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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二:琉璃劫——与君相逢】
第二七章:破阵子·别离(修错字)
出了乾元殿的大门,赵毅风就看见江玉树在汉白玉石腾跃的阶梯下,一个人静立在偌大的宫宇中,渺小似沧海一粟。周围退朝的朝臣时不时的抬头看看,留下一道道好奇探究的目光。
江玉树今日穿了件月白色的衣衫,样式再简单不过,右手拿着玉萧,腰间系着“天蓝珏”,在朝臣红绿深黑遍布的颜色中格外扎眼。赵毅风看到那抹月白,心里微漾,月白似他的性子,温和轻暖。
赵毅风一直看着他,一步一步从乾元殿的高阶走下来,步步沉稳,眸光不移。
玄黑的衣,汉白的玉石,苒苒升起的火红太阳,三色交汇,一股冲击眼球,波撼人心的诡谲色彩。
一切宛如熔岩爆发后的色彩流溢,无助的、绝望的焚烧、似乎要将所有的斗志昂扬燃尽。
所有色彩带来的视觉冲击,都在凸显着王权的不可违抗,也昭示着在皇宫这个地方人心的变幻莫测。
赵毅风一步一步走到江玉树面前,凝定他清俊的脸,柔和神色,淡淡一笑:“清玉来了。”
江玉树颔首点头,平静温和:“静候已久。”
“清玉。”赵毅风伸手握过他手里的玉箫,不解道:“清玉怎会来此?”
江玉树握着玉箫的手紧了紧,温恬风静,瞧不出喜悲。
“皇后娘娘传召我来进宫献曲。”
赵毅风握玉箫的手一顿,转头看向他。
他是不喜皇宫的,除了献曲他基本不来,尤其是当初赵清风在乾元殿门口欲对他行下流之举,更让他厌倦。
“清玉公子”是当初皇上赐的号,与皇家沾边,可毕竟不是真正的皇室中人,来宫中没有正当理由,一不小心,触犯法规。
母后此时传召,很明显大有深意。
他衣上的露水痕迹慢慢变淡,但这一切没有逃脱赵毅风的双眼。
他等了多久?自己又何德何能让他如此?
手上的玉箫一时间仿若有千斤重,承载了他无数的情谊。
赵毅风突然觉得自己喉间如堵了块热铁,烙的他发不出一个字。
“赵毅风,皇后娘娘提醒过你,让你隐藏锋芒,言必孝义。”江玉树在他身后温声提醒。
猛然想起昨晚父皇急诏,母后半路把人拦进了皇后宫,旁敲侧击告诉他早朝多谈孝义,不要和赵清风正面交锋,不要透露出征战沙场的快意。
赵毅风如梦初醒,“昨晚竟是清玉传书于母后……”江玉树究竟还知道多少,他到底有多少暗桩,细作深埋宫中?
“可你还是和赵清风正面交锋,甚至言尽沙场征战的快意。”江玉树冷声道:“赵毅风,你是想去沙场送死吗?”
十八岁西境历练,右手废掉,武力不似从前,军中兵匪行为尤为甚,沙场讲的是战绩,是杀了多少敌人,斩了多少流寇。高位身份在他们眼中一文不值,所有的王权富贵不如杀敌训-兵,让人诚服来得实在。
十八岁,这个时候别的王孙贵胄或许已经娶妻生子,其乐融融。而他赵毅风却因自己父皇的糊涂、风流、孤苦无依,不得不去西境避开皇权斗争。
都道年少不知愁,可他的人生似乎是一场闹剧。
如今十九岁,他要带兵二十万,却抗击天倭。前有莫云千般刁难,后有赵清风万千算计。
那是黄沙千里,鸟不安窝的荒芜之地。
那是水源稀缺,物资稀薄的贫瘠之区。
这一战,是胜?是负?是生?是死?
一切不得而知……
赵毅风无奈苦笑:“父皇让我带兵二十万,天倭凶悍,二十万大军如何对抗天倭?他摆明了是试探我。不管我如何说,他都会让我去东境。我快弱冠,父皇忌惮也是情理之中……”
江玉树忽然停住跟随他的脚步,静立不动。风吹起墨发,露出清俊的面容,那三瓣樱红的妖冶让回望他的赵毅风难忘,只见他平静无波的脸上出现一丝异样:“赵毅风,皇家狩猎,你锋芒初露,是我疏忽,没有提醒你。”
赵毅风凝定他,呢喃诧异:“皇家狩猎?”
“皇家狩猎,你锋芒太过。”
赵毅风无奈的摇了摇头,高位者,甚多疑。只怕从那时起自己父皇都已经有了防御心思。如今,时机正好,东境试心思。
作为后辈,锋芒太过原来是错……
“我若不去,就是二舅去,二舅年纪大了……”此去生死不定,皇家无亲,他怎忍心又失去一个亲人。
一声叹息漂浮在空中。
那是一种什么样的叹息?
