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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夜,韩云霄辗转难眠,心静下来后,总觉得白天的事那样的不可思议,他只是凭一眼就认定那女子是偲偲,纵然样貌有如此大的改变,纵然完全不对版的形象姿态,他怎么就能如此笃信?这么多年低调隐忍、韬光养晦,把自己周遭的光芒一敛再敛,可所有冲动之下做的事说的话,都是为了偲偲。睍莼璩晓幸而上天垂怜,没有让他的冲动变成愚蠢的鲁莽。
“她活着,她没有死!”韩云霄整晚呢喃最多的就是这句话,他翻过身闭上眼,强迫自己入眠,可眼前却浮现从前与偲偲的一切,看到出浴的她,看到被欺侮的她,看到在厨房里能干的她,看到在池塘边暗自神伤的她,看到奄奄一息……的她。
腾身坐起来,真真是难以入眠,和偲偲有关的回忆短暂而零星,且都在公主府,可这个人却早已刻入自己的心骨,多少男人会爱上一个样貌丑陋的女人?他是一个。
“梁允泽!”另一个人的名字闯入脑海,韩云霄唇角微微抽搐。他猜想偲偲当初不是被迫,他猜想偲偲心里多少还有那个人,而他更知道梁允泽也未曾从心头将这个丑姑娘放下,若有一日他们互表衷肠,会不会自此情投意合?
云霄使劲地摇摇头,这不该是他想的,他该想的,是如何让偲偲正视自己对她的感情,也许那段不堪回首的往事,可以让她最终选择自己,不不不,选择自己不该是因为痛,该是应为心意攴。
他越想越激动,心情也渐渐好起来,可突然抬头瞧见桌子上一堆东西,脑袋又是一紧,他太得意忘形了,还有顶重要的事等他做,而将来兴许就要站在梁允泽的对立面,若有一日这个男人足够威胁到自己背后的势力,他必然与之势不两立。
“会吗?”
一晚上韩云霄不断地问自己各种问题,待疲倦欲睡,天已大亮蹇。
最先知道偲偲要离开京城的,是季世奇,收到消息后便放下年节里缠身的事务,匆匆忙忙地找来了,不知情者只当季世奇心系偲偲放不下,姑娘们引为美谈,外头的人却不那么想。季夫人被气得病了,偏生儿媳妇又在旁煽风点火,当日季世奇回家,夫妻俩便大吵一架。可当季夫人向儿子哭诉,季晋烨却只说母亲想太多,他笃定父亲与思符姑娘没有非分之情,季夫人气结,韩端柔又因此与之大闹,府里上下真真鸡飞狗跳不得安生。
而这一边,偲偲因知自己没什么可带走的,故也不着手开始准备,本打算晚些天告诉众姐妹自己要走的事,却因女儿过于兴奋,到处嚷嚷着“我要回家了,姥姥在家等我”,弄得所有人都知道了。
舞依等人自然意外,可与偲偲长谈后,即便还不太明白真正缘故,也支持赞同她的决定,毕竟金梅楼每一个人都忘不掉当初偲偲的痛,而如今眼瞧着思符又被动地和那些人沾染上了关系,如此还是走为上策。
最后一个察觉到这件事的,该是初八那日贸贸然闯来金梅楼的梁允泽,年前年后被宫内过年的事缠身,梁允泽好容易挤出一晚上的时间,天知道自己为什么那么想来这个地方,不是尽遭白眼就是出言羞辱,他这个自小被众星捧月长大的人,连皇帝都舍不得多嗔怪的郡王爷,竟愿意特特跑来低眉顺眼地被人欺负。
“我犯贱吗?”有时候梁允泽也觉得自己很奇怪。
这会子闯进来,自然又遭了些白眼,虽然不与他明说,可老板娘这会子正洗澡呢,是怎么都不能相见的,少不得有得揶揄郡王爷几句,叫他干等着。自然也不是人人都有胆子这样对待一个王爷,除了舞依外,其他人纵然讨厌梁允泽,也不敢逾矩。
干坐在大堂里,连个倒茶的人也没有,抬眼瞧见澄离倚在栏上偷眼望着自己,目光一对视,那边就露出凄怨的神情,旋即就扭身走了。梁允泽倒不以为意,只是淡淡地笑,没勾起任何情绪。
“喝茶!”奶声奶气地一句话传来,转身便看到还不够桌子高的小丫头正垫着脚奋力把一碗茶放到桌上,因为够不着只能放在最边上,还洒了一些出来,梁允泽立刻就问,“烫着没?”他没想到鹤鹤会来给自己送茶,但多半知道大概哪个姑娘疏忽了,又没看好这孩子。
“还有糖,梁允泽给你吃糖。”鹤鹤直呼其名,从斜跨在小肚皮上的兜兜里掏出纸包的糖块,也放在了桌上,随后双手背在身后,人小鬼大像模像样地说,“请用茶,请吃点心。”
梁允泽笑眯眯的,忽而一个激灵闪过竟惭愧起来,想这大年节里来登门,竟连小孩子的压岁钱都没准备,虽然兜里有银子,可唐突地给出去也不像样,寻思着摸到腰际一块玉佩,还是除夕夜里皇帝当着众臣和后宫赏给自己的,想着就掏出来送到鹤鹤面前说,“你给我吃糖,这个给你。”
鹤鹤也不是没见过好东西的孩子,打眼瞧了瞧,倒是块漂亮的石头,可是自小娘就说过不可以随便拿别人的东西,更何况是这个老爱让娘不高兴的坏蛋的东西就更不能拿了。
“我家有,我不要。”鹤鹤觉得,石头还不如点心糖果来得诱人呢。
梁允泽有些尴尬,但又喜欢这孩子有这样的好家教,收了玉佩看看桌上的糖果和茶,心里莫名觉得高兴,伸手就去拿了糖块剥开糖纸,一边说:“我小时候也爱吃糖呢。”一边就送到嘴里。起先还是甜滋滋的味道,正眉开眼笑地想对鹤鹤说话,突然辣味在口中扩散,浓郁的姜味直冲鼻喉,辣得他头顶直冒汗。
鹤鹤伏在桌沿上,天真无邪人畜无害地问他:“好吃吗好吃吗?这是咱们自己做的糖。”
梁允泽猜想这该是姜糖,女人家多吃姜糖对身体好,青楼里的姑娘多有做姜糖的手艺,但这一块糖显然是做坏掉了,姜和糖的比例完全不对头,除了外头一层骗人的甜味,里头甚至要怀疑是不是还添了什么辣椒,不然姜何以这么辣?
