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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夜的流星雨,夏子孤也没有睡好。睍莼璩晓辗转反侧,索性披衣坐起。
春嫣然望着丈夫静坐在晨曦微光中的身影,忍不住轻轻叹了口气,“又想起从前的事情了?”
“嗯。”夏子孤转身,替春嫣然掖了掖被角,“我吵醒你了。”
“没事。”春嫣然也坐起来,望着丈夫。
丈夫是狼王,生来便是严峻的男子。她小的时候根本就不喜欢他,也更没存过嫁给他的心思。不像族中那些年轻的女狼们,个个遥遥望着他的风采,都梦想着成为他的新娘攴。
那些年他频繁出没于人间。那时正逢人间乱世,狼族内外有过动议,希望能趁着那个机会战胜人类,主宰这个世界。春嫣然听家里大人说过,狼王正在四出联络狼血的草原民族,以图联手,共创霸业。
这样的王,被族人赞为雄图霸主,可是春嫣然却不喜欢。所以当夏子孤再一次从人间归来,大宴族人,商讨攻陷人间大计的时候,她坐在席间还在偷偷跟姐妹说笑,说姐妹的眼珠子都挂在王的身上,扯不下来了。
她低低笑着,忽然不觉整个场合都静了下来,周遭人的目光都聚到她这边。到后来就连一直跟她窃窃私语的姐妹也发现了不对劲,猛地也跟着大家一起看着她弭。
她这才愣了,抬眼望去——却见原来高高坐在首席的夏子孤,目光正越过众人,毫无温度地落在她身上。
酒席散去,夏子孤依旧带着一脸的冰冷,指着她的身影告诉春家长老,“我要她。”
当晚她被收拾停当了送到夏子孤的大宅,一路穿花扶叶,眼睛只看见宅院内的一片蔷薇潋滟如海,还有,一路的艳羡目光。可是她却丝毫不快乐,因为她丝毫不喜欢那个满身阴冷的男子。
尽管她明白,他是王,他更是狼族的王,于是他必须铁腕掌控生死,不容温情;只是她从来就没想过,自己将来的夫君会是这样一个人。
那夜她在他身.下,一直僵硬地流泪,一直到天明……
她没有体会到爱情的甜美,更没有在初.夜奉上心甘情愿。她不知道是不是便这样遭受了天谴——她就在那一夜之后怀上了莫邪。
莫邪自打出生便是身子格外地弱,比狼群里同辈的公狼弱小许多。没有人看好这个孩子,觉得他白白生为狼王的儿子,却这样地虚弱,注定将来绝没有可能在公狼的争夺里继承父亲的王位。
在旁人的流言蜚语里,只有她一直小心地护着儿子,绝不容人在儿子面前说出不好听的话来。可是她能保护儿子,却保护不了自己——无数次明里暗里听见有人向夏子孤建言,说要让丈夫多生几个儿子才好,否则便难保王位不旁落。
那晚夏子孤回来,说有话要对她说,她便明白夏子孤想要说的是这件事。她便拼死抗拒,用发簪抵着自己的咽喉,对丈夫绝望地喊,“莫邪是我的儿子,是我将他带到人世,我便不能背叛他!我不会再给你生其他的儿子,如果你非要逼迫我,那你就先杀了我好了!”
夏子孤震怒望着她。
她转了转已经麻掉的膀子,“……要么,你就再娶了别人。”
她不给夏子孤另外生儿子,夏子孤的表现虽然不忿,却也没太怎么;可是听完她这句话,夏子孤却是勃然大怒,一把夺了她手里的簪子,双手卡住她的脖子,“我早知道你从一开始就是不愿意的。如果我不是王,如果不是你们春家不敢违抗,你是绝不会跟了我的!别说其他儿子,单一个莫邪,你都是不肯给我生的!”
她发誓她那晚真是膀子太麻了,举着簪子保持一个姿势太久造成的,否则一定不会让他得手……总之那夜过后,夏子孤便正式放了话,他的王位只会传给莫邪一人,旁人谁都不准再说一个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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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想什么?”春嫣然收起回忆,望向丈夫。
夏子孤回头,“我知道,为了儿子,你还一直都在怪我。”
当年事为了儿子体弱多病,后来是为了他逼着儿子杀死舞雩,从而让儿子伤心千年……
“都过去了。”春嫣然叹了口气,摇了摇头。
“我最怕你这样。”夏子孤更是负气。
她永远是这般柔柔软软的样子,对他有不满也都憋在肚子里;可是她越是不说,越是这样平静,他却心里反倒越是打鼓,生怕哪一刻他没看牢她,她便会悄无声息地离开他身边了,让他再也找不到她。
反正从一开始,她就是不愿意跟着他的;如果她不高兴了,正好找到借口远远离开他……
越想越难受,夏子孤伸手一把扯住妻子的手腕,“反正,我绝对不准你为了莫邪而离开我!”
春嫣然只能在心下幽幽叹息……都这么多年的老夫老妻,儿子都那么老大不小的了,可是面前这个家伙竟然还这么霸道。难道要她这样一把年岁了,还玩儿少女的不高兴就跑的把戏么?