无奈、无助、忐忑、害怕、脆弱?是,又好像不是……
赵毅风冷俊的外表下第一次出现这种让人听后心一凉的叹息。
江玉树此刻突然觉得自己还不够真正了解他,此时他退却冷俊倔强,抛却皇子身份,也仅仅是一个少年。
——对着未来前途有着不知的惶恐与无助的少年。
“赵毅风,你振作些!”当初江天远弥留之际,他也是这么鼓励自己。如今同样的感受出现在赵毅风身上。江玉树清俊的脸上出现了愤怒的情绪:“赵毅风,你振作!!!打起精神来!”
“你若怕了天倭兵马,惧怕莫云刁难算计。那东境征战,夺嫡之路江某也不需陪你走下去!你也不配做江某的知音!”
你更没有资格做我的眼睛,替我看遍嫣然美景。
他说完,决绝的伸手欲抽玉箫。
赵毅风身子一顿,死死握住玉箫,凝神深深的看着他。
忽而,
他回转了身,紧紧抱住眼前的人。
江玉树没有推拒,任由他抱着。
两颗心,一左一右,起伏有力,相互跳动。
冷香浮动,一瞬心安。
“清玉,得知音若你,夫复何求?”他在他耳边轻轻道来。
只要你在我身边,天倭大军有何惧?莫云刁难又何妨?
哪怕让我为你逆了这天,我也愿意!
赵毅风松手,眸光深情,一步一步走的小心翼翼,也皆力保护着身后的人。
赵毅风说,我会让莫云臣服于我,收归我用。
江玉树回,我信你!
赵毅风说,我会活着回来,做你的眼睛,替你看遍嫣然美景。
江玉树应,我等你!
赵毅风听后朝天大笑,震透苍穹,豪迈霸气!
这才是真正的他,不屈、不惧、霸气潜藏,一触即发的人!
江玉树静心感受,突然生出一股归属感。
——对家的渴望。
最后,赵毅风牵着江玉树去了皇后宫中。
献曲是幌子,实则有所求。
顾艳梅二儿子,赵毅风的嫡亲二弟死去,顾艳梅所有的倚靠都在这个孩子身上,此去东境应对天倭,是生是死,一切都未可知?
一不小心,白发人送黑发人。
赵毅风是顾艳梅所有的指望,也是顾氏家族所有的希望。宫里有赵清风前朝拉拢,后有莫贵妃恩宠犹甚。
袅袅檀香在宫中飘忽散开,却没能舒缓顾艳梅的担忧。
后宫高位,到最后倚靠的还是他。
帝王心,无情业。
顾艳梅与天帝是真正的疏离,她不能失了端庄,天帝爱温柔的女子,宠着莫贵妃。她也只能眼睁睁看着,做好自己的本分。
可如今,自己唯一的指望被支配去了东境,她觉得是有必要对莫贵妃动手了。
赵毅风看着顾艳梅妆未梳,发未绾,一时之间仿若老了几岁,尤其是她眼神下的憔悴,自责入心,当即跪地,愧疚道:“母后,是儿臣的错。是儿臣未听劝阻。”
江玉树听着赵毅风跪地的动作,当即撩衣跪地,行了一礼。
顾艳梅竭力控制夺眶而出的眼泪,勉强笑着扶起两人,慈爱道:“风儿哪里话?天意难测。”
赵毅风躬身颔首,安慰道:“母后毋需担忧,儿臣西境历练一年。自是不怕,英豪有武当用是!”