“好吃吗好吃吗?”小丫头奶声奶气,可爱得腻死人。
“好……吃。”梁允泽努力不让自己辣得流泪,哭笑不得地应答着,对这孩子他真是没脾气,好像他母亲一样,没来由地就喜欢她,虽然鹤鹤不见得喜欢自己。
可是心里突然重重跳动了一下,口腔里几乎让他落泪的辣味勾起了封存的回忆,曾几何时,那个丑丫头,也这样善意温和地看着自己,让自己吃下巨辣无比的东西,而当时已完全无法控制眼泪。
“梁允泽喝茶!”鹤鹤把茶杯推给梁允泽,满怀期待地看着他,其实鹤鹤很懂尊敬长辈的道理,平时姑娘们带她出去买好吃的,都冲人家摊主婆婆爷爷地叫得甜,偏生对梁允泽直呼其名,可见是区别对待了。
梁允泽也辣得想喝水,不及多想就接过来往嘴边送,急吼吼一口灌下去,那茶咸得发苦他几乎要喷出来,却见偲偲急急走了过来,便硬生生把茶水咽下去了。
顺道把那糖块送进了肚子,于是肠子和胃火辣辣地烧着,额头上的细汗已无法遏制地蒙了一层,他虎着脸冲鹤鹤瞪了瞪,小丫头却咯咯直笑,见母亲来了就一头扑了过去。
偲偲完全不知道这里头的事,只是抱起女儿要走,梁允泽却道:“你可要好好教导这小丫头,若是你小时候拿咸得发苦的茶水招待客人,你的娘亲可会揍你?盐那么珍贵,岂能闹着玩?”
“哼!”鹤鹤听梁允泽撺掇母亲揍自己,狠狠地瞪了他一下,就伏在母亲肩头嗯嗯呀呀装乖巧。
偲偲回头见梁允泽脸色异样,又听他这样说,便大概猜到发生了什么,可不管怎样都是要先护着女儿,只冷冷地说:“奴家自会教好她,只是我娘早死了,我闹翻天也不会有人揍我。”
后半句自然是气话,她所说死了的,也是生母芳符,至于挨揍的事,偲偲可是在芳雪棍棒下长大的,自己有多皮不是不记得了,故也不奢求女儿有多乖巧,眼下她捉弄梁允泽帮自己出气,又有什么不可以。
“我都来了,你也不陪着说几句话?”梁允泽倒霸道起来,说完不请自来地往楼上去,一边吩咐偲偲,“好酒好菜,本王饿了。”
已有姑娘过来看出了什么事,偲偲不便再多说,把女儿交给她们带走,顺便吩咐给梁允泽备酒菜,那边小丫头来收拾桌上的茶杯,偲偲过来拿起茶杯浅浅尝一尝,旋即就吐了出来,心里头一阵发笑:“鬼精鬼精的小丫头,他可是你亲爹啊。”
可想这句话心里又不免黯然,呆呆站了片刻,见酒菜准备好正往上送,她亲自接过手,来到那间屋子。
进门时梁允泽正背手站在窗前吹风,正月里冰天雪地的,这风刺骨得厉害,偲偲很自然地说一句:“小心受了风寒,才刚见你出了汗。”
梁允泽闻言竟浑身一震,这种关心显然让他有些不适应,待关上窗转身走来,偲偲已布好了碗碟酒杯,“王爷请慢用。”
“你要走?”梁允泽坐下来,不见她有留陪的意思,便出口挽留,“不说话也行,就坐一坐可好?”
偲偲记得当初自己砸开他的脑袋后,他时常来刁难自己时,也说这样的话,心下一记苦笑,坐下道:“不止此刻要走,今日许是王爷最后一次见奴家,既然王爷不嫌弃奴家碍眼,奴家恭敬不如从命,陪王爷坐一坐,也算相识一场。”
梁允泽因嘴里又咸又辣正急着喝茶,听见这句突然就怔住了,放下茶杯静默许久,才伸手倒两杯酒,淡淡一笑:“幸好还能见一次。”
这让偲偲有些意外,她以为他会……呵,偲偲啊,难道你在幻想他留住你不让你离京?那他留的是偲偲,还是思符?
“刚才的茶水,小孩子家家的胡闹不懂事,王爷别往心里去。”偲偲虽不愿他们父女相认,可也不希望彼此在不知情的状况下就互相讨厌。
“谁会和孩子计较,这小孩很招人疼,你记不记得见过我母亲?之后在街上还遇到过一回,老人家很喜欢这个孩子,这么些年没见她如此把一个孩子放在心上。”梁允泽说着说着,竟扯远了。
偲偲却不介意,霍王妃和她无怨无仇,据说当年还想来为儿子补偿金梅楼,不管怎样是个好人,自己和韩端柔那些事,与老人家并没有关系。再说祖孙俩见面时那样亲热,到底是骨肉血亲的羁绊。不过此刻能心平气和地与梁允泽说说话,大概是因为决定了要离开,笃定一辈子不再见,最后一次就尽量友好些吧。
梁允泽继续道:“离开也好,虽然我并不讨厌金梅楼,也没有看不起的意思,可这里实在不是适合孩子成长的环境。”他停一停,又笑,“当然也不见得真的不好,这里的姑娘很善良,也会成长得很好。”
听梁允泽这样自相矛盾的话,偲偲知道他又想起了自己,有时候她也很困惑,梁允泽对当初的自己真的如此深情,那又为何怒骂自己不自爱,又为何对自己弃而不顾?
“既然是最后一次相见,能听我说说故事吗?”梁允泽又开口,但此刻已然三杯酒下肚。
偲偲也喝酒,轻声应:“王爷请说。”
于是两人慢慢喝着酒,梁允泽絮絮叨叨地讲当初那些事,这大概是这些年来他第一次翻出来与人说,意外的是,并没有自己想象得那样痛彻心扉。
这一切对偲偲而言再熟悉不过,起先尚能平静,可当听到梁允泽怪自己不爱惜身体不懂得和韩端柔周.旋才染病暴毙,突然大怒起来,他怎么不说自己没担当不负责,破了人家姑娘的身就一走了之还语带威胁?
“别说了!”偲偲霍然站起来,怒视着梁允泽,“你怎么不怪你自己?梁允泽你听着,我们偲偲姑娘不是被你破了身,是她赏脸把你玩了一晚上!”
“你?”梁允泽呆住,他还有后半茬话没说呢,另外思符说的话,怎么和当初那个丫头说得那么像?
“吃完就滚!”偲偲完全失态了,撂下话转身就走,到了门前还记得说,“年节里酒钱三倍付,不能赊账!”
梁允泽呆呆地看着偲偲含怒扬长而去,屋子里顿时静下来,刚才的事发生的太快,自己到底哪儿招惹她了?还没来得及跟她说,她很像很像偲偲,他……算了。
这一日,梁允泽还真酒足饭饱了才走,偲偲站在楼上看着他离去,眼里似恨毒了一眼般,但实则掺杂了更多的情绪,她怪自己没按捺住情绪,其实她很好奇梁允泽后面要说的话,可惜听不到了。
“妈妈。”鹤鹤不知几时跑来的,扯一扯母亲的裙角,娇滴滴地说,“因为他总欺负你,所以我才给他吃坏肚子的,我没有浪费盐,娘不要打我屁.股。”
偲偲哭笑不得,蹲下来点点小丫头的胖脸蛋说,“哪个讲要怪你了,你以为娘会听那个家伙的话?不过鹤鹤还小,等你长大了再来保护娘,好不好?”
