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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斯原本给金乌鸦他们预备了一天的消化时间,只是没想到最终把自己也绕进了需要消化的人群里。
不过大事上他永远是理性为主,也不是头一回应对这种突然事件,所以消化整理得很快。当他从医疗舱里出来的时候,已经面色如常,平静得好像最初就知道一切一样。
他没想到的是,金乌鸦那一行人消化得同样很快。
他们饱餐了一顿,又将自己收拾干净,便陆陆续续地聚集到了楚斯和萨厄·杨所在的管理中心,毫无铺垫直奔主题地问道:“所以你需要我们做什么?”
问出这句话的时候,他们的语气并不友好。
楚斯没有立刻回答这句话,他静静地看着他们,道:“之前跟你们解释过,我和萨厄·杨之所以会以这个生理年纪出现在这里,是因为那个格盘进程出现了意外,而我们认为这种意外是受太多意外因素干扰所致。干扰越少,格盘进程成功的可能性自然越大。”
他顿了一下,摊手道:“所以很显然,我需要你们跟我走一趟,把意外因素的干扰减到最低,保证格盘进程顺利进行下去。但是最终决定权仍然在你们自己手里。”
金乌鸦他们纷纷露出了一丝狐疑的神色,似乎不太相信楚斯最后那句话。
“不用这样看着我。”楚斯坦然道,“我承认,如果你们的决定跟我的期望相反,我一定会非常遗憾,也一定不会高兴到哪里去,我有无数种强制措施能够逼你们点头,事实上在需要的时候,我其实非常独·裁。但是今天,至少在这件事上,我不打算采用任何强制措施。
“当初在开始的时候,实验团队没有过问你们的意愿,就让你们成为了实验成果。现在一切该结束了,我觉得你们理应有选择的机会,否则我跟实验团队那些人就没有什么本质区别了。”
那帮人沉默了片刻,中间有一个突然笑了一声,半冷不热的说道:“你刚才这一番话也是在打感情牌不是吗?那其实也属于一种精神施压。”
“当然。”楚斯毫不避讳地点了点头,淡定极了:“我就是在说服你们,因为我有期待,我希望你们能如我所愿,这是任何一个人在任何一件事上都会有的心理倾向,不需要隐瞒和修饰。至于受不受影响,依然在于你们自己。”
也许是他太过坦然的缘故,反而有种浑然天成的推动力。
也许是灰狼赛特他们重新自我介绍时,这些人的沉默注视并非只是单纯的沉默。
又或许是其他的某一个场景或是某一句话触动过在场的这些人。于是他们思索片刻后,居然就这么点了头——
“我倒是不介意跟你走一趟。”
“无所谓。”
……
他们答应下来的速度也有点超出预期,仿佛不是在做什么重大决定,只是举手之劳而已,更稀奇的是这并不意味着他们的语气有多友好,有些在点头的同时甚至脸上还带着些微的不耐烦。
他们做决定的方式,乍一看就像是外出顺手带上门。
楚斯起初还觉得他们太过随意了,但转念一想,如果这样的事落到萨厄·杨头上,以他的性格,做决定可能都不用两秒钟。
这或许是这帮实验成品的通性,体质的特殊性使得大大小小的事情在他们眼里都不算事。这种性格在很多时候会让他们显得危险又难缠,但在这种时候,倒算一种好事。
既然在结果上达成了一致,也就没有必要再浪费时间了。
叮——
天眼在一系列操作指示后开口道:“目标巴尼堡位置已确认,防护罩已开启,全面连通,准备跃迁。”
“倒数计时5秒。5——4——3——提前跃迁成功。”
“目标巴尼堡位置已更改,二次确认已完成,防护罩开启,准备跃迁。”
“跃迁成功。”
“目标巴尼堡位置三次确认完成——”
“跃迁成功。”
……
这次的航行过程异常顺利,唯一的一段插曲,是在α星区边界路过时碰到了一场流浪者之间的对峙。
楚斯他们没注意那是在哪一段时空,原本也不想插手,然而就在他们浩荡路过的瞬间,被围攻的流浪者突然强行切进了他们的公共频道,带着满满匪气的年轻声音碰运气似的喊了一句:“朋友,路过别看热闹,顺手帮个忙吧!”
