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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角亭上,莫邪斜坐在栏杆上遥望自己隐在山间的别墅。睍莼璩晓
莫言走上来,“坐在这能监视自己的地方,以监视者的感觉去看自己所处的位置,感觉怎么样?”
“挺好的。”
莫邪耸肩,“其实这不过是形于外的东西。其实我平时即便是自己跟自己,也要让心神学着跳脱出来,保持一个距离来回望自己。只有这样,才能明白从旁人的视角所能看见的自己,是什么模样。”
莫言在另一边栏杆坐下来,“还以为你到了这儿,怎么也该激愤一下,没想到这么平静。攴”
莫邪笑了,“如果不知道会有这样地方,第一次知道的话难免会气愤;而我早就知道一定会有类似这样地方的存在,一定会有人监视我一言一行,所以我又有什么可激动的?”
莫言转开头去,“舞雩死后,你也想到还会有人监视你?”
“没错。”莫邪淡然笑笑,“即便当年我还在舞雩身边,她又何曾全然相信过我?她爱着我,却忌惮着我身为狼族的身份……于是每次即便单独相处,若不经意回眸,也会看见她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远远地望着我。屙”
莫言了解地点头,“所以那时族中所有人都说你是自讨苦吃、执迷不悟。那女人根本就不是真心爱你,你却将全心全意都押上去。”
莫邪遥望碧色山峦,“我当时不懂,只觉得那是他们的偏见。我爸几次三番的警告,我也都置于脑后。我只想,她绝不是族人所担心的那样,纵然她是驱魔巫女,纵然她曾经为了守护人类而诛杀过狼族,可是她其实却有一颗最善良真挚的心。”
“我以为,只要我们在一起,她就会渐渐明白狼族的心,明白狼族并不是丧心病狂的野兽……”
莫言同情地望着他,“可是后来事实却都证明,你还是错了。当她再一次率领手下诛杀狼族,你才不得不听了老爷的话,亲自动手杀了她。”
莫邪苦涩地笑笑,“曾经我以为,我对她的爱能够改变一切;后来我杀死她之后才明白,也许我对她的爱,原来只是最大的伤害。”
“那一刻我看见她的血洒落下来,化作蔷薇花,我便想着,我这一生一世再也不要爱了,再不要爱上任何一个女孩子,再不要用我的爱给她带来伤害……”
莫言也垂下头去,“可是你后来还是遇见了虫。你还是没能管住你自己。”
莫邪怆然一笑,后脑抵着朱漆立柱转过头来,望向莫言,“她跟你说的话,我都听见了。”
“你听见了!”
莫邪点头,“她从莲花寺回来,第一次回来见我,就没敢走上前来,而是一直站在纨素后面。我听见了她心脏的急速跳动,血流也轰然地响,我知道从那一刻起,她就已经想要咬我。”
莫邪努力地笑,“自从她被乔治初拥,她一直在避免与我单独相处。即便不得不单独相处,她也……”
莫邪说到这里,说不下去。
莫言扭头望过来,“她也——不让你碰?”
莫邪闭了闭眼,“这不是你该问的。算了,我不该说给你听。”
莫言拉着长声笑了笑,山谷里传来他空空荡荡的回音,“小爷,真是可怜。而你竟然也真的肯为她守身如玉,不想为难她……如果我是她,我也会被你感动的。”
莫邪扭头来毫不客气地冷冷瞪着莫言,“我没想怎么让她感动,我只是想如何才能跟她好好地地久天长。”
莫言仰头望高天流云,“我输了。如果我是你,做不到这样。”
“嘁。”
亭子外山坡上,有树枝伸到亭子里来。树枝上生着山丁子买一样的小小红果,莫邪伸手捋下一把来,抬手扔向莫言,洒了他一头一脸。
“我要赢你,自然是要你口服心服的。”
莫言呲牙将头上的红果都拍掉,然后坐在栏杆上伸开长腿,手指将发型重又梳理好,这才叹息开口,“……可是她却说想要在这一切都完成之后,就离开你。”
“她是怕到时候越发控制不住吸血的渴望,她怕会伤害你。”
“不是她伤害我,而是我伤害了她。”莫邪抬眸望遥远天边,“我爱的女子,总是要被我的爱所伤害。舞雩是失去了性命,而虫……”
“那你打算怎么办?”莫言望着莫邪的背影,“她是个固执的小东西,她打定的主意,没人能拦得住她。”
莫邪良久没有出声。
就在莫言以为莫邪再也不会回答的刹那,莫邪忽然扭头回来,逆着光的眼睛里仿佛闪过一丝狡黠的光芒,“她是说,等结束了纨素和我爸这一场战斗之后,她就会走……那我就让这场战斗,永远都不结束。”
“小爷,你说什么?”莫言悚然一惊,连忙将两条长腿放回地面来,“永不结束?”