“嗯!”小人儿知道自己被赦免了,喜滋滋地蹭着要抱抱,又说,“等咱们走了,他找不到我们就不能欺负娘了,还有霍叔叔。”
偲偲心底则一叹,不知会不会再见霍蛮,见了又该如何面对?当初自己笃定不回南疆不再见他,才走得毅然决然,可如今却又急着要走,说到底是逃避,这样四处躲藏,几时才能落地生根?
那之后的日子,季世奇来过两回,显然是舍不得思符母女俩离开,但本意尊重她们的决定,也不多做挽留。至于送来的各种东西,真真足够鹤鹤攒着将来当嫁妆了,偲偲平素不太接受别人的馈赠,可因心底那些事,但凡季世奇送的,她都小心收好了。
韩云霄和梁允泽都没再来过,后者懒得去想他,但偲偲总惦记着要不要和云霄告别,可派人去打听了几回,都说韩云霄似乎已经不在京城,又说是太忙碌找不到,总之莫说见面就是连口信都传不到,这一来二去的,日子就到了元宵,偲偲也就不再坚持了。
且说元宵佳节,宫里必然大摆筵席,皇亲国戚、高官权臣都在受邀名列中,而这一次韩府更是举家出动,素昔懒怠参与国宴的韩云霄也来了,因哥哥都出门无法再推却的韩云音也随行而至。
云霄好些日子没见到梁允泽,如今在这样的场合相遇,因了偲偲的关系,更觉得无所适从,似乎既不想见到他,又很想跟他把话说清楚。但今晚要不得个人情绪,为了今晚耗费了十几年的功夫,一切的一切只许成功。
而梁允泽也显得情绪不展,韩云音跟随母亲过来礼亲王这边请安寒暄时,对云音爱答不理,眉头微微蹙着,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样。
韩云音是有教养的女子,纵然心中十万分的不痛快,也不会表露在心上,霍氏和韩夫人并坐说话,时不时抬眼瞧云音,眼眉间是满意的神情,可再去瞧儿子,就不由得生气。
“往后还请王妃娘娘多教导这孩子。”韩夫人的一句话飘到云音耳中,小女子一下就猜到了前因后果,双颊飘红心中兴奋,竟有些不知所措,恰是这时候,太妃身边的宫女过来请她过去。
韩云音娉娉袅袅地行至太妃身边,也朝上座的帝后、妃嫔行礼,而她这样突然站到上头去,自然引得下面诧异好奇的目光。
太妃挽着云音的手,引荐给皇帝看:“皇上也瞧瞧,这孩子可好?”
皇帝垂目看了几眼,含笑不语,太妃又说了几句,他才笑道:“母妃喜欢就好。”
显然皇帝并未正面回应此事,至少今晚他对给梁允泽指婚的事没有兴致,总觉得宴席上气氛怪怪的,却又说不出哪儿出了问题。
太妃对云音爱不释手,比起上一次只笑不说话,这一次显然大方许多,似乎明着暗着在告诉所有人,这是她相好了要给梁允泽的未来王妃。
座下的人也都心照不宣,趁台上台下热闹时,先后来向韩家道贺,自然话也不能明说,大家点到即止。
云音虽说不是皇家女眷,但第一次这样随着帝后妃嫔凌驾众人站在上首,竟也不慌不忙,说不尽的端庄稳重,真真叫人挑不出毛病。
这边太妃正和她说笑,突有太监来通报说:“启禀皇上,贵妃娘娘到了。”
云音一愣,且听皇后在一旁幽幽道:“来就来了,怎么着?还要皇上和本宫去迎接她不成?”
气氛有些尴尬,皇帝那里小饮一口酒,淡淡一句:“请她进来吧。”
太监得令退下去,不久便见霍贵妃款款从殿侧进来,座下皆起身相迎,她稳步直至圣驾面前行过礼,才唤众人免礼。
“臣女参见贵妃娘娘。”待霍氏在上首落座,云音也行了礼,一旁皇后冷笑揶揄,“妹妹许久不见,倒丰腴不少,身体可养好了?听说你前阵子咳嗽得厉害,除夕元日都没瞧见你。”
云音起身抬眼看了看,果然见霍贵妃面色红润,虽然之前见到的也非病怏怏的形容,但此刻瞧着,总觉得哪儿不太一样。再仔细看,但见霍贵妃一身华美礼服,繁复高耸的云髻上珠环翠绕,那耀眼的金凤点翠步摇透着十足贵气,而霍贵妃天生丽质,纵然青春已过,也不曾减少半分妍丽姿色。云音不是没见过霍贵妃,可今日的霍贵妃,真的很不一样。
“多谢娘娘照拂,臣妾好多了,今日元宵佳节,特来向皇上太妃,还有娘娘请安。”霍贵妃温婉地回应着,说罢这一句时,目光飘至一侧东宫的坐席,但见太子妃抱着小娃娃玩闹,便笑道:“皇太孙十足可爱,娘娘真是好福气。”
皇后眉头一挑,这不仅是福气,更是她的骄傲,面上却只哼声道:“是皇上的福气。”
“娘娘将太子殿下栽培得卓越出色,实在叫臣妾等自叹弗如。”霍贵妃今日话很多,平素皇后不和她讲话,她从不开口,而今天不仅处处主动,更甚至当面夸赞太子。
皇后冷眼瞧她,心想这女人是学乖了?她不再盼那个灾星孽子回来了?于是索性大度一回,仰脸吩咐他的儿子,“霍贵妃身体不好甚少在宫内走动,你如今日日忙碌也极少到后宫来,今日贵妃既然来了,难道太子不当来请安敬酒?”
