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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郊·十里坡
今晚没有月亮,竹林里黑漆漆的,厂卫们举了火把,勉强能看清脚下的路。冷夜里的大风吹过来,满山坡的竹叶掀腾搅覆,叶子拼了命地沙沙响。天是黑的,一点儿亮处也没有,沉甸甸压在心头,竹叶交叠在头顶,更显得压迫。
夏侯潋默不作声地开着路,他身后是沈玦,深一脚浅一脚地跟在后面。其余九个厂卫拥在周围,注意着竹林里的风吹草动。
唐十七不见了,这三天来翻了整个北京城都没有看见人影。沈玦让他不必太着急,伽蓝虽然知道有内鬼但不一定知道就是唐十七。不止唐十七,他们掌握在册的别处暗桩也撤离了。极有可能是伽蓝把暗桩召回清算,排查内鬼,以免泄露更多情报。但夏侯潋心里仍是不放心,借着搜查刺客的名头四处寻,依然没有找见十七的半片衣角。
他觉得他好像回到了十七岁的时候,大难临头,却茫然无措,一点办法也没有。回头看沈玦,他脸色苍白得像一个瓷人,仿佛一碰就会碎。夏侯潋知道他心里在怕什么,但沈玦和夏侯潋不一样,夏侯潋有空坐下来心烦,他还得强撑着早朝,批红,审阅六部三法司递上来的大大小小的折子。辽东土蛮作乱,内阁在想法子筹措军费,他每天要在内阁听老头子对骂扯皮,花去大半天的时间,连心慌意乱的时间都没有。
偶尔有什么动物窜过草丛,拨剌作响。他们一路往前走,沈玦忽然扯了夏侯潋一把,“到后面去,别走最前面。”
“没事儿。”夏侯潋低声说。
沈玦做了个手势,几个厂卫到前头开路。又走了一截子路,前面黑洞洞的地方现出个模模糊糊的人影儿,所有人都停了下来,厂卫喝了一声:“什么人?”
一簇火苗出现在前方,橘色的光照亮老人的脸。老人被绳子绑住,嘴里被塞了麻布,白发凌乱,胸口起伏,嗤嗤喘着气。他的肩膀上按了一只手,一个漆黑的人影站在他的身后,白瓷面具的两个眼洞直勾勾地看着沈玦一行人。刺客的另一只手端着那方火苗,火光跳跃不定。
戴圣言也看见了沈玦和夏侯潋,脸上露出抱歉的神色。
夏侯潋喊了一声:“先生!”
沈玦拉了一把夏侯潋的衣领,把他拽到后面去。
四面响起低沉的脚步声,月亮出来了,风声细细,竹叶间点点银光四溅。刺客们犹如地底冒出的幽魂从竹林里现了身,阴冷地窥伺被厂卫围在中间的沈玦。
夏侯潋拔刀出鞘,刀光凄冷如月。
竹林深处,一个黑斗篷的人走出来,兜帽遮住了他一半的脸,只露出嘴唇上面一抹淡淡的胡须。
夏侯潋眸子一缩,握刀的手慢慢收紧。
“大半夜的把咱家叫出来,是要跟咱家谈条件吧。”沈玦漫不经心瞥了眼四周,冷冷一笑,“这就是你们伽蓝的诚意?”
段九微笑欠身,“厂公说笑,我等怎敢对厂公不敬?”
段九拍了两下手掌,三个刺客带着另三个刺客走出来,用刀押着他们跪在月光之下。
“这是何意?”沈玦问。
段九抽出烟斗,点点一个刺客的头顶,“这是当年屠杀谢家满门的刺客之三。他们,是伽蓝奉送给厂公的礼物。”
“奉送给咱家的礼物?”沈玦笑了,脸色忽又一变,眉间风雷密布,“绑了戴先生,又送刺客性命,打一棒子给一甜枣,你把咱家当成什么了?”
“厂公稍安勿躁,小人山野之徒,做事难免不周全,还请厂公多多见谅。”段九反剪了手慢慢道,“厂公与我伽蓝恩怨纷乱如麻,着实难理。归根究底,还是十三年前谢家灭门结下了桩子。厂公吉人天相,洪福齐天,大难不死,还登上如此高位。八年来,厂公对我伽蓝穷追不舍,伽蓝死伤无数,凡落入厂公手里的刺客都不知去向,多半是死无葬身之地了。只不过,八年过去了,厂公虽殚精竭虑想置伽蓝于死地,奈何世事总是不如人愿,我伽蓝依然安泰如初。”
段九乌七八糟讲了一大堆偏没讲到点子上,沈玦心烦意乱,彻底没了耐心,嘴角一撇,冷冷笑道:“哦?你是来给咱家炫脸子来了?怎么,绑了戴先生,你便以为咱家不敢动你不成?”
