。最后挠了挠他的喉结,如同当年把闻人激出来一般。夜昙说:“你这张脸,还是生得这么好看。”
神君吼:“离光青葵!”
夜昙想起来没有情被自己钉在床上说的话。欲拒还迎的羞涩的少年:钱儿,这是青楼…我们去找那宝盒。
现在没有宝盒,只有他。夜昙心中鼓噪,不知是把他错认成小没,还是把小没错认成他。夜昙闭上眼想要亲下去,神君睁着眼还在骂人,现在到了:“离光青葵,你别闹了,看看正事!”
夜昙转头了。坐着的帝王正观赏他的宫妃跳起一支不算保守的舞。水红的纱拂过帝王的脸,他抓住,又放开。浮岚魅惑一笑,瞳仁变成竖线。
迷魂术!是浮岚从不愿意用的迷魂术!她竟用了迷魂术?!夜昙忙着调戏神君,不明白错过了些什么。浮岚用嘴型做了个“对不起”,套好衣服就冲了出去。留下皞帝在地上昏迷。
两个透明的人也追了出去,好在法力尚可,跟着那狐狸左冲右突,来到了一处隐蔽肃杀之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