太子不是聪明的人,听见母亲的话也要缓一缓才明白,连忙端起酒杯,偕同太子妃离座走来,霍贵妃气定神闲地看着这对小夫妻,天知道此时此刻她的心跳得有多快。
“太子要……”皇后又要开口,可才唤“太子”二字,就见儿子突然紧紧抓住了儿媳的手,紧跟着丢了手中的酒杯去捂住胸口,等皇后意识到危机腾身站起来,太子已轰然倒下,再等她尖叫“太子”,儿子那里已口鼻***不省人事。
“啊……”太妃眼瞧太子这般模样,登时急得昏厥,云音已经被吓得不轻,再见太妃晕厥更是手足无措。
殿内顿时喧哗纷乱,帝后已冲到太子那里去,其他人七手八脚地来抬走太妃,云音杵在那里没有人搭理,她慌乱地朝下看,找不到父亲也找不到哥哥,倒是看到梁允泽在调遣侍卫护驾,再仔细看,才发现父亲和兄长已守护在皇帝身边。
“别紧张,一切都会过去的。”突然一把淡定的女声传到耳里,云音转身看,就在妃嫔花颜失色乱作一团时,霍贵妃竟还淡定地坐在那里,但说完这一句,她淡淡地朝自己一笑,转眼就变了脸色加入了哭泣的阵营。
云音记得哥哥跟自己说过什么什么就快了,难道说?她胸前一闷,竟双目发黑被吓晕了。
翌日天未亮,救治了一夜后太医终于放弃了,宣布太子暴毙时,皇后哭得昏死过去,皇帝痛心疾首下令彻查,于是一些意外的灾祸,向宫外伸出魔爪。
说好过了元宵就离京,偲偲怕夜长梦多,一天也不愿多留,纵然元宵节大家玩得高兴深夜才睡,十六一大早还是准备好了行李,要和大家作别。
也因今日金梅楼新年重开业,一大早姑娘们都聚在门前请神,偲偲不急于这一时半刻,也跟着一起烧香祝祷。可谁知仪式才进行到一半,街上突然闯来官兵,挨家挨户警告:京城禁娱,即日起酒楼饭馆妓院全部停止营业,解禁尚无定期,你们可都给我悠着点,万一上头查起来,爷我可保不住你们。
“怎么了?这闹得哪门子?”
“真是晦气,大新年的禁什么娱。”
“官爷,日子不让过啦?”
抱怨声此起彼伏,这一刀切下来,京城大半的营生都给毁了。
“听说昨晚宫里死人了。”
“你们还不知道啊,咱太子爷薨了。”
“什么?太子爷死了!”
一个消息从人群里传出,来不及辨别真伪,街面上已炸开了锅,待等确切的消息传来,官府颁布的正式禁娱令送到各门各户,才知道这不是玩笑。
“说起来梁允泽那个人特别受皇帝宠爱,二皇子是煞星老早就不知道被送到哪里去,是死是活也未可知,礼亲王是当今圣上一奶同胞的兄弟,指不定这未来的太子,就是他了。”舞依收拾着偲偲母女俩的行李,絮絮叨叨地讲,“但愿他能有些良心,将来稍稍动动手指头,就能保我们楼上楼下的平安。”
偲偲只是笑笑,对于太子的死她没什么感觉,虽然会为生命的消失感到可惜,可宫廷斗争也好,权欲斗争也好,对她而言是另一个世界,谈论也不过茶余饭后的消遣,不谈论便想也不会多想什么,至于此刻舞依说的话,在她心里幻成的,便是梁允泽若真的做了皇帝,那自己就更加不能让他知道鹤鹤的存在了。
“妈妈,季爷爷怎么不来送我们?说好要送我们的。”鹤鹤从门前跑回来,等了许久不见人来的她,拉扯着偲偲的裙摆问,“季爷爷还没来,妈妈再等等好吗?”
偲偲不禁心疼,蹲下来哄女儿:“季爷爷要上朝,有好多事情要做,今天不能来了,将来有机会他会来南疆看我们。”
“唔……”鹤鹤嗯嗯呀呀,还是不情不愿地点头了。
众人收拾齐整正等外头备好车马来请,却等来一个惊人的消息,去准备车马的龟奴跑回来说:“老板娘了不得了,因太子死于非命,皇上下令彻查,京城九门全部封锁,即日起只进不出,咱们是走不了了。”
“走不了了?”众人都大惊。
“总会查清楚,不可能永远封城,就等等吧。”偲偲知道自己也无能为力,这节骨眼儿上还是安分守己的好,于是只能暂时将行李搁下不走,女儿不懂大人的事,因为见不到季世奇不想走,倒忘记她那日吵着母亲要回南疆的事了。
之后又陆陆续续传来一些消息,官府也已经开始抓人了,只因太子是在元宵宴上,在天子眼皮子底下被毒杀暴毙,皇帝痛失骨肉,心情可想而知,这动静不往大了闹,如何平复帝后的心情。
可是谁也没想到,又一个新的坏消息传来不久,金梅楼再次紧跟着陷入困局。
当舞依一脸苍白地奔来偲偲房间告诉她:“季大人被抓了,季府上上下下被圈禁,怎么就闹到季大人头上去了?”
偲偲登时腿软,吓得舞依忙搀扶住,认识这些日子,竟从没瞧见偲偲如此失态。
“为什么,怎么就查到他身上去了?季大人不是最清廉,最两袖清风的吗?为什么为什么?世上还有比他更好的官吗?”偲偲哭了,脑袋发懵什么都想不到,慌作一团的她即便当初在公主府饱受凌虐,也不曾如此彷徨。
“你别哭,应该会查清楚吧,可是我也想不明白,怎么就落到季大人头上,官府是趁机打击报复乱抓人吗?”舞依叫偲偲别哭,可自己也忍不住抹泪。
“派人去多打听打听,我想知道所有的动静,不管花多少银子。”偲偲停止了哭泣,跑去翻箱倒柜找出一大盒子银锭子塞给舞依,“我自己出钱,你让大家尽量去打听去疏通,就算什么忙也帮不上,也想法儿让牢里的衙役对大人好些。”
舞依却推回来道:“不是银子的事啊,听说被关在天牢,那里没有皇帝的命令可谁也进不去,我自然会安排人去打听消息,虽然季大人因你近日才时常来,但这些年也没少照拂我们金梅楼,总之让姑娘们各自想法子,尽量为大人做些什么吧。”
偲偲乱极了,她不能告诉舞依自己对季世奇紧张的真正原因,可心里好不安,不安得让她几乎疯狂,甚至在女儿面前也忍不住焦躁和落泪,因此吓到了鹤鹤,叫她只乖乖地静静地守在母亲什么。
可祸事接踵而至,就在金梅楼上下希望能为季世奇做些什么时,翌日十七,一大早就有官衙冲到楼里,说季世奇与金梅楼往来密切,要封楼抓人,姑娘们吓得花容失色,偲偲站在最前头直面官衙,也气得说不出话。可就在他们要动手铐人时,突然来了一个军官模样的人,那抓人的头子一见他便低头哈腰,而那军官不知说了些什么,这些官衙竟在他走后直接说没事散了。