这句话和之前某个战时片段相重合,当时楚斯用这句话让卡洛斯·布莱克带着他的兄弟们上了飞行器加入战局,现在听见这句话,自然也不可能无动于衷。
他不知道那位年轻的流浪者是谁,但是冲着那话,他不介意插手帮人一把。
围攻那人的流浪者不算少,但在太空监狱和一百架黑天鹅战斗飞行器的火力压制下依然不够看。
那过程甚至算不上“对战”,那群流浪者见势头不对便直接撤了。
楚斯他们没多耽搁,像来时一样无声而干脆,收了火力便套上了跃迁防护罩。在跃迁的瞬间,通讯频道里再一次响起了那个被围攻的流浪者年轻的声音,带着笑,意气风发:“谢了朋友,后会有期。”
后会有期。
无名的朋友。
……
近两个小时后,他们终于从巴尼堡区域跃迁点出现,着陆在那片土地上。
楚斯把被控制关押的反叛者暂交给灰狼赛特那帮人,便和萨厄·杨带着金乌鸦一行人转入了黑天鹅,临行前萨厄·杨毫不客气地把天眼主体的核心盘也卸了下来,随身带走了。
抓索松开的金属碰撞声以及收起长链的滚轴声接连不断,围箍在太空监狱四周的黑天鹅重新升空,在无数接驳和扣合声中组成一个阵型,带着满搅而起的狂风,划过天际,再次没入茫茫星海。
在萨厄·杨的同步驾驶下,黑天鹅大队准确地找到了时空曲道的入口。
嗡鸣声中,莹蓝色的保护罩骤然全开,映照着大片的星空,百架黑天鹅瞬时跃迁,全部进入曲道。
曲道中的震颤颠簸比任何跃迁都强得多,即便穿着防护服,也能感觉到那种快要落在皮肉上的撕裂感。楚斯和萨厄·杨经历过,所以反应还好,金乌鸦他们脸色却有点难看。
倒不是无法承受这种程度的不适感,而是这种感觉也许让他们想起了曾经在实验舱里度过的日子。
不过即便这样,也没有人临时反悔说要走,只是不耐烦的神色更重了一些。
这一次,黑天鹅没有折在半途,成功抵达了曲道终点的停机坪。百架飞行器倏然落地,运行声渐渐停下来,整个地下空间重新归于安静,只能隐约看见长轨尽头的一点儿白光。
“我刚才看过时间。”众人走在轨道中的时候,萨厄·杨偏头冲楚斯说了一句,“你猜是什么时候?”
楚斯想了想,道:“格盘程序出问题,我们在曲道半途晕过去的时间点?”
萨厄·杨笑了一声,“没错。”
一切就像是一个巨大的圆,长途跋涉之后,再次绕回了最初的那个点。
巨大的地下空间里,也许是光线冷白的缘故,让人感觉有些阴寒,连说话都会有一些依稀的回音。
这是楚斯第一次真正站在这个空间里,第一次真正看到那些巨大的相连接的复杂设备。这一场对抗铺垫了数十年,又持续了数十年,跨越了两代人,现在终于快要有个终结了。
他们经过那些单人座舱,大多数是锁死的,透明罩上结满冰霜,蒋期他们应该正坐在里面。楚斯试了几次,也没能把座舱打开看一眼。
在这些座舱的更里面,有一处透明的圆柱形监控亭,仪表屏幕都在里头,只是那里面歪歪斜斜趴着一个人。
楚斯大步进去将那人翻过来看了一眼,皱着眉道:“邵老爷子。”
他探了探老爷子的鼻息心跳,立刻招了萨厄·杨过来把老爷子放平在地上,垫高脖颈。
一系列熟练的急救措施完毕,老爷子急喘两声转醒过来,只是眼睛还有些睁不开。
“这状态没法继续盯着格盘进程。”楚斯说道,“身体会垮。”
萨厄·杨想了想站起身摸出了天眼主体的核心盘在手中翻转了一下,挑眉冲他邀功:“那试试这个?”
“天眼?”楚斯有点担心,“确定能行?”
“总归不会有更好的选择了,这东西好歹升过级,能自主设计刺激冷冻胶囊的方案,盯一下格盘进程的数据应该问题不大。”萨厄·杨想了想又补充道,“更何况老头醒了,撑不住长时间的消耗,偶尔用语音指令提醒天眼几句应该还是做得到的。”
他说着便进了监控亭,将天眼核心盘接上端口,手指飞快地敲了一串设定。
叮——
天眼:“天鹰γ星最先进的智能系统天眼,真诚为您服务。”
叮——
天眼:“我为什么不在太空监狱了……”
萨厄·杨一边盘弄着一个临时的遥控启动装置,一边道:“我把你拆出来了,既然升了级,总得干点正事。”
叮——
天眼:“你有没有问过我的意见?”
萨厄·杨转头冲楚斯道:“长官,你的50001最高权限呢?”
叮——
天眼:“真诚为您服务。”
楚斯:“……”
萨厄·杨调着遥控装置的同时,顺手翻看了一下屏幕上的历史数据,一目十行地扫了十数页后,他敲了敲台面道:“我没理解错的话,老头他们似乎过度理解了格盘进程的含义啊。”
楚斯一愣,转头看他:“什么意思?”
“看程序真正运行之后的提示和数据,其实重点并不在于隔离。”萨厄·杨道,“在于连接。因为在场的这些都是所谓的意外因素,所以时间在重新进行自我调整的时候,要把这些因素纳入调整范围。尤其是……长官你。”
用蒙德·霍利斯的话来说,楚斯的成长跟时间的拉缩是交错在一起的,时间是他的一部分,他也是时间的一部分。
那么……当时间进行自我调节的时候,怎么可能把自己的一部分排除在外?