春嫣然眯眼望向窗外天空,隐约还有一两颗流星划过,岔开话题,“莫邪的身子,就是在戴上那枚月光石耳珰之后才好起来的吧?”
“嗯。”夏子孤依旧冷冷地答,只是那话语声里有一抹就连他自己都没能注意到的柔情。
从来,他所有的柔情,都只展现给妻子一人罢了。
“那孩子出生在十五,原本是圆月之夜,是咱们狼族最好的诞生日;可是那个晚上天上却是阴云密布,竟然没让月光都露出来……所以莫邪那孩子自打下生就身子弱,也该与这有关。”
夏子孤盯了妻子一眼,“不是你的错,都怪那晚的天象。这么多年了,我总没能劝说你别将这责任都揽在自己身上。”
“哦。”春嫣然垂下头去,“所以你说月光石拥有月光的力量,倒是正可以补足他命中缺少的能量——只是,我们却一直都不知道那枚月光石耳珰究竟从何而来。”
对外他们两夫妻都对人说,那是族内的宝器,是狼王的信物,代表月光的力量——这样说不外是给儿子积攒声望,创造王位天授的意思。实则他们两夫妻自己却是心知肚明,那物件儿根本就不知道是打哪儿来的。
“我记着,是那孩子第一回独个儿走丢了,给找回来的时候,耳朵上就戴着了吧?”
春嫣然说着再望了望窗外的天空,“……如果没记错,他回来的那个晚上,也是这么地漫天星落。那孩子从外头进来,背后是漫天焰火一样窜流开去的星星。”
夏子孤扭头来盯了春嫣然一眼。
春嫣然垂下头去,将手指头摆了摆,“我知道从那以后,你们父子俩便闹起意见,起了分歧。我知道你最不愿意听我提那次的事情,可是我却就是忍不住。”
春嫣然抬起头来,殷切地凝望夏子孤,“那孩子是怎么问也不肯说,这秘密一藏就藏了一千年。不过老公啊,你真的一点都不好奇么?我可好奇了,我总想扯住儿子问出来,如果不是你一直不让,我早就问出答案来了。”
夏子孤眼睛忽然一闪,“你叫我什么?”
“老公啊!”春嫣然目光无害地笑,“跟人类学的。他们无论小姑娘,还是老太太,都这么叫呢。很好听,我也要这么叫。”
“不行!”夏子孤嘴角有些打颤。
“不然让我管你叫什么?”春嫣然又来了那副柔软坚持的模样,“叫王上,可是你现在已经不是狼王了;叫子孤,叫了一千年了,叫腻了。”
春嫣然说着偏了偏头,“我很喜欢老公这个叫法,我决定了,就这么叫。”
“我说了不行,就是不行!”夏子孤黑瞳蕴满寒意,“那是愚蠢的人类的称呼!你什么时候,也要跟那帮愚蠢的家伙学习!”
“……就叫。”春嫣然咬住唇,目光柔软,却一副你不答应我就跟你鱼死网破的架势。
夏子孤有些抓狂,起身绕着房间走了好几圈,将怒火散了散,这才停住脚步,放软声音,“嫣然,那不是好听的话。”
“怎么不好听了?”春嫣然继续咬着唇,“我觉得人类这么叫很好听,特别亲切,特别有人情味。”
夏子孤无助地握了握拳,“好吧我告诉你,‘老公’这个称呼曾经是他们人类用在宦官身上的!”
春嫣然无声地笑了。
她推开被子下了床,走到丈夫身边,柔柔弱弱地扶住丈夫的手臂,“老公,人类从前称呼宦官的,现在都用来亲密称呼爱人了;你看那些愚蠢的人类都在不断进步中,我们伟大的狼族自然也会与时.俱进的,你说是不是?”
夏子孤警惕地盯了妻子一眼,“你想要说的,该不是这一个称呼。”
春嫣然人如其名地嫣然一笑,“我是想,老公啊,你能不能稍微改变一点对人类的看法?我知道你恨舞雩,恨她无情杀戮我们狼族;可是现在的那个孩子已经不是舞雩了,她连舞雩的魂魄都放弃了,她是另外一个人。”
“你当年不同意舞雩跟莫邪在一起,我也是赞同的;只是现在,那个孩子不是舞雩了啊……是不是可以,就认可了他们?”
夏子孤两眼顿黑,“我便知道,又遇见这流星雨的夜晚,你早晚都要跟我提这句话。是以我才夜半睡不着,早早地就坐起了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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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场流星雨来过,被羁押在拘留所里的纨素也是一夜未眠。
静坐在监房里,眼前兜兜转转走过许多画面。那些记得与不记得的事,那些认得与不认得的人。
最后她的记忆定格在了娘亲与产婆的面上。
娘亲一脸的紧张,仿佛比那个正在临盆的姨娘还要紧张;而那产婆莽撞撞便冲进来,仿佛还带着一脸的血气。可是她们却也都顾不得了,娘亲扯住产婆还沾着血的手就问,“生了?可还顺利?是男是女?”