段九笑了笑,语气依然和蔼,“是小人碎嘴了。总而言之,东厂与伽蓝八年来争斗不休,死伤惨重,双方都没有落着好处。就算将来有一日,伽蓝得了厂公的性命,也会有第二个厂公,第三个厂公,照样是争斗不休。依小人看,厂公不如屏退众人,与我等好好商议一番,看有没有什么两全其美的法子。”
沈玦脸色阴沉,沉默了半晌没说话。那边戴圣言神色焦急,使劲儿挣了两下,他身后的刺客威胁地抬起手来,戴圣言颈间现出一抹红痕,颈后一道流光划过,流入刺客的手心。
夏侯潋眸中一凝。是牵机丝。
段九率先拍掌,除了押着戴圣言的刺客,四面刺客统统退了下去,不见踪影。沈玦也挥了挥手,道:“退避五丈。”
厂卫都退了下去,只有夏侯潋还留在沈玦身边。段九往夏侯潋的方向看了看,笑道:“这位想必便是小沈大人了吧。听说是一个刀术高手,还曾与我伽蓝夏侯潋同名,前几日本想请大人来伽蓝和戴先生一道喝杯茶,不曾想没有缘分,未能成行,还请小沈大人见谅。”
沈玦神色不变,“你们倒是比四年前更了得了,不光查到咱家的本名和根底,还知道他的本名。”
“厂公有所不知,如今天下黑道同气连枝,伽蓝的情报网比厂公想象中更加强大。”段九微笑的弧度加深,“小沈大人是厂公跟前的红人,从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番子一跃成为东厂大档头,伽蓝自然要青眼相加。小人不光知道小沈大人本名夏侯潋,还知你曾在台州参军剿杀倭寇,一人连斩八十余人,倭寇望而不敢近。若非小沈大人面貌与无名鬼分毫不像,我简直要以为,你就是失踪已久的伽蓝叛逆夏侯潋。”
这忘八端的起疑了。夏侯潋眸光微凝,确实,他破绽太多了。要是伽蓝情报网扩张到无孔不入的地步,那他们还能一直摸到栖霞寺去,到时候他连换脸的秘密都瞒不住了。也罢,瞒不住就不瞒了!他夏侯潋就没怕过,迦楼罗都打了,还怕其他刺客么?
夏侯潋想要开口,沈玦抬手制住他,眼波一横,把夏侯潋瞪得住了口。夏侯潋默默退回去,沈玦抬起头来看着段九,冷冷笑道:“天下黑道同气连枝是何意?你们难不成想要造反么?”
“厂公过虑。伽蓝所求,不过是安安稳稳地做买卖罢了。”段九笑道,“只要厂公点个头,放松各州道府的关卡,令东厂缇骑停止追击伽蓝刺客,化干戈为玉帛,伽蓝不仅会把戴先生全须全尾地送回家,献上这几个曾经参与灭门谢家的刺客人头,还会每年向厂公进贡一万两白银。若厂公有谁看不顺眼,只管递条子给伽蓝,伽蓝甘为厂公手中之刃,生杀予夺,全凭厂公一念之间。”
沈玦箭袖下拳头攥得死紧。执掌东厂这么久,让人握在手心里摆弄还是头一回。向来只有他算计别人的份儿,这下竟让伽蓝抓住了软肋。什么交易?分明是按着他的脑袋要他答应,他但敢说个“不”字,牵机丝就会要了戴先生的命。
是他太大意,光顾着照顾夏侯潋,却把戴先生忘了。他走到如今这个地步,最忌讳的就是被人拿住要命的软当。终究是被人拿住了,似乎除了答应没有旁的法子。沈玦脑子里百转千回,天下黑道同气连枝?原先的伽蓝与黑道只是合作,现如今看来并非如此了。想必是伽蓝利用极乐果把住了各帮各派,那个阎罗矮子还真成大岐背面的天子。简直荒唐!
戴圣言猛地挣扎起来,脖子上的牵机丝差点把他给割了,刺客吓了一大跳,忙把他按住,低声骂道:“不许动!”
沈玦看了看戴圣言那边,戴圣言目光焦急地看着他。他默不作声地掉回目光,掖手道:“这么大的事儿,怎么是你来同咱家商议?实不相瞒,咱家也有些手段,你们伽蓝的事儿,咱家知道的差不多了。你们伽蓝的阎罗咱家早有耳闻,可惜只闻其名不见其人。按说咱家好歹也是堂堂东厂提督,司礼监的一把手,怎的,配不上见你们阎罗一面么?”