“难道小爷是要任凭纨素将狼族的秘密揭开,而老爷则永远不会放过纨素和虫的……难道小爷忍心以狼族性命为代价,坐视狼族和人类之间再次爆发大战?”
莫言长眉紧紧皱起,“那这个世间,将再无宁日。”
天边有一只孤鸟振翅飞过,清凉的叫声在山谷之间回荡。莫邪望着那只鸟的身影从视野里消失而去,口中喃喃地说,“不管代价有多大,我也不想失去她。就算毁了这个世界,我也在所不惜!”
“小爷!”
莫言都是惊叫。从出生到现在,无论怎么跟莫邪争斗,莫言从来就没怕过莫邪;可是这一刻,听见他那决绝的话,却第一次让莫言从骨子里涌起寒意来!
莫邪听出莫言的惧意,起身淡然一笑,“我名字为‘邪’,我知我便该是所有邪.恶之事的化身。我从前不肯作恶,却不等于我真的不会作恶;我从前能为维护族人而杀了舞雩,我今日便也能为留住虫而毁了这个世界!”
莫邪目光从莫言惊愕的面上掠过,再仰望高天,“不管是谁,如果这辈子再将虫从我身边夺走,我发誓,我便要整个世界为我陪葬!”无人的山林间,莫言停下来,将手里的活鸡拗断了脖子,就着伤口将血液吸干。
这才远远看见红禾的身影。那小子直立行走都走不动了,已经变成四肢在地上爬。
莫言无奈地苦笑了声,“你若再这么没出息,就再加一圈!”
红禾登时就趴在地上起不来了,“二爷,您老天天带我满山地跑,我是怎么也追不上您老的……”
莫言伸手再抓了一只活鸡,“嘴上还有力气?好,再跑一圈。”
红禾登时就哭了,“二爷,饶了小的吧。”
红禾也不明白,为啥二爷自打从澳洲回来,就缠上他了。天天跟训练新兵似的,拎着他进山,放出活鸡去让他抓,还跟遛狗似的引着他满山地飞奔……二爷那速度就跟一阵黑风似的,嗖地跑过去了,嗖地又跑过去了;可是他只是眼睛能看见,脚根本就跟不上啊!
看红禾实在是跑不动了。莫言这才叹了口气,将手里的活鸡赏给红禾。红禾欢呼一声,捧着活鸡,茹毛饮血地都给吃了。
这活鸡是养在山里的,跟人类用饲料和药物饲养出来的不一样,狼还是喜欢吃这种。
莫言望着红禾那张渐渐恢复了血色的脸,良久方幽幽地问,“莫愁去找你了吧?”
红禾一口肉给噎住,抬眼盯着莫言。
“你甭瞪眼睛。我早就知道了。小子你乖乖跟我招了,莫愁都跟你说什么了?”
红禾放下鸡骨头,瞪着莫言,一言不发。
莫言就笑,“视死如归,打死不说,是不是?”
红禾吞了口吐沫,“小的是打小就跟着三爷的,三爷简直就是小的的亲爹!”
“滚你的亲爹!”莫言忍不住伸脚踹了红禾一脚,“他面相上比你还嫩呢,怎么当你亲爹!”
红禾只能委委屈屈地盯着莫言,也不敢回嘴,只能眼泪在眼圈里打转,“反正,二爷不必问了,小的是怎么都不肯说的。”
这孩子这么不上道……
莫言没辙,只能哄着,“小红啊,你知道我为什么亲自训练你不?”
