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托勇毅将军的福,今冬大泽没有野人为患,因而哪怕大雪断断续续的下了大半个月,从齐水到宿城这条道上,行人依然络绎不绝。
行人多了,宽阔的官道上存不住积雪,一片雪白的原野之中,这条蜿蜒的褐色土路,衬着野地里稀稀落落的枯树、野草,别有一番萧瑟的美。
一辆宽敞结实的辎车歪斜的停在雪地里,车夫汗如雨下,扶着备用的车轮,企图尽快替换掉损坏的那只,好早早上路,结果越急越不顺利,越不顺利越急,急得他都快哭了!
不远处有隶臣满脸烟灰,正在埋锅烧水,湿润的柴火呛得他不断咳嗽,婢女一边骂着,一边拿着扇子扇风,生怕浓烟飘到主人那边呛到主人。
四面通风的简陋木棚挂着轻薄的素白纱幔,棚中有席,席上铺了软垫,张元宽袍大袖,挺直腰板正坐在软垫上。
在他身前,摆了张雕花桃木案,案上躺了张华丽的髹漆描金梓木瑟,瑟旁又有一只青烟袅袅的青铜错银三足香炉。
此时,他正微眯着眼,欢快的拨弄着丝弦!
寒风吹来,纱幔与雪白须发齐舞,好一番仙人气度!
张元陶醉的享受着,就听香莲儿搓着脸跺着脚,在边上转来转去的念叨:
“爹爹!都这种时候了!你怎么还有心情鼓瑟?!赶紧把我气死算啦!”
之前张非派了两回从人过来打探消息,结果什么都没打探到。
后来他又亲自出马,过来见了宿城太守齐珩,还有病得不轻的后殳。
前者一问三不知,只知道天天到王后营地报道,除了哭诉王后与公子不愿见他,就是大骂蒋、梁、后、张四家无德,不好好辅佐公子,以至于公子鱼把持朝政,独霸凤凰台。
后者成天顾左右而言他,装作立马就要断气的样子,一点消息都不透,反倒催他回去守好齐水。
冠冕堂皇的话说得好听极了,说什么如今先王已逝,公子还未即位,国内动荡,怕是还要许久才能安稳,此时边境必须严防死守,公子还仰仗张公云云。
政治手腕欠缺的张非实在没法,消息打探不到,王后又以孀居为名不见大臣,他不得不铩羽而归。
于是张元只得亲自来了。
从齐水过桑丘,又经过了好几处小城,一路上都安安稳稳,没想到眼看着就要到宿城了,他却开始整幺蛾子了。
非说这儿雪景甚美,要坐车去野地里鼓瑟,原本一路向东,天黑前就能抵达宿城,结果都半下午了,他愣是要往南去。
张元年近古稀,这些年越发任性妄为,打定了主意,从人侍者谁也不能把他怎么样,只能听从。
去野地里也没啥,这一段本就是个狭长的小平原,就算是野地里也能行车,再说他们出来的时候带的奴隶很多,虽然天冷冻死了几个,余下的清理道路也够了。
原想着若是一边扫雪一边慢悠悠的走,也出不了大事,可老太爷非说扫了雪,雪景就不好看了,死活拦着不让扫!
于是马车就这样俩眼一抹黑的进了野地里,在那半尺高的积雪上趟,那叫一个刺激!
所幸一路慢悠悠的走了十几里地依然有惊无险……
刚这么想,就听车轮“咔嚓”一声!竟是被积雪下藏着的土坑给磕坏了!
事情闹成这样,张元不但不着急,反而任由车夫自己慢悠悠的换车轮,他则摆开仪仗,在这野地里自娱自乐起来!
感觉就跟脑子有坑一样的!
本来今天抓紧一些,天黑之前就能到达宿城,这么一耽搁,怕是半夜都到不了!
眼看着今晚就能结束长途跋涉,睡上高床软枕,结果硬要拖拖拉拉的待在野外受罪,真是想想就够了!
而且,就算雅兴来了,非要在这野地里多待会儿,好欣赏一番雪景(虽然香莲并不觉得这里的雪景与之前几天的有何不同),至少也该把帐篷搭起来啊!
这夏日里的纱幔,除了好看,有什么用?