顾艳梅怎会不知他是在安慰自己,旋即浅笑道:“风儿的本事母后知道。只是无论如何,活着回来。”
深宫女子,探不到前朝,更遑论沙场。
在乎的人活着,是她们最大的慰藉。
赵毅风端坐似剑,一股铺面而来的霸气,却见他温声暖心一句:“儿臣知道。”
顾艳梅欣慰满足的一笑,转眼看向江玉树。
“玉树。风儿与你投缘,你多照看些。”
江玉树听她话语里的担忧,忐忑不定,安慰道:“娘娘放心,江玉树会竭尽全力护大皇子周全。”
赵毅风上次受伤,传信顾艳梅。今次要打仗,又提前放消息。
顾艳梅怎会不知赵毅风和江玉树投缘。又怎会不知江玉树手里潜在的势力?只要不出荒唐,且江玉树又站在赵毅风这边,她这个做母亲的也不能过多干涉。
女子细看眼前的人,曾经孱弱的人长开了,透着一股英气。可让顾艳梅诧异的是他的眼睛,真如宫人议论的那样。
——他瞎了。
尤其是他眉间樱红,美的夺人眼眸,让人难忘。
天帝五十大寿时,她未曾看清,今次近距离观察。
才发现这个孩子脆弱的让人心疼。
也倔强的让人敬佩。
如若不是那场皇家闹剧,眼前的孩子或许还是自己的“儿媳”。抚国公府败了,没有牵连大皇子一脉,可他没了家。没有了亲人,如今又瞎了。而自己还要求他照看自己的孩子。
愧疚,感激,欣喜各种感情交织,慢慢在心头,如温水一般漾开。
女子退却后妃威仪,躬身颔首,欠身道:“玉树,我替风儿谢你。”
江玉树急急摸索着虚扶起顾艳梅,不安道:“皇后娘娘这是作何?大皇子是草民知音,护他是分内之事。”
顾艳梅笑着起身,看着眼前单薄的人。转身向室内走去,不一会儿,端出一大盘糕点吃食。
江玉树闻着香味,一抹熟悉的感觉扑来。
那时也是在皇后宫中,她亲手下厨,做了美味珍馐,给自己补身体。如今,自己什么都没有了,浮萍一人,落寞此生。
咸咸的苦涩感在心里满满游走,被温暖包围的感觉,原来是这样。
这种有家的归属,多久不曾有了……
本是最怕寂寞的人,却成了最寂寞的人。
江玉树低头摩挲玉箫,看不出表情,安静的近乎透明,仿若这个世界他不曾来过。
却突然,手中多了块糕点。
江玉树怔忡一刻,抬头望向女子的方向,手下细细描摹糕点,竟是樱花的样式……
顾艳梅退却所有的威仪,不讲身份,不谈礼仪束缚,尽着一个慈爱母亲的责任,浅笑道:“闲来无事,打发时间,自己做的一些。风儿到时带着路上吃。玉树也试试。”
赵毅风回神看着江玉树,他脸色上的落寞,眸中的渴求。
思绪万千,霎时间回到他离开时的样子。
他轻声一句,“赵毅风,江玉树没有家了。”无限苍凉。
江玉树此刻的神情该用什么形容。
是苍凉,还是悲伤?
那种神态惊的他心一颤,似昙花轻开一瞬。
室内陡然安静,江玉树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后,忙忙收敛神色。
朝着顾艳梅所在的方向浅笑道:“娘娘心意,草民知道。谢娘娘厚爱。”
顾艳梅吩咐宫人将糕点装好,给两人各塞了一笼。
女子的葇夷触到江玉树的手,不由得惊了一下,迅速缩回。
太凉了,不似男子的手。
寒气蚀骨也不为过。
顾艳梅的反应,赵毅风全都看在眼中,只怕是江玉树手太凉惊到了。留了心思,当即转移话题。
“母后,儿臣还欲准备东境事宜,就不多留。母后定要当心身子,儿臣就此告辞。”
顾艳梅知他进宫不易,进后宫时间更少。如今能来,已是满足,旋即嘱托:“风儿此去东境,定要当心。”赵毅风躬身应是。
女子慈爱的看着两个孩子,笑着送两人出了宫门。
宫中长道,时不时有宫人低头走过。也有不怕死的偷偷打量两人,复而又低头速速离去。
赵毅风置若罔闻,对着身边人温声道:“清玉的手太凉,惊到母后了。”
江玉树回想刚才手中传来的温暖,一如母亲在时的温柔,愧疚不安道:“是我不对。”
他似一个做错事的孩子,局促不定。赵毅风回以安慰一笑,“不妨事的,清玉应看顾好自己。”这样我才安心。
“皇后娘娘真的很心疼你。”他不悲不喜,亘古无波的道来。话里有着钦羡,还有对母爱的向往。
赵毅风回身瞧着他,只见他长长的睫毛轻阖,在俊秀的脸上对剪出些许凄怆。
“自二弟死后,母后对我倾尽所有的爱,在没遇到你之前,母后从未逼过我,直到我快弱冠,母后才催我婚事,这也是情有可原。”
像他这样的皇家贵胄,到现在还没有联姻,顾艳梅不知动用了多少关系来护全,也不知推拒了多少世家女子。
“有娘亲护着的感觉真好。”他忽然想起了江秋氏。江秋氏做的衣,对他的关切,在他孱弱的十六年里从未让他参与到侯府宅斗。
他低头盯着玉箫,发丝披落下来,看不出表情,只听见温和的声音反复呢喃:“有娘亲……的感觉……真好,有娘亲护着的感觉真好……真好……”
可江秋氏也仅仅是他的养母。
一滴晶莹“啪”的一声落在玉箫上。
玉箫轻颤,
也颤疼了赵毅风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