偲偲知进退,不敢在这时候多问什么,既然不抓人,还是识趣点好,遂带着众人退回金梅楼,而也因这一震动,姑娘们都收敛起来,楼里比往日任何时候都宁静。
把女儿托付给其他姑娘照顾,偲偲便来找舞依说:“这一出闹的,只怕没有谁愿意帮我们了,但能打听的还是要尽量打听,至于季府那边,如有需要,咱们也要尽力帮助。”
“看来你和季大人,真真是父女情分了,不然都这样了也不会再去冒险。”舞依神情凝重,又劝一句道,“这种事谁也说不准会如何发展,只怕凶多吉少,你心里要有个准备。”
“我明白。”偲偲轻叹,想起方才的情景,又不由自主地说起来,“刚才来的那个军官仿佛和那些官差不是同路的人,可那官差见了好生客气,不知是谁来传话,也不知是不是要帮我们。”
舞依托腮细细想,嘀咕着:“这个人我仿佛在哪里见到过,只是一时想不起来。”
“见过吗?是从前的客人?我怎么从没见过,难道是这几年才来的客人?”偲偲一时口快,说的话有些奇怪,舞依莫名地看了她两眼,只当自己听错了,可却因偲偲的话脑中闪过一个激灵,抚掌道,“想起来了,那个人从前见过,是好多年前的事了,虽然只看了一眼,但那晚的事印象太深,就记住了。”
“见过?”偲偲更加迷惑,既然是好多年前的事,自己怎么不知道,但想到刚才失言,就没敢多问。
舞依却略展愁眉,细数道:“好多年前的事了,如果没有后来的事,真真是有趣好玩的。我们楼里从前有个芙蓉姑娘,如今已被赎身嫁出去了,那年被客人灌酒,偲偲看不过去帮着喝,喝猛了醉得厉害,更被下了药。当时是梁允泽派人来赶走了那群混蛋,我记得带兵来的那个小军官,就是今天来传话的那个。呵……”她哼一声,冷笑,“如此说来,是他保护了我们。”
偲偲记得有那档子事,但梁允泽派人什么的,真真记不得了,只记得自己后来怎么问都没人告诉自己发生了什么,印象最深的就是屁.股上结结实实挨了顿打。
“梁允泽?”她问。
“是啊!”舞依笑了,叹一声道,“还有后文呢,因为芳雪妈妈不许大家告诉偲偲,她致死都不晓得那一晚的事。”
“还、还发生了别的事?”偲偲心里没来由地突突直跳。
舞依眼圈微红,笑道:“下回给偲偲上坟,就告诉她吧,让她知道梁允泽也在保护我们了,好让她安心。”说到伤心处,一时哽咽难言,平复了情绪方道,“那日偲偲被下了春药,若不和男人交欢会憋伤身体,可梁允泽不知怎么搞的,明明被偲偲吐了一身大怒,还是固执地洗漱后要求继续照顾偲偲。我和妈妈都以为梁允泽那晚会吃了偲偲,你都不知道那丫头疯成什么样子,我们在外头听着,她死命地让人家摸她的胸。可是梁允泽并没有趁人之危,只是替她按摩xue位泻了火,一晚上什么都没发生,自己倒被折腾累得半死。说真的,每次想到那件事,我都觉得梁允泽不算太坏,可是……他到底害了偲偲,没有他,或者他更担当一些,我们偲偲也不会死。”
又及伤心处,再加今日的事,舞依终究是哭了。
但偲偲却怔了,虽然她对那晚的事毫无印象,可相信舞依不会骗人,而两人在公主府缠绵的那一晚,梁允泽即便欲火焚身也对自己尊重有加,也许不管之后发生了什么,那一晚的感情会不会是真的?
“你想什么?”舞依收敛泪容,微笑着推一推偲偲,“别多想了,一切都会好起来的,季大人一生清白,一定会查明白的。”
一提到季世奇,偲偲飘远的心思瞬间回归,纵然舞依在劝,她还是很紧张地说着:“我会尽我所能,即便要跪着去求梁允泽,我也一定会去做。”
舞依不明白,但深以为季世奇的存在很微妙,而偲偲的态度更奇怪。
这一边,歌舞升平的宫廷,一夜之间被缟素染白,哭泣声起起伏伏在每一个角落,隐匿在这哭声中的笑,便显得那般阴冷恐怖。
礼亲王妃进宫吊唁后,便转来霍贵妃的殿阁,因亡故了储君,即便是长辈,皇后以下的妃嫔也一身素缟,可是白衣素容之下的霍贵妃,却精神奕奕,浑身上下透着随时随地准备凌驾万人之上的气势。
二十多年了,霍贵妃的全部青春都耗尽在这幽冷的殿阁里,礼亲王妃从没见她笑得如此舒心,即便怕叫人听见捂着嘴,也足以感染每一个人,但笑着笑着,眼泪便滑落。
“我以为会有更好的法子,怎么就……”霍氏到底菩萨心肠,再憎恨皇后,也不至于想太子死,何况皇后虽毒辣阴险,太子却敦厚老实,从不与人交恶。
“她的儿子不死,我的儿子就要死,他平平安安活到现在,若非菩萨保佑,若非韩家和霍家的人在后周.旋,若非你丈夫和儿子在皇上面前还说的上话,我的泓儿兴许早就不在人世。可怜我的孩子,我这个没用的亲娘不曾一刻陪在他身边,连他如今什么模样都不能想象。他们亏待我们母子的,岂止一条人命能抵?皇后那个贱人没了儿子还有孙子,我呢?我泓儿至今未娶,耽误这些年他们谁多关心一分?皇上他……还记得南边有这么个儿子吗?”
“娘娘不可胡言乱语,小心隔墙有耳!”霍氏很紧张,示意贵妃平静。
“憋了二十多年,就等今天,我不说难道还要带进棺材?”霍贵妃煞红了眼,冷笑道,“说起孙子,倘若皇后不知好歹要极力促成立皇太孙,那我就让她断子绝孙!”
礼亲王妃不语,她深谙争权之道,若非估量好是否可能立皇太孙,韩家是不会轻易动手的,所以贵妃才说得出这句话,笃定了自己的儿子能回来京师,坐镇东宫。
“二殿下几时能回京?”霍氏问。
贵妃却摇头,“还是要等皇帝松口,但愿他不要鬼迷心窍,生生抛弃我的儿子,若不然,我不敢保证自己会做出什么事。他毁了我一辈子,我不能让他再毁了我儿子一辈子,若我们母子前世欠他的、欠梁氏皇族的,这么多年的折磨,足够偿还了。”
霍氏不言,心底只阵阵发寒,她怎不知自家姐姐的厉害,她只是为了儿子韬光养晦,与其弄回京城拿命来做赌,不如远远地养着,等其有朝一日成才,等他羽翼丰满,再将本该属于他的一切归还,这一天,她终究是等到了。
“对了,你可知道咱家堂房二堂兄家有个女孩儿?”霍贵妃突然提起这个。
霍氏想了想点头表示知道,但先问说:“太妃喜欢韩云音,韩家对娘娘和二殿下有功,难道您不考虑和韩家结亲,让他们永世效忠您和二殿下?”