“香莲儿,莫急!莫急!今早启程之前爹爹已经卜过一卦,今日南行必遇贵人!走得太快,万一早早进了城,与贵人错开了怎么办?”
张元老神在在,甚至觉得香莲儿恼火的神色十分有趣,又换了首欢快的曲子。
他还打算绕着宿城转两天呢!
若是直接进城,按照他儿子张非的法子来,结果肯定也好不到哪里去。
后殳不卖张非的面子,不见得就把他张元看在眼里。
说起来他们不过是张家旁支罢了。
这事儿得另辟蹊径。
他这么想,却不告诉小童儿,任由香莲儿在那嘀咕:
“除了您这样的,这种天气哪个贵人会跑到野地里来挨冻?谁都恨不得长对翅膀飞着赶路哩!您可行行好吧!万一冻病了,大兄非得拆了我的骨头!”
一大家子都板板正正的,就没个活泼人儿!连从小养大的小童儿都有长残的趋势了!
苦也!
张元苦着脸,立刻又换了首可怜巴巴的曲子。
这傻孩子哟~还真以为他这是在偶遇贵人。
殊不知,他只需要带着这么大一群人,打着齐水张的旗帜,绕着宿城转几圈,有心的贵人自会送上门来,哪需要什么偶遇?
非就是做事太古板,偷偷摸摸来,偷偷摸摸回,王后就算想见他,也见不着啊!
现在那楚国最尊贵的母子俩,情况还不知如何呢!
哎~
这么一想,曲声便真切的哀伤起来。
香莲儿听得揪心,挠挠头,恼火道:
“还有,您蓍(shī)草都数不对,卜的卦能准吗?上次您卜出第二天天晴,一大早就高高兴兴出门爬山,结果刚到半山腰就下了雨,害我也跟着淋成落汤鸡……”
眼看着天就要黑了,香莲儿越发没有好气,甚至开始掀他的老底了,张元忽的做了个“嘘”的动作,示意他听——
“你看吧?也有和老夫一般的雅人哩!”
张元满脸激动!没想到鱼儿这么快就上钩啦!
那声音虽未成调,却一听就是玉埙发出来的!
这可不是普通人用得起的!
香莲果真细细听去,结果那声音竟停了!
张元便又开始鼓瑟。
见那埙声久久不来,香莲又开始鄙视自己,张元急了,鼓瑟之时不由带了询问之意。
小老弟,你咋还不来呢?老夫等得心焦啊!
曲子时而激越时而幽怨,弹了两段,那埙声终于又响起来了!
“铃奴,且去寻一寻!”
张元激动极了,手上不停,忙吩咐从人。
从人应声去了,张元也想跟去,走了两步,被风一吹,还是回到火盆边上,干咳两声吩咐婢女:
“还不端汤来!”
香莲儿鄙视的看了他一眼:“水还没烧开呢!好好坐着等吧!我去看看怎么回事!说什么贵人,没准儿是哪家的逃奴呢!”
“快去吧!万一真是哪家的乐师偷了主人的玉埙出来,咱把人捉了,改明儿我带着你上门蹭饭去!”
这话是越发不着调了!香莲儿忙捂着耳朵往外跑。
跑了没几步,就见铃奴抱着一冻得缩成一团的华服女公子过来了。
香莲儿撩起纱幔把人让进来,婢女立刻添了个炭盆。
张元见那小童还是冻得厉害,忙解下身上温热的毛皮大氅将她裹了,又吩咐侍者搭帐篷。
帐篷眨眼就搭好了,有那眼明心亮的婢女不消主人吩咐,就端了刚煮好的羊乳过来。
结果那女童接过杯子,却顾不得自己喝,而是哆嗦着手,掀开她自个儿的小斗篷,从怀里掏出只瘦骨嶙峋、比小奶狗大不了多少的白鹿来!
张元悚然一惊,竟是不顾仪态的站了起来!
铃奴忙跪下,解释道:“女公子一直缩成一团……”
他真没发现她怀里竟有这么一只白鹿!
张元轻轻挥手,示意他退下,又从婢女端着的托盘里拿起另一杯羊乳,一边喝,一边问:“女娃娃是哪家的啊?可是走丢了?跟爷爷说,爷爷等下就送你回去。”
他想,不管这是谁家的女公子,他都要为自家小孙孙提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