红禾想想,便点点头,“舞雩那个女人复生,族中难免大祸临头。每头公狼都该肩负起保护狼族的使命……”
莫言点头,“是这样,却不光是这样。我来告诉你:小爷身边的人原本就不多,现在更是一个都不剩了。我吸血鬼的身份,不容我留在他身边;春春却又死在纨素手里,而莫愁现在又……”
红禾心下也是一坠,忙垂下头去。
三爷现在竟然也与主上离心背德,而去听了老爷的话……他虽然也很难受,可是总觉得三爷也许有自己的道理。
莫言瞅着他,“小红,所以我要亲自训练你。我要你守在小爷身边,你要同时承担起莫愁和春衫冷从前的角色。”
红禾的脸唰地红了,接着唰地又白了,“谢谢二爷的信任!可是,小的还只是百年不到的晚辈,小的如何敢承担这个责任!”
莫言凝着他,“你责无旁贷。”
红禾终于攥紧了拳头,“二爷放心,小的一定誓死守卫主上!”
“可是你心眼不够。”莫言冷酷地揭穿,“至少,你的心眼绝对赶不上莫愁。所以日后不管莫愁跟你说了什么,你都得告诉给我。这样我们才能更好地防范老爷那边的动静,你懂么?”
红禾张大了嘴巴,还在犹豫。
“你说过你会誓死守卫主上。”莫言冷笑,“如果还要犹豫,那你就是违背前言,你还拿什么来让小爷信任你!”
红禾脸上又是红一阵白一阵,终于下定了决心,“二爷,三爷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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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禾身子上被累垮,心理上被莫言吓唬垮,终于失魂落魄地走了。
树影后这才转出一个窈窕身影来,跟莫言并肩坐在石头上,“嘿,你这么吓唬那小孩儿,可不厚道啊。”
沫蝉。
莫言盯着沫蝉的小脸儿,“还不是你的主意?”
沫蝉嗤嗤笑出来,“可是我可没教你这么下饵来钓那小孩儿。看把他给左右为难的。”
莫言耸肩,“怎么想到让我来找小红的?”
“从青岩走的火车上,我就知道小红跟莫愁的关系最好。既然现在我们都没办法从莫愁那打听到实话,我想中间找一个桥梁也许能奏效。莫愁许多不肯跟咱们说的话,却有可能会跟小红说。”
莫言深深凝望沫蝉,“……莫愁真的会杀了我么?”
“为什么不会?”沫蝉也收了笑容,“别忘了大伯这块老姜有多辣,如果他也会怀疑莫愁的话,那他就不会去找上莫愁。他还能找上的人,还有很多。”
“比如?”
沫蝉眯起眼睛,“比如,还有冬家。别忘了,冬家对莫邪和你,是真的怀恨在心。再加上他们曾有舞雩留下的巫术,想要对付有吸血鬼血统的你,也不算难事。”
莫言微微一声惊喘,“不知怎地,我此时倒是觉得庆幸。幸亏老爷找的不是冬家,而是莫愁;否则我可能更是防不胜防。”
“说的太对了。”
沫蝉目光黑白分明地落在莫言面上,“幸亏是莫愁。幸亏莫愁比冬家更先赢得了大伯的信任。”
莫言眯起眼睛,探索地望着沫蝉的神色,“……我很好奇,莫愁为此,付出了多大的努力。”
沫蝉也点头,“他一定付出了巨大的努力。甚至比我们能够想象到的,更艰辛。”
莫言心有所动,“……老爷,是比纨素更难对付的对手。他更老辣,还有更为关键的是:他是小爷的生身父亲,是狼族真正的太上皇。”
沫蝉的心终于缓缓放下来,她也点头,“你说的对。大伯是更难对付的敌人,所以要付出更艰辛的努力,才能取得他的信任……”
莫言终于长舒一口气,清亮一笑,“夏沫蝉,我真想挖开你那颗心看看。里头,究竟装着什么。”
“我都听不懂你在说什么呀。”沫蝉调皮地眨眼一笑,避开原来的话题去,只盯着莫言手里那只还滴着血的活鸡看。
“饿了吧?”莫言将活鸡递给沫蝉。沫蝉叹了口气,“鸡血对你来说,只能算是零食。”
莫言没说话。
沫蝉压抑不住对血的渴望,背过身去,抓过活鸡来就着那伤口便吸了一口……却呸呸吐着,将那活鸡丢开,“难喝。”
莫言望着她,满眼的疼惜。
沫蝉摊了摊手,“看,原来吸血鬼也是挑食的。我想喝的,只是小邪的血。”
莫言忍了忍,还是说,“虫,就算你变成这样,他也不会放开你的手。他说了,如果你真的离开,他会毁了这个世界。”
沫蝉惊讶地望着莫言,良久,眼中溢满水色。却笑了,红唇如花,“不,我不会让他这样做的。如果真有这样一天,我会先毁了我自己,也绝不会让他犯下那样大的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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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夜。
关阙刚刚沉入梦乡,却猛地睁开了眼睛。
房间里的黑暗中,有让他无法忽视的存在感。
他伸手想要点亮床头灯,手腕却被按住。一个熟悉的声音带着轻笑,“关大哥,别开灯。”
关阙猛地坐起,额头已是冷汗涔涔,“莫邪?!你怎么进来的!”