段九道:“若是厂公想见阎罗也并无不可。厂公若是答应与伽蓝合作,自然就是伽蓝的贵宾,就算是伽蓝山堂,也自当对厂公开放。不过今日阎罗身体不适,并未到场,小人不才,忝列伽蓝八部之上,此事与小人商议一样有效。”段九从袖口掏出一张黄纸,交于身旁的刺客,刺客捧着纸走下来,递到夏侯潋手里,“若厂公同意,我们便立个契约,厂公与小人各执一份,厂公意下如何?”
立契约,签字按手印,日后若是想赖,这契约一旦布告天下也足以他沈玦身败名裂。沈玦蹙眉看着契约,字字句句都像悬在他头顶的刀刃。
“少爷。”夏侯潋忽然低声喊他。
沈玦头也不抬,“闭嘴,别烦我。”
“你也有筹码的。”夏侯潋用只有他们两个人的声音说道,“伽蓝一直想抓我,你把我交出去,换先生。”
“阿潋,”沈玦深吸一口气,定了定心神,抬眼看夏侯潋,一字一句地道,“等会儿你敢出声半个字,回去看我怎么收拾你。”
夏侯潋:“……”
沈玦重新低下头快速思考,决不能把辫子这么轻易交到他们手里。阎罗、阎罗,他低声默念阎罗天子,那个藏在伽蓝背后的人,半截身子的矮子,想不到如此厉害。阎罗掌握极乐果药方,乃是伽蓝命脉。那个矮子死都不肯露面,究竟是为什么?莫非他的身份,乃是他的死穴?
若能得知伽蓝死穴,互相牵制,他日说不定还能有一争之机。
“厂公,思量得如何?”段九催促道。
沈玦折起契约,冷冷一笑,道:“要答应你们,可以。”
段九颔首微笑。
沈玦刚想继续说话,一声厉喝忽然传来,“慢着!”
段九蹙眉望过去,原来是戴圣言把嘴里的麻布给吐了。戴圣言见他要发令堵嘴,忙道:“老夫性命在你手里,老夫只想教训几句弟子,让老夫说上两句话又能如何?”
“先生等回家再教训也不晚。”段九微微笑道。
“你不让我说,我回家就悬梁自尽。”戴圣言缓了口气,道,“谢惊澜,我悬梁自尽,你这契约签了又有何用?”
沈玦咬牙,“先生!”
段九无奈,道:“只要先生不寻短见,那便说吧。”
戴圣言望向沈玦,温声道:“惊澜,你这孩子,心志怎的如此不坚。当初我教你的,你都忘了吗?”
他的声气依旧是一贯的和蔼温柔,却只凭这一句话,便让沈玦无言以对。
无论如何,屈服便是屈服了,就算是他日再争,也抹不去他出卖朝廷,出卖大岐的事实。可他怎么能眼睁睁看着戴先生去死?沈玦握紧拳头,道:“先生,对不住。日后惊澜自当负荆请罪。”
戴圣言还要开口,段九叹道:“先生,莫再说劝导之语了,你这是让段某人难办啊!”
戴圣言笑道:“好,好,老夫不说。那老夫便说说老夫与伽蓝的渊源吧。”
段九微微惊异,“哦?先生与伽蓝还有渊源?”
“是啊。”戴圣言对着段九说话,却看向夏侯潋,“老夫没有猜错的话,你伽蓝叛逆夏侯潋的名字是老夫起的。敢问夏侯潋的母亲可是宣和年间的迦楼罗?”
段九点头,“不错,他的母亲是第二十八代迦楼罗,夏侯霈。”
“那就不错了,”戴圣言道,“当年我外放江州,恰巧碰见迦楼罗行刺江州王。我自不量力,剑挑迦楼罗。迦楼罗一招败我,说若我为其子取名,便不伤我性命,随我如何画像通缉。我见其刀名为横波,便想起一首诗来:势横绿野苍茫外,影落横波潋滟间。”
夏侯潋呆了呆,这首诗是他为数不多会背的诗之一,因为他娘跟他说他的名字就是从里面取的。他还觉得他娘看起来只会舞刀弄枪,原来肚子里特有墨水,一时间对他娘刮目相看,想不到是戴先生给他取的。
戴圣言接着道:“小潋这孩子,我也见过的。惊澜还在谢家的时候,小潋随他一同拜我为师。这孩子质性纯真,率性大胆,颇有侠士之风。可惜造化弄人,多年后,我听闻伽蓝无名鬼轶事,杀人如麻,血债累累,万没有想到,这个刺客就是当年的小潋啊。”
夏侯潋一愣,微微低下头。戴先生心思剔透,光凭方才段九的三言两语,便猜到他的身份了,还明白要替他瞒着。他握了握拳,没有吭声。
沈玦蹙起眉,没闹明白戴先生为何在这时候说这些。
段九摇头叹道:“想不到先生还见过夏侯潋,不过,他早已叛逃伽蓝,不知所踪。伽蓝追查许久,都未有所得。”
“当年我授课传书,小潋顽皮,常溜课偷玩,我未尝严以训诫,他铸下如此大错,我也要担责啊。”戴圣言轻轻一叹,“段先生,你可知‘势横绿野苍茫外,影落横波潋滟间’下一句是何?”