贵妃摇头,看着妹妹的笑也不禁有些扭曲,自太子死的那日起,霍贵妃就不一样了,她笑盈盈道:“结亲自然要的,但不是我泓儿,而是泽儿。外头不都传遍了么,韩云音和梁允泽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呵……是啊!”霍氏觉得变扭,虽然事实的确如此。
“我心里有数。”霍贵妃却毫不客气地说,“那晚的事,韩云音若临危不乱,我兴许会考虑让她成为太子妃,可她竟然吓得晕厥,你说这样的女子如何能担当母仪天下的责任?至于我们霍家的姑娘,天生骨子里的就是女主命,不管那孩子是否优秀,我都会调教好她,到底自家孩子,我没有后顾之忧,但若调教韩云音,不得不看韩府的面子。”
礼亲王妃笑得尴尬,不知接什么话,贵妃却笑悠悠继续道:“不是我把不好的给泽儿,云音这孩子做个王妃绰绰有余,她有教养,绝不会不敬你。可是做太子妃做皇后,的确差了点。”
“娘娘英明。”霍氏笑笑,还是决定保持沉默。
京城九门的封锁,在正月二十二日先太子出殡时便解禁了,用街面上老百姓的话说,该抓的人都抓的差不多了。大家也知道,这一浪风波闹得,官员人人自危,至少这一段日子里再不见那些个大爷作威作福,百姓们倒拍手称快。
封锁令撤销,禁娱令解禁还遥遥无期,金梅楼好些日子没开业,姑娘们从没休息过那么长的日子,因怕养出一副懒骨头,便自发请了乐师舞师来教习,不需舞依和偲偲操心,倒让他们省心很多。
可是省心归省心,几个女人家在那些男人十分忙碌的时候,真真什么也做不了,舞依尚且有几个高官与之相好,但这节骨眼儿上,莫说见面,连话都送不过去,而偲偲这边,也只有韩云霄一个人能说上话。可那一日后,竟再无音讯。
“听说今日送殡的队伍从宫门口出发,直到城门口,皇宫里还没走到最后头呢,这得多少人啊。”舞依抱着鹤鹤,给她剥瓜子仁儿吃,又道,“还说皇后一病不起,今日强撑着身子送儿子,结果昏倒在宫门口,还是给抬回去了。”
偲偲心中叹息,只道:“可怜天下父母心,亲生的骨肉就这么死了,皇后能不伤心吗?从前鹤鹤不见过一回,我以为她掉海里去了,当时就扑进去找,几乎把自己给淹死,结果这孩子只是跑开了而已,没往海里去。”
“是吗?”舞依好惊讶,低头捏捏鹤鹤的脸蛋儿,“怎么这么皮?上回在街上也乱跑,可不许有下回,不然姨姨揍屁.股。”
鹤鹤不知道大人怎么说着说着就说到自己头上,撅着嘴呆了半日,倒把大人逗笑了,不过因此得到更多的瓜子仁儿,也就无所谓,只是吃着吃着,突然说:“季爷爷爱吃瓜子仁,我留点等他来吃。”
一语勾起偲偲的伤心处,舞依忙叫其他姑娘把孩子抱走,坐下劝道:“我们只能做那么多了,昨儿送去的粮食他们收下了,因怕他们介意,只说是季大人的学生,不敢说是咱们金梅楼。”
“我明白。”
“端柔郡主已经搬回公主府了。”
“呵!”偲偲冷笑,“她自然不愿受苦。”
“不过听说她们母女俩进宫求过,被赶出来了,谁知道是不是真的。”
“但愿她能有点良心。”偲偲对这个女人,真是完全不会有什么幻想。
正说着,有小丫头送进来一封给偲偲的书信,没想到送信人竟是韩云霄,并说送信人就等在外头等回音,小丫头又道:“送殡的队伍回来了,外头的戒严也解了。”
“知道了,传我的话让姑娘们小心些,别出去乱晃。”舞依起身吩咐,因见偲偲要看信,怕自己呆着不合适,借口去看看鹤鹤,便离开了屋子。
偲偲这里展信来念,云霄只问她好不好,关于季世奇的事只字未提,不过想他也不知道自己和季世奇的渊源,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但信末提起见面,偲偲又心动了,她知道韩云霄如今的低位,不敢求云霄去为季世奇开脱,可当真希望能和季世奇见一面,她必须见!
匆匆研磨写信,亲自下楼来交付给那送信的小厮,本以为会等很久,可不消一个时辰,那小厮又折回送来新的信函,韩云霄答应了,约了偲偲三日后在京城某酒楼相见。
三日的难熬,远比偲偲想象地更甚,她体谅云霄不能来金梅楼的苦衷,只是不知道自己是不是有资格去向他提出那个要求,但三日后在酒楼相见的那一刻,偲偲还是情不自禁地跪了下去。
“偲偲你别这样!”韩云霄大惊失色,伸手要去搀扶,可偲偲却哽咽道,“眼下,我只有你可以相求了。”
事后云霄怎么也没想到,竟会从偲偲口中听到这样的故事,震惊之余又为偲偲的身世感到可怜和痛心,遂满口答应下,让偲偲回金梅楼静等。
那日舞依等人见偲偲一脸哭容地回来无不担心,可她却什么话也没说,只是抱着女儿怔怔发呆,如斯沉默了两日后,终于等来了韩云霄的消息,这一日偲偲起得大早,精心为女儿打扮梳洗,不知事的鹤鹤不禁紧张地问母亲:“我们要离开京城了吗?”
偲偲则温和地告诉她,他们要去看季爷爷,但却在路上教导女儿:“不可以再叫爷爷,往后要叫姥爷,记住了吗?”
