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喀勒营虽说不过千余口人,可在几尽荒原之地、水草也不丰足,因此营地铺得很大,毡帐散落,几家搭一伙。一个个之间,路还当真不近。雅予一直被关禁着,少是出来走动,此刻想找些没被踩踏过的净雪,四下望望,眼中难免就把这一片银白中偶尔突起的颜色当成了去处,不觉就走远去。
一路走,雅予留心着各处标识,以免回来时转向。身边一时有兵士走过,一时是无人声的帐篷。每个帐前都有足印,偶或还有起灶的痕迹。这营中每日煮饭都是现生火,少有固定的伙房,如此看,便是在营地当中挨个寻看也很难辨识哪处住了什么人。雅予看着、想着,心里倒对那野兽有了些许的赞同,他不是个人,却是个行军布阵的好手。若他弟兄都如这般各有所长,难怪几年之内就成了势。
这不觉便又想到了那曾经常来看望的五将军,雅予停下脚步,微微一笑。睁眼相见的那一刻,雅予就认出了他,这就是当年那个不知深浅、闯人后院的“客人”。时至今日他一定还猜不出她是如何辩出他,其实当日在场的人恐都生疑,能拿赫赫有名的广逸茶楼当小饭庄的,南来北往恐怕只有这“陌生人”才会如此。又见他笨手笨脚打碎了一套云中仙的茶壶,雅予出手相助倒并非识得大义,只是当年岁数小、糊涂觉得他并无恶意。许是因那长相?虽是地道的胡人,模样不知哪里看竟是颇似兄长,浓眉长眼,极是面善。不像他那狼兄弟,长得……想起那眸底的颜色心就一个哆嗦,恨道真真不像个人样子!
远远看见了覆雪的林子,人迹渐尽。雪比旁处多积出了一寸有余,雅予俯身下来。寒冷中已是走了这许久,可手当真触着这雪还是结结实实打个寒战。心道糟糕,踩在脚下不觉得,谁知这几日天气略缓、夜里再一上冻,雪已是半凝的冰碴子。想用手捧扒拉进水袋是不能了,只能手指深深插//进雪中再用力握下,那冰冷便狠狠地浸透了手心。
勉强灌了半袋,手指已是冻得没了知觉,小腹那隐隐的痛也渐渐尖利起来。将手放进袖筒捂着,雅予抬起了头,正是琢磨是否该回去,不经意瞥见不远处一个半大小人快步而过,定睛看,竟是诺海儿!
哪里还顾得什么冷,雅予赶紧起身,“诺海儿,诺海儿!”
小人儿听闻有人喊便回过头,站住了脚。
“诺海儿,你身子可好些了?”雅予的语声热而急切,这胡营中若说还有什么人能让她觉着亲近那该就是小诺海儿,又想着是她每日带着小景同,心里便更贴近,此刻看那小脸比先时瘦了好些,愧得无地自容,“我,我当真不知道那药是……回来后早就想去看你,可,可将军他……”
“你是哪个?”
雅予一怔,见那小黑眼睛一眨一眨的,神情很是莫名。
“我是雅予啊,你,你不认得……”
“哦,”诺海儿笑了,小眼睛一眯露出一对儿讨喜的小虎牙,“你就是将军帐里新来的小鱼儿姑娘啊。你倒认得我!”
雅予一时愣着半天不及应,这张小脸这么熟悉,这么稚嫩,小神情又是如此真诚,可这口中的话怎的,怎的竟是……
“鱼儿姑娘,你可是找我说话?将军交代过我教你说话,可这会儿不成,你瞧,”诺海儿举举手里的小罐,“我还得给狼崽子喂奶,不得空儿。”
“不不,不是,诺海儿你,你这是……”
“小鱼儿姑娘,你莫急。”诺海儿似一点也不意外雅予此刻的慌乱,“哑奴学话是要得些时日的。”
哑奴??雅予心下又惊,记得托瓦囚禁她时曾经给过一个哑奴,那是草原上最最低等的奴隶,有口不许言,有耳不敢听,天长日久就不会说话,待到再见天日,便是,便是……
“将军原先医过好几个哑奴呢,你莫急,啊?”
见她转身要走,雅予一把拉住,“诺海儿!你这是为的什么,你当真不认得我?那日我逃走,错给你用了药,你……”
“谁个与你讲我中毒的事?” 诺海儿沉了小脸,“那是吉达那个反贼!劫走了中原的人质,听说已经遭了狼群。佛祖显灵!”
“诺海儿!”雅予大声呵,“我就是……”
没待说出自己是谁,手腕子便被紧紧攥了,那侍弄狼崽子的力道狠狠地传给了她。
“将军说了,谁敢再胡言乱语叛逆之事按同罪处,车裂!”
