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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有鱼类中最爱虹鳟,最爱。家里人赞不绝口的比目鱼和鲅鱼也都从小喫到大,发现最后到底还是最爱虹鳟。三文鱼价格的一半,肉质口感却七八成相似。刚参加工作那会,荷包里没几蚊,总想买条虹鳟打牙祭,生切,只淋上几滴白酱油,闭上眼当三文鱼咀嚼,以假乱真,足以。日后写文发迹,渐渐宽裕的日子里,还是会买条虹鳟告慰自己,一来二去成了自我朝圣的符号。”
林恒志丢下手中翻阅了一半的《老饕》从阴冷潮湿的前院走到烧火炉的书房,五月底的西雅图,早上六点已有天光,山间寒湿依旧,四面埋伏在雾霭里的林木借着天光若隐若现如一队蛰伏的人马。过于禅意的虫鸣使通往山子深处的路在瘴气笼罩里被无限拉长,针松独特的辛辣混合湿冷打底的山风构成离群索居后扑面而来的清苦感。踱步来到书房的林恒志倚着窗目不转睛盯着远处的薄雾,左手摩挲粗糙的木雕佛头半成品,右手把玩着一串香珠。半个身子隐没在阴影,半个身子向阳。一晚的枯坐,内心的猛兽不断撞击意志的笼子,天人交战下他需要清醒的等待,盘算和思考,马拉松般的自省持续直至前线传来胜利的号角。
“距离并购会议还早,不如来吃点暖的,胃会舒服点。”习惯早起的林夫人端着一杯清咖和羊角面包敲门进来。“你不说我还不觉得饿。这样,再煮碗莲子粥给我压压心火。”夫人点头出了书房,随手带上了门,她深谙眼前人波澜不惊下是何等的暗流涌动,这不是她第一次担惊受怕,此时唯一能做的也只有耐心的煮粥和向玄关里的佛像虔诚上香。
离西雅图两个小时时差的芝加哥顶流商业区WelchAve,林氏集团Lin‘s的代理执行官林珊坐在水泥色的BensS600后座上最后一次审阅收购协议的字里行间,这份合同被林氏的法律部打磨的无懈可击,而她却想从一块滴水不漏甚至还有些反光的钢板里吸出血来。身边的财务官Paul压低声音和她耳语,转达其父林恒志的要求。S600平稳的行驶在WelchAve的车水马龙里,车内一片死寂,密不透风的隔音玻璃让这台象征财富地位的工业机器如一口顺流而下的棺材。林珊对于这次收购胜券在握,毫无疑问这应该是单方面压倒性的胜利,这种程度的小公司在Lin‘s集团面前根本没有讨价还价的余地,最起码被吞并后还能留一手体面的退出。
合上合同林珊皮笑肉不笑,一个顾虑几年来一直让她如鲠在喉,作为新移民的父亲林恒志骨子里是极传统的潮汕人,这意味着极大概率林家未来的掌舵人不是自己而是那个一头钻进大学里任教和做研究的弟弟林啸。林恒志苦心孤诣一手打造了林氏餐饮Lin‘s,从一个潮汕偷渡客的牛肉丸路边摊做到现在遍布上海,北京,东京,巴黎,伦敦,芝加哥,纽约的餐饮帝国,不可谓不雄壮。一切正印证那句话“只有结果足够好时,回溯过往才被赋予了充足的意义。”
不被外人所知的源头是林恒志撞了大运,在二十世纪美利坚政府特赦了一批像他这样的非法移民,此番,这些人才得以在美利坚社会立足,再也不必在ICE移民局的突击里像蟑螂东逃西窜。这不难解释为何林恒志在安排女儿进入公司担任代理执行官后自己离群索居搬到荒无人烟的山里修佛。人无时无刻不在致敬自己过往的受难,这是一种情感层面的自我朝圣。
“Paul,你知道吗,富人华裔家族都有个通病,喜欢模仿旧时代西方没落贵族的调性,谈论文学,谈论天气,谈论一切带着扁平美学但暗地里有极高入门门槛的东西来彰显某些气质。在我看来这不过是对自己肤色和身份认同的一种对冲手段。正常人需要了解梵蒂冈教宗的有三十五轮投票吗?”Paul这个被西式教育和海洋文明浸淫地通透的白人只能耸耸肩,不置可否。面无表情的林珊半开车窗,夹着一支点燃的风蓝,烟气入喉,醇厚的苦涩带一点烟草焦香,喷吐的烟气混合着broadwaydowntown兴意阑珊的味道,形成一支尾调浑浊有力的科隆水。