“那姥爷和姥姥是夫妻吗?”鹤鹤很聪明,但又显然不全懂大人的事。
“不是夫妻,以后娘再和你解释。”偲偲莞尔,之后定一定心神继续赶路,终在约定的地方见到了云霄。
“那里阴森晦冷,带孩子去真的不要紧吗?”云霄明知偲偲的心愿,还是忍不住问了,“也许事情会有转机,不急于这一时,我替你看着孩子。”
偲偲摇头道:“我自然愿意事情有所转机,可我也怕不会变好,所以不想再错过。”
“罢了。”云霄不再勉强,一路将两人带到天牢,将他们送至最后一道门时说,“你尽量说吧,只要天黑前出来就没事。”
偲偲感激不尽,抱起女儿缓缓走近关押了季世奇的牢房。
这里并不似偲偲想象中的恐怖,虽然女儿显得很不安,但看到干净整齐的牢房,她总算有几分安慰,当一身囚服的季世奇出现在眼前,看到苍老的男人眸中露出惊异的目光,偲偲泪如雨下。
“你们怎么来了?鹤鹤?你把鹤鹤也带来了?傻孩子,这地方不该你们来。”季世奇惊讶地看着母女俩,方才他就奇怪为什么牢门被开了锁,本以为是有人要来谋害自己,没想到竟瞧见了思符母女。
“鹤鹤,快叫姥爷。”偲偲将女儿放下,指引她去叫姥爷,可小娃娃从没见过如此落魄的季世奇,呆了好半天才认出来,顿时哇哇大哭,抱着季世奇问谁欺负了他,为什么把他关在这里。
抱着香软可人的小孩子,入狱以来一直淡定肃静的老人,竟也忍不住落泪,可朦胧的视线里,却看到义女冲自己跪下,喊了声“爹爹”,季世奇的心突然猛地颤了一下。
牢狱外,韩云霄寸步不离地守在这里,一旁的狱卒和守卫们也不敢多问,虽然很奇怪韩大人亲自来疏通,只为让一对母女进来看看季尚书,但更奇怪的是,来的人怎么看都不是季夫人。
“韩大人,喝杯酒暖暖身子。”狱卒们趁机巴结韩云霄,送来了酒菜。
云霄受用,自斟一杯酒喝下,脑中响起那日偲偲对自己说的话,他怎么也想不到,偲偲竟然是季世奇的亲生女儿,她这番回京就是想找寻生父,可真的确认季世奇就是生父,她又不愿相认了。偲偲说不希望她的突然出现搅乱父亲现下的生活,不愿让弟弟季晋烨被人知道有一个妓女生的姐姐,父亲不欠她的,是当初母亲自己选择了离开,谁都没有错。
又喝下一杯酒,云霄的眉蹙得更紧。偲偲求他带她们母女来天牢认亲,就是怕父女之间没有将来,她不想再留下什么遗憾。
云霄很难过,他不晓得要不要对偲偲说实话,而他更后悔的是,若一早知道这其中的缘故,他绝对会尽量扭转局面。政斗是残酷无情的,纵然无关乎偲偲,他对无辜的季世奇也充满同情,可总要有人付出生命的代价,季世奇这个两袖清风,死一个不会带出一片,不参与任何政团的人,成了最佳人选。
“还会有回转的余地吗?”云霄很忧愁,可心里明白那一位的手腕,是何其得狠辣。
牢房中,偲偲给父亲斟酒,鹤鹤已经在姥爷怀里睡着,季世奇看着女儿哭红的眼睛,温和慈爱地笑着:“别再哭了,爹爹会心疼。”
“嗯。”偲偲应着,可眼泪还是落下了,她委身到父亲的胸前,靠在他的肩头问,“爹爹你会离开这里吗?”
得到的,却是季世奇长久地沉默。
“我想跟在您身边,哪儿都不去。”
“丫头。”季世奇眼含热泪,清一清哽咽的嗓子道,“老夫一生清廉、忠孝两全,自问无愧天地,唯独对不起你们母女俩。”
“不是的。”
“丫头你听我说。”季世奇轻轻推开偲偲,捧着她的脸颊,坚毅地说,“我不能再害你,这件事绝不会简单地结束,你记着我的话,也必须听我的话,不要让任何人知道我们的父女关系,万一皇帝要诛连九族,你和鹤鹤必须活下去。”
“不要!不要!”偲偲快奔溃了,她无法看着父亲对自己说他就快死了。
季世奇老泪纵横,哽咽道:“我大概会保不住你弟弟,我不能再让你也卷进来,答应我,不要让任何人知道这件事。”
“我不要!”偲偲伏入父亲怀抱大哭,为什么老天要对她如此残忍,让她找到自己的父亲,却又要眼睁睁看着他去死。
鹤鹤被惊醒,见母亲和姥爷都哭,不由得吓坏了,扯开嗓子就哭,一时惊动了外头,韩云霄紧张地走进来看,见到父女相拥而泣的场景,又不敢靠近了,一拳无声地砸在墙上,怎么办呢,事情怎么会变成这样?
这一日直到天黑,偲偲才带着女儿从天牢出来,韩云霄很愧疚地表示自己无能,但一定不会让季世奇在牢内受苦,偲偲已然感激万分,又怎会怪他。之后云霄硬要送她回去,偲偲拗不过,便从了。谁知却在金梅楼的门外,遇见了梁允泽。
“你果然没走。”梁允泽是有些兴奋的,可定睛瞧见抱着鹤鹤走上来的韩云霄,不由得奇怪。
“云霄,你早些回去吧,今天谢谢了。”偲偲也无视梁允泽的存在,从云霄手里接过熟睡的女儿,转身就往金梅楼里去。
“喂!你……”梁允泽想要追上去,却被韩云霄拦住,男人眼中竟露出从未有过的凶戾目光,“你最好从此离她们母女远一些。”
为了能接近思符,梁允泽已尽可能地低眉顺眼,上回听说要查封金梅楼,立刻派人来为她们解围,纵然这些日子忙得脚不沾地,也不曾忘记思符和金梅楼,今日难得歇半天,还是骗过母亲往这里来,可谁晓得她会和韩云霄在一起,而韩云霄又是从哪里冒出来,又凭什么这般对自己说话。
偲偲大概是感觉到身后剑拔弩张的氛围,立在门前转身唤道:“云霄,你回去吧。”
云霄?云霄?为何有如此亲密的称呼?梁允泽心中大恼。
韩云霄颔首表示答应,侧身朝梁允泽躬一躬,“王爷,微臣先行告退。”
“为什么?”梁允泽却怒气沉沉地哼声问,“你为什么会和她在一起?”
韩云霄一敛方才的怒意,已重新变得云淡风轻,平静地回答:“偶遇之后相识,相识之后便时常往来,王爷觉得不妥当吗?”
梁允泽怒目而视,心中隐隐觉得奇怪,难道说这个男人也察觉出了什么?不然平白无故为何与一个青楼女子往来密切?这本非他的作为,而他们今日又去了什么地方?
“王爷若没别的事,微臣告退。”韩云霄从容一笑,转身就走。
“眼下政局混沌,你们若想有所作为,须得面面俱到,切莫在细枝末节上出差错。”梁允泽突然这样说,“不然一个女人也足以让你们功亏一篑。”
云霄不以为意,但欠身道:“微臣替二殿下,谢过王爷。”
梁允泽眉头微颤,却道:“别把她牵扯进去。”
云霄一愣,抬头看看还有些不安地站在门前的偲偲,冲她暖暖地一笑后,回答梁允泽:“我明白。”
“她是谁?”可就在韩云霄转过身时,梁允泽冲动地问了这句。
云霄再回身:“思符,王爷不认识吗?”