那小人儿远远地走了,雅予呆呆地站着,看着……
这是彻底抹去了她的痕迹,要所有的人都相信她死了。这道理明明白白,可从小丫头口中说出来,那清澈见底的黑眼睛竟让人恍惚觉得这一切都是千真万确。季雅予死了,而她,是落在他帐下的奴隶,一个被他救起的哑奴……
一路往回走,脚步歪斜不稳,怀中捂着水袋,整个人都似那袋中的冰雪,不见半分热气。当时被托瓦囚禁时心都没有如此空落,她知道这些人为何要禁她,又为何不敢轻易下杀手。那时她有名有姓,有家可思,有国可念,而如今……
抬头看,苍穹笼罩,不见日头,雪地看不到边,她像被关进了一个打凿不够精心的大棺材,白色庞大的帐篷散落着只如一个个不时隆起的突起,越来越透不过气。一个人的存在原来只是个故事,故事被改、被传,慢慢地就成了故事本身。他就是有这个本事,能让一个稚气未脱的孩子拜神一样信了他,他也有本事让整个探马营的人相信这个故事就仿佛人们都是亲眼所见……
雅予忽地害怕,怕此时的安静、此时的安生,这么一天一天过下去,也许有一日,有一日连自己也被他套了进去,活在一个异世中,彻底忘了自己是谁……
不!不行!!
雅予猛站定,拿出怀中捂着的水袋,仰起脖子把那冰碴子统统倒进口中。寒冷随着那破碎的冰刺入身体,痛也好,苦也罢,她是季雅予,她要回中原!
……
回到汗帐,又按着规矩跪坐在了帐帘边,这一回,雅予弯腰低头,跪得更加虔诚。她要忍,要好好做他的奴隶,既然他编了故事给人听,她就要让他自己也相信这个故事!要待到他放松戒备,要待到他带着她随意走,见到乌恩卜脱,见到他兄弟与之合谋的中原大将军,待到那时,就是她与小景同重生之日!
头脑这么一热一股劲头撑着硬是端端跪了半晌,心里还一遍又一遍演着如何与他周旋,如何不让人看出破绽,可随着天色渐渐昏暗,那人还没回来,她的一股劲头便有些不支。不知是没吃晌饭,还是那雪水太凉,雅予只觉小腹的痛越来越甚,竟是狠狠扭转起来,腰也酸得似要折了一般。双手用力掐着,努力屏着气,可曾经这止忍的法子今次竟是失了灵,那痛在憋着的气息当中依旧传遍了整个身子,一*袭来,痛得她吸气的力气都不再有……
忽觉身下一热,雅予顿时大惊,还不及起身,那热一股股淌了出来。不必低头看,雅予也知道那是如何狼狈,疼得已是四肢乏力,头也沉,可心里这羞人的耻辱不敢让她有半点懈怠,强撑着站了起来。
黑红的血流已是染透了袍襟,雅予赶紧撩起来抓在手中,生怕那血滴在毡毯上。小步快快地进了内帐,翻找出换洗的袍子。担心有人突然回来,雅予的心提在嗓子眼,手忙脚乱地擦洗、换衣裳。不知是冷还是怕,身子筛抖得厉害。
好容易收拾妥当,还未及服药便又犯了愁,这血衣怎么办?身为奴隶,她统共就两身衣裳,藏是绝藏不住的,日里也不敢当着他面洗,一旦再出意外,可,可就羞死人了!记得以前的丫鬟提起冷水浸了澡豆粉除血渍最快。这荒蛮之地没有澡豆却有草木灰,只是……没有水。这一回,她想也没想,一手掐着腰,一手拎起木盆就往外去。
一天不见日头,可这真到了落山时候才知道这太阳原是在的。黄昏的风已是没有了白日的明朗,一阵阵,带了夜的肆虐与寒冷。
跪在帐外的雪地上,雅予一把一把往木盆捧雪,怎奈手捧太小,半天积不出一个盆底。顾不得了,扑下身,张开臂,将雪捧进满怀再往盆中倒。身下的血还在流,那痛倒似在冰冷中麻木了,人却似被抽去了筋骨,身子一时紧缩,一时空落,再没个安置处……
血衣已是埋进盆中好一会儿,可这帐中无火,半天也不见消融。眼看着天色越来越晚,风的呼啸竟似把远处校场的厮杀声传了回来,昏昏的头晕让雅予几乎听到了他的令声,听到了那回营的隆隆号角。
等不了雪化了,雅予跪下身揉了雪使劲搓洗,弦已是绷到了极致,眼中只有手下的黑红染了雪泞。身子的痛不觉,只有心发抖,老天,老天你帮帮我,你帮帮我……
作者有话要说:
表嫌弃小章,小章咱们能见得多些哈。O(∩_∩)O~
另注:《屈膝为奴》到此为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