莫邪耸肩而笑,“关大哥,你早已知道我的身份,所以又何必惊讶我是怎么进来的?”
“你想干什么?”
莫邪隔着黑暗凝着关阙的眼睛,“我想刘二星一定已经将他录下来的沫蝉与纨素的对话给你听了。关大哥,作何感想?”
那天沫蝉跟纨素之间的谈话,将一切的事情几乎都说出来了。这样内容的谈话,刘二星暂时不敢给别人听,却一定会给关阙听。
关阙深沉一喘,“不会放过你们的!”
莫邪不慌不忙翘起二郎腿,“刘二星可能会对这样的录音内容大惊小怪,可是我知道关大哥却一定不会。因为关大哥早主持过‘特别小组’的活动,对这些超乎自然的存在早有了解。”
关阙无法否认。
莫邪调皮地挑眉,“其实关大哥,我今晚是想来问问:警方是何时动议组建那个特别小组的?提议者是何人?在面对上级领导的不信任的时候,又是何人坚持着一直推进这件事?”
“这与你无关!”关阙有些激动,“这是警方的工作机密,无须对你做任何解释!”
莫邪却摇头,“关大哥其实也是个不信邪的人,从对我的态度上便足以看出。可是关大哥却愿意相信并且接受了特别小组,而且还作为警方代表参与其间的领导工作……所以我猜,那个当初提议并且推动组建这个小组的人,一定是关大哥特别信任的人吧?”
“因为对那个人的信任,所以关大哥毫无怀疑地接受了这个小组的存在,并且全身心地投入其间的工作……”
“你不要再问了!”关阙心区剧痛,“我不想跟你说这件事,请你离开,否则我会拘捕你!”
没想到,藏了这么多年的隐秘,以为隐藏得这样好,却还是轻易地被眼前这个妖兽给看破。
莫邪收起笑容,在夜色里静静望着关阙,“关大哥,那个人,就是画眉吧?”
房间里一下陷入寂静,像是夜色中蹲伏着凶恶的兽,让人不敢呼吸。
人眼不及狼在夜色中的视力,但是也渐渐适应了黑暗,关阙也能透过黑暗,大致看清莫邪面上的神色。
关阙挣扎地喘息,“你怎么知道画眉的?你调查我?!”
莫邪抬头望了望窗外的夜空,“我也养着一只八哥,也是个聒噪的家伙,关大哥若是喜欢鸟,我哪天带它来给关大哥瞧瞧。”
莫邪说着,柔软地笑起来,“它原本也有自己的名字,也是古雅好听,可是后来沫蝉叫它‘二货’,我觉得更是生动可爱,就也改了它的名儿。”
关阙听得略有神往,却赶紧收摄神色,“我不养鸟,你不必与我说这些。我家里有关关养着那么多小动物就够了,我本人再没养鸟的爱好。”
莫邪只深深凝望关阙,“关大哥是因为一直在怀念画眉,对么?”
关阙勃然大怒,“我说过,别再提画眉!”
房间里乒乒乓乓地响过,关关闻声披着睡衣冲了进来,“哥,怎么了?”
关关冲进来才看见坐在黑暗里的莫邪,也吓了一跳,惊讶地喊,“你来干什么?上次伤了我哥还不够,今晚又想来做什么?”
莫邪淡淡耸肩,“我只是想起欧阳修一首《画眉鸟》的诗,来跟关大哥聊聊。最后两句:‘始知锁向金笼听,不及林间自在啼’,关大哥对这两句有何感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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