梁允泽眉心的川字几乎要刻进骨肉去,他沉默了,不打算再问,这不啻是在向人展示自己的软肋,可他也明白,对于那一笔往事,韩云霄什么都知道。
韩云霄走远了,转身看偲偲也不见了,梁允泽孑然站在夜色里,竟显得有几分可怜。
“王爷!”在禁娱令下静谧的街道上响起一把清亮的声音,叫人徒然有了精神,梁允泽看过去,从门里款款而出的,却是舞依。
“怎么?”他问。
舞依脸上没了平素的蔑态和傲慢,显得十分平和,她少有地朝梁允泽福了福身子,慢声道:“奴家有件事,想请王爷帮忙。”
梁允泽不与肯定,只是道:“你说。”
舞依忙道:“季尚书何等为人,王爷不会不明白,他怎么会密谋毒杀太子?如果王爷心里有我们思符姑娘,请您务必从中周全,还季尚书一个清白。”
梁允泽心里却觉得怪怪的,“为什么?”他问,“我为什么要帮季世奇。”
舞依噎住,但很快就道:“难道王爷不想得到思符的芳心?您若能帮这个忙,思符她……”
“他们什么关系?”
“义父义女啊!”舞依着急了,什么时候了,你这个糊涂东西还纠结这些?思符是什么样的人你真的不清楚吗?难道她会和一个老男人纠缠不清?
“这样的话对我说说就好,眼下你们保住自己才是最要紧的,别去牵扯这些政治上的事。”梁允泽的回答其实很中肯,但女人们听来,就只会叫人很不舒服。
“韩大人就能冒险带思符母女去天牢探望,你却推三阻四,难怪思符不愿意和你亲近,不愿意来求你。”舞依怒了,细长的眼眉里升腾起恨意,“等哪一天思符和别的什么人跑了,你可别来问我为什么?”
“那你告诉我,思符是谁?”梁允泽脑中有些混乱。
“什么是谁?她就是她啊!”舞依显然没意识到他的言下之意。
此时门前闪出倩影,偲偲站在那里喊:“舞依姐姐回来吧,鹤鹤醒了要你。”
“你看着办吧,如果季大人有任何闪失,她会伤心死的。”舞依恨恨地扔下这句话,往回去了。
偲偲进门时,又回眸看了梁允泽一眼,不想他也正看着自己,目光相交,忙急急地收回来,心内翻江倒海:要不要求他,要不要求他?
落寞的梁允泽回到自己的府邸,意外地被告知父亲早就来了,忙赶来书房,果然见礼亲王正闲闲地站在书架前翻书。
“父亲。”梁允泽面色肃穆,他知道自太子去世后,皇帝伤心过度龙体有损,父亲一直陪在其左右,以防再发生其他的不测,即便有事,也是把自己叫进宫,突然出宫来找自己,一定有什么要紧的事。
“你轻松些。”礼亲王却是一笑,示意儿子坐下,此刻下人送来清粥小菜,他道,“宫里的饭菜太腻歪,陪老夫吃一点。”
“是。”梁允泽应着,可手还没捧起碗,就问,“父亲为什么出宫了?”
礼亲王不答,一口气吃了半碗粥,才说:“你不饿?”
“父亲。”梁允泽蹙眉,“您这样出宫,不怕皇上那里……”
“不会的,这几天我都看清楚了,他们还不至于到那一步,这些年我冷眼看着,一来太子的确庸碌无能,只要老二不死,东宫易主是早晚的事。二来也怕他们做得太过,毕竟一边是你母亲的娘家,若有闪失,怎向你母亲交代。”
“孩儿明白。”
“韩家和老二若要逼宫,不会等到现在,显然他们不会伤害皇上。”礼亲王冷笑道,“本来嘛,他们等了二十多年,还等不及这么几天?”
“他们在等皇后?”梁允泽很聪明,“是在等皇后求皇上立皇太孙?”
“近日中宫与外臣往来频繁,皇后已经着急得不怕被人诟病,显然是要做好万全准备一举逼迫皇上答应立皇孙为储君,所以若有人想伤害皇帝,不会是老二和韩家的人。”
“所以父亲离宫了?”梁允泽星眸深邃,似恍然大悟,“父亲是想把救驾的机会留给韩家?”
“也许吧。”礼亲王笑笑不语,又吃完剩下的半碗粥,突然问儿子,“泽儿,你想做皇帝吗?”
梁允泽愣住。
“傻小子,只这一问就呆了?”看着自己的独子,礼亲王眼中露出骄傲和怜爱,却又笑他,“难道你想?”
“不想,从没想过。”梁允泽很严肃,“子随父愿,父亲当年放弃皇位之争,孩儿如今又岂能觊觎天子之位?”
礼亲王微笑,却拍拍儿子的肩膀道:“纵然你这般想,别人还是会防你,这么些年就是因为你周身的光芒太耀眼,才让皇后一党疏忽了老二的存在,但他日老二上位,你的光芒不见得会减少多少,到那个时候,他不得不防你了。”
“儿子会有分寸。”
“仅你想而已。”礼亲王冷笑,“不管你怎么做,做什么,都不重要,重要的是那些人怎么看你,只要他们觉得你有心争皇位,你就算什么都不做大隐于市,他们也只会觉得你在韬光养晦、等待时机。”
“可笑。”梁允泽不屑。
“不是可笑,是可悲。”礼亲王又自行添了半碗粥道,“老二上位后,你要多加小心。”
“儿子记住了。”
“但若有一日他逼迫与你。”礼亲王手里的勺子微微颤动着,仿佛他再增一分力,就会碎在当下,“你也是梁氏皇朝嫡系的子孙,而你为这个皇朝付出的,远在梁允泓之上,他若不仁,就不配当梁氏皇朝的帝王。”
“儿子记住了。”梁允泽终于明白父亲今日反常的原因,心底动容之余,也不免为将来担忧,梁允泓远离京城那么多年,除了韩家的人和他有些许往来,谁也没有见过这个人,甚至连霍贵妃都未必了解自己的儿子,皇朝的未来无法估量,皇权最终落入谁手也不是定数,先太子的去世,才只是一切刚刚开了个头。
“当然,不管你将来选择什么样的生活,老夫都会支持你。”礼亲王微笑,他骨子里对儿子的宠爱此刻溢于言表,“你娘即便嘴上不饶人,心里还是和我想的一样的。”
梁允泽大概有些害羞,只淡淡地笑了,于儿女子嗣上,他的确亏欠父母太多。
可礼亲王突然又道:“那日和皇帝谈起彻查太子毙命的事,说到季世奇身陷囹圄,都无奈地笑了。”
季世奇?梁允泽突然来了兴趣,更直接地说:“皇上也明白他是被诬陷的?”
“当然明白。”礼亲王叹息,“可怜朝廷要少一个为国为民的好官,但这也没办法,历朝历代皇权之争,死伤无辜者不计其数,季世奇时运不好,又不懂得为自己的将来做打算。”
“他会死?”
“皇上正在考虑谁来负责调查太子命案,被抓的这些人会如何下场尚不可知,只知道若严重了,兴许就会有人为此付出全族生命。”礼亲王想着想着说,“季家如今唯一的救命稻草便是和端敏长公主的联姻,不知道长公主能为她的亲家做到何种地步,又或许她只求保住端柔的性命,谁知道呢。”
梁允泽不语,脑中想的是方才思符看自己的眼神,要帮她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