下了车,林珊踩着平底鞋径直来到十四层的会议室,Lin‘s负责并购的functionteam已经全员到齐。林珊解开Prada权力套装的一粒扣子,落座。圆桌对面是这次被收购公司的法人代表罗永生先生,罗先生拿着方巾擦拭秃头上冒出的汗,显得局促而多动,这样肃穆的场景,他一定很自责自己为什么是这样一个爱出汗的秃子。“一千五百万,否则免谈。”林珊单刀直入,先发制人。身边的下属屏气凝神,心照不宣的将刀递给林珊,这是一场值得玩味的屠宰,单方的虐杀。罗先生面露难色,声线生锈:几家broadwaydowntown的地产都不止这个数。”林珊侧头把玩手里的万宝龙签字笔:“要是进入强制资产清算,能进入你钱包的可就只有一个零头。”罗先生本打算负隅顽抗,但此时被收购好过被强制清算,整个WelchAve打着灯笼也找不到这个价。终于他打算低头认命,艰难的从上衣内袋里拿出钢笔,颤抖拔开笔盖,这个动作耗费了极大的心力以至于安静的会议室里尽是他沉重的喘息。
漫长的瞄准是为了扣下扳机那一秒的酣畅,空气中开始弥散血肉迸溅的腥香。“每条鳜鱼最好的一块肉是在鳃附近的颊肉,指甲盖大小,鲜甜没有腥味。”林珊脑海里闪过父亲那本《老饕》的一句话。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她开始面对一切杜鹃啼血的感情嗤之以鼻,误以为是对大众审美的反叛,直至在与自我持续的对抗后,发觉不过是一种淡漠。
淡漠不是凌驾于他人的优越,而是不在意,不在意直面淋漓的人间惨剧,同样不设身处地的悲天悯人。淡漠是被血缘遗传的特质,如血统和家徽,亦如在林恒志果决的睥睨里林氏如一尾巨兽,不断用资本吞噬他人的心血和审美坚持,这些还来不及被工业化消化殆尽的匠人精神又在商业化的铁锤下被砸成展示柜里俗气的奖杯。
“你要记住在这个仗势欺人的世界里,只有钱才是唯一的温存。”林恒志对着七岁的林珊言传身教,七岁领悟的道理成为了这份淡漠的标杆,这自然不是什么幸事,如果不能睡着谁又愿意醒来。
落笔前,罗先生的手机响了一声,他艰难的放下笔用尽全身力气瞥了一眼弹出的短信,这一剂突如其来的肾上腺素,让行将朽木的他立刻飞升,合上钢笔时神态如同一个傲慢的武士收刀入鞘。变故让林珊措手不及,与此同时Paul示意林珊可以提价到两千万,林珊厌恶妥协,但还是对着罗先生的背影说道:“两千万,这个价码太好,你不得不接受。”罗先生推开椅子头也不回:“fkyouandhaveaniceday”
收购失败的消息很快送到了林恒志的手上,他取下眼镜喃喃道:“两千万都不要?”夫人知趣的离开书房,吩咐佣人过一小时再进去打扫。很快,房间里传来了打砸的声音和林恒志歇斯底里的怒吼。林珊独自坐在空无一人的会议室,转动手里的签字笔:“究竟是哪一步开始时错了?”徜徉的思绪回到过去,四岁半时,没有合法身份的林恒志夫妻不得不在白天寻求谋生的手段,将林珊送到社区免费的日托所里。西方社会里体面的中产阶级势必有一个全职母亲照顾孩子,在日托所里则都是穷苦人家的种。这些小孩粗鲁,市侩,与生俱来带着街头的狡黠,是上一代失败的证明,也开启了下一代的悲剧。
这样一个早熟的生态系统里,林珊过早的患上了贫穷的病,她是知道饥饿是吃不饱,知道嫉妒是看别的小孩穿干净漂亮的衣服而自己也想要。倘若有钱,她誓要用最繁华的物质去弥补自己,好比用金子去填补月球表面的坑洞,让别人远远看去说好大的一太阳。多少次在创业期的父亲酩酊大醉后握着自己的手痛哭:“如果我失败了,我们就什么都没了。”每当这时林珊就会抚摸着父亲的头直到他沉沉睡去,再放上一杯水在茶几已备父亲醒来时会口渴,还要小心的让他侧躺以防止呕吐物窒息。
伊索寓言里,痛苦是快乐的必经之路。不,痛苦就是痛苦,摸爬滚打的人,不会因为苦难而升华,贝类能孕育出珍珠但又如何能和自由自在海底翱翔的蓝鲸相提并论。多少狂风暴雨没有冲散人性里的坚韧,而泡沫般的海市蜃楼却将矗立其间的人腐蚀的连骨头都不剩。贫苦中日渐坚挺的亲情却在物质的丰沛里宛如受了辐射,开始扭曲畸变,于是血浓于水不再是相互搀扶的贫贱家庭百事哀,而是一家子强者的风花雪月,这种两岸对峙的一派峥嵘,美其名曰familyhood。
林珊起身站在巨大的落地玻璃前,目光如两把尖刀,像她这样经历了人生太多起承转合的人,能轻易嗅到空气中暗算的味道。“有一种轰炸机叫斯图尔,它俯冲投弹时起落架的报警器会发出尖锐让人胆寒的鸣叫,我认为这是个极其出色的设计,因为它把恐惧具象化,把这种悲鸣和死亡联系在一起,对敌人心理的施压和摧残远远大过一枚炸弹的威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