将这些意外因素,以及自己的一部分排除在外,调节所得的结果就不会是真正平衡稳定的。
归根结底,已经进入座舱的蒋期他们其实所占只是一小部分,真正最为影响进程的,是姗姗来迟的这些人,尤其是作为成品的萨厄·杨,和作为时间一部分的楚斯。
“这就差不多了。”调整完最后一点设置,萨厄·杨敲下一个按键。
叮——
天眼:“过往运行数据分析完毕,监控方案已完成设计。”
萨厄·杨拿了临时做好的遥控装置,帮楚斯把邵老爷子重新安顿在监控亭内的座椅里。老爷子还有些意识不清,正在缓慢地恢复,但是至少不会有什么生命问题。
楚斯又看了眼老爷子,这才走回到单人座舱旁边,冲金乌鸦他们道:“尽管在来的路上已经提过,我还是想再次提醒一下,这个格盘进程最终的调整结果对普通人来说可能只有喜没有忧,但是对在场诸位来说,很难预料。这个过程中有没有痛苦,会有多痛苦,我没有经历过所以无法知道,但是也许比你们曾经在实验舱里领受的那些更——”
他还没说完,金乌鸦已经率先摆了摆手示意懒得再听了,他依然挂着一副“看谁都不痛快”的脸,一边打开一个单人座舱坐了进去,一边冲楚斯嗤了一声道:“‘后果’这种词对我来说没有什么意义,就像我理解不了‘谨慎考虑’这种事一样,所以你说两遍和说一遍并没有什么区别,不如少费点口舌。”
其他人的反应也跟他差不多,陆陆续续都进了座舱。
这是他们数十年来形成的思维习惯,或者说已经融进了根骨里,成了他们的本性。
萨厄·杨在解决楚斯的倒计时问题时,真实地体会了一次时间紧迫和死亡的意义,所以慢慢地有了些微改变。
但金乌鸦他们没有。
也许这一次的终结会成为一种机遇。
楚斯和萨厄·杨两人照着天眼所说的参数和设置,给那十二位一一接上座舱内的端口,那些接线从巨大的圆柱形金属仪器里延伸出来,长而纠缠,全部接好的时候,就像是牵连在身上的一张巨网。
在金乌鸦他们手指握住透明罩的抓手时,天眼适时开了口。
叮——
“温馨提示,根据最为精准的设计方案,座舱屏罩可以不关,一般而言,能感觉到身边其他人的存在,会给人以信心和勇气——”
“气”字刚出口。
金乌鸦他们就面无表情地狠狠扣上了屏罩。好像晚一秒都显得他们没勇气似的。
天眼:“……”
座舱中的接线很长,足够萨厄·杨和楚斯站在座舱边互相帮忙把每一根接上。
每接一根,延伸进耳窝的嗅探触头都会发出“嘀——”地一声轻响,像是某种仪式前的倒计时,让人莫名有些心潮涌动。
就在不久之前,楚斯窝在黑天鹅内舱,靠着萨厄·杨看向舷窗外的时候,还在想一个问题——如果父辈们最终的选择落到了自己头上,能做到什么程度呢?
当时他觉得这种问题其实没有意义,毕竟他没有真正经历那些,不论正反,一切的假设都只是假设而已。
但是现在不同……
他站在父辈们站过的地方,做着他们之前做过的事,每接一个接口,两代人的身影就更加重合一些。
会活么?会死么?会痛苦么?还是会遗忘?
原来之前凭空假设的那些事,真正到了这种时候,根本没有去想。
原来在碰见同样的事时,他们最终所做的选择居然是一样的。
他和蒋期,萨厄·杨和艾琳娜;执行官和囚犯,研究者和实验体;
不管身份有多对立,不管经历有多大差别,在奔流的岁月里,有些东西总能一代又一代地传承下来,恒久常在。就好像不论在哪个时代,不论碰见怎样的灾难,总有一批又一批的人,做出前人相似的选择。
这或许也是另一种意义上的永生和不朽。
叮——
“监控方案正在加载,准备启动,等待指令。”
萨厄·杨站在楚斯面前,看着他的眼睛笑了一下,然后冲天眼所在的监控亭方向按了一下手中的遥控启动装置。
叮——
“收到指令,格盘进程继续。倒数计时3——2——1——0。”
亲爱的人,后会有期。
萨厄·杨将一次作废的遥控反手丢开,曲着的手指托着楚斯的下颔,低头吻了过去。
他们身后,蛛网一般牵连着肢体的接线同时亮了起来,敞着的单人座舱里溢出的冰霜瞬间起了冷雾,滚滚升腾,白茫茫连成了片。
所有的设备在那一瞬间倏然重启,巨大的嗡鸣声像是最壮阔的海潮,响彻在地底空间里。
停滞的世界缓缓转起齿轮,混乱的时间飞速回归原位。
当神明坠地化为山丘,当魔鬼选择丢弃权杖,当时间为墓碑加冕,众生重返人间。——《永无之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