段九答道:“不知道。”
“‘迢第寒山无根处,风霜载途见禅关’,”戴圣言眉目低垂,目光温和如水,“芸芸众生,何人不苦?我戴圣言,幼年丧父,穷冬烈风,行数里求学,中年丧妻,仕途不顺,外放江州,晚年丧子,茕茕孑立,孤对寒灯。可是我有我的禅,虽苦厄满途,亦顶天立地,回首不悔。惊澜,”他顿了顿,仿佛喊了声“小潋”,“你们的禅,在哪里?”
这个问题太大太重,沈玦和夏侯潋都回答不出来,喉咙好像被箍上了一道生锈的铁环,说不出话。戴圣言望着两个青年,道:“为师从不惧生为冷蝉,长埋地下,而惧终身行于暗夜,不见天日。若此生得见天光,死,又能如何?”
段九冷冷一蹙眉,道:“先生说得够多了。厂公,你可考虑好了?”
“不多不多,”戴圣言温吞地笑了笑,“还剩最后一件事没说。当年自从败给迦楼罗,我很注意锻炼身体,还学了一些奇淫巧技。比如说……”他把手从背后伸出来,“自解绳结。”
段九蓦然一惊,沈玦和夏侯潋心里涌起不祥的预感,想要跑过去。
段九高喝一声:“乾达婆!”
戴圣言无言地笑了笑,垂老的眸子里盛满了清光,是沈玦和夏侯潋从未见过的清澈。他猛地一转身,双手死死攥住乾达婆拉着牵机丝的手,没人能想到这样一个垂暮的老人有这样惊人的速度,在乾达婆反应过来之前,老人用力往后一仰,锋利的牵机丝没入老人脖颈的皮肉,从另一侧穿出,老人的头颅随之脱离,从那具枯槁的身躯上滚落下来。鲜血呼啦啦地飞溅出去,淋了乾达婆满头满脸。
时间仿佛变慢了,沈玦眼睁睁地看着戴先生的头颅落入空中,滚在地上,发冠掉在地上,白苍苍的发丝散开,在月光下出奇的亮。
那一刻世界好像失去了声音,他什么也听不见。他好像失去了思考的能力,只感觉到无比深邃的悲意在他胸中翻涌,像滔天的潮水,几乎要把他淹没。可他竟然一滴眼泪也流不出来,只是怔怔地看着那颗渐渐冰冷下去的头颅,月光覆在上面,犹如霜雪风尘。
死了一般的沉寂之中,段九的第二次厉喝响起:“乾达婆!”
刺客一跃而起,刀刃撕开风声的呼啸恍若厉鬼呼号。夏侯潋上前一步挡在沈玦身前,微微下蹲,他的眼前,利刃迎面而来!
夏侯潋拔刀出鞘。
雁翎刀擦过刺客的兵刃,划出凄冷如月的圆弧,然后迅疾无匹地斩下,无比迅猛的速度配合刁钻的角度,雁翎刀的斩击犹如劈山斩海,刺客的兵刃瞬间断成两截。
倭刀·拔刀术。
乾达婆想要回撤,然而已经来不及,一柄黑刀擦着夏侯潋腰侧伸出,刺进了他的腹部。鲜血顺着血槽淅淅沥沥流出来,乾达婆不可置信地低下头,看见黑刀刀身上的铭文,“静铁……”
沈玦面无表情地把刀送得更近,刀撕裂血肉的声音粘腻又血腥,乾达婆的身体剧烈地颤抖,面具跌下来,露出一张年轻人的脸。白瓷面具在地上清脆了响了一声,碎成两瓣。刀刃相接的声音仿佛一个信号,远处的战争应声而起,火铳的声音响如洪雷。竹林间猛地出现星子般的火光,迅速地向沈玦这边逼近,那是埋伏在竹林外的神机营军队。
老人的无头身躯倒在枯败的草丛里,鲜血浸入冰冷的泥土。
段九已经没入了黑暗,他的声音顺着风遥遥地传过来。
“厂公,后会有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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戴先生念的那首诗化用自唐代方干《题应天寺上方兼呈谦上人》,原诗是:“势横绿野苍茫外,影落平湖潋滟间。师在西岩最高处,路寻之字见禅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