产婆抖抖颤颤地答,“生了。顺利。”
她转眸去看娘亲,娘亲在听见“顺利”二字时,面上竟然闪过一片阴翳。
产婆紧接着再回答,“给夫人道喜了,姨太太生的是个丫头……”
娘亲这才一口气平顺了,伸手拍住心口,长出了几口气。
那时还小的她,便垂下头去,再次遗憾自己竟然不是个男丁。否则娘亲便也不至于这样紧张,比自己临盆还要紧张。
也是从那一晚她便知道,如果想让娘亲顺心,她便不能将那个刚刚降生的女娃真的当做妹妹。只有让那个女娃子和姨娘难过,才能让娘亲好过。她没得选择,她只能让自己的娘亲开心。
然后时光斗转,那个妹妹却生的伶俐可爱。原本爹爹的膝头是她固定的座位,可是后来却换成了妹妹。每晚阖府晚宴,爹爹都将妹妹抱在膝头,逗着妹妹说话给大家听。
她明明刚刚咿呀学语,却能张口便背诵出诗歌来,爹爹惊为天人,如何能不宠爱得超过她去?身为嫡女,她不得不忍下这口气。
随着妹妹渐渐长大,便更不得了。爹爹破例,竟然为了一个庶出的女儿请了西席先生到家里来授课。这是连她都没有过的待遇,都是为了要给妹妹找个伴,爹爹才允许她也一同旁听。
西席先生也不知是受了姨娘什么好,每日到爹爹眼前去夸奖妹妹,说她真如天人,竟然能观天象、能与鸟兽言。
娘亲再备了厚礼,请了先生来问她的功课,没想到先生却换了另外一番嘴脸,说“大小姐也是冰雪聪明,不过只是寻常聪明罢了,是难与二小姐比肩的。”
娘亲当夜便饮了个酩酊大醉,指着她哭着大骂,“如果她是个男丁倒也罢了,你终究是个女娃,娘也不怪你;可是她不过也是个女娃,你怎么能就不如她!你好歹是我正室嫡出,怎么就能忍受个庶出的丫头蹬鼻子上脸?”
她对妹妹的恨,在那一晚,狰狞成了无法控制的兽。
她悄悄去煎了一碗药,放了浓浓的生半夏,反复煎了添水、水干再煎……然后端着那碗药进了妹妹的房间。
从妹妹下生,她除了在人前做出爱护妹妹的模样,人后则从未给过妹妹一点好脸色。那晚看见她端着碗筷和零嘴进房间,妹妹的眼睛里迸发出惊喜来。
她便哄着妹妹喝下药汤。妹妹喝的时候觉着苦,似乎想要拒绝,却最终望着她面上的笑,而硬生生都喝了下去……
第二天一早,妹妹便发了高烧。全家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爹爹花重金延请名医救治,可是烧退了之后,妹妹却哑了。
整个过程里,她怕妹妹说出实话,寸步不离地守着妹妹。爹爹和外人都只道她们是姐妹情深,为此她还赢得不少声名——只是人后,她有些无法面对妹妹那一双黑白分明望来的眼睛。
——由始至终,妹妹都没有说出实情。
病好的那个晚上,妹妹坐起来,执笔写给她:“姐姐不必为此负疚,我自知我本是活不长久的。我是不该来到这世上的人,我迟早是要走的。”
她受惊,几乎打翻了砚台。
妹妹却再写:“小妹来到这不该来的地方,只觉得孤单。家里只有姐姐为伴,虽然不得姐姐欢心,小妹却始终看重姐姐。”
那夜,也许是她生来第一次当着外人的面,放声大哭。
她并非没有悔意,并非没有负疚,只是那情势一步一步地都赶到了那一步去,让她在那一刻无法冷静下来,就那么做出了那样的事。
那晚她第一次捉住妹妹的手说,“只要你不负我,我便也会护你一世衣食无忧。将来我还会说服我娘,一定给你找个好人家;不让你受庶出的苦,要让你享受与我一般的嫁礼。”
妹妹便笑了,在烛光里虚弱地苍白着的一张小脸儿让她至今难忘。妹妹回握住她的手,用只能发出单音的嗓子,沙哑地勉力唤着,“姐,姐。”
如果不是后来又发生的那件事,她自信能够信守自己的诺言,护持着她衣食无忧。她会当一个外人眼中爱护妹妹、凡事都挡在妹妹前头的姐姐,她会让旁人都赞扬说,她无视嫡子庶,只看重亲情。
就连妹妹那些能看破天机的能耐,她也会帮妹妹代言,帮人治病除灾,她那一刻也乐在其中。
后来全村人,就连爹爹便也对妹妹的哑病渐渐释然。有人再提妹妹哑得遗憾,她便会浅浅淡淡地笑答:“都说天机不可泄露,舍妹既能窥破天机,上天便会设法让舍妹保持沉默吧。”
这个理由这样充分而强大,于是人们便也都信以为真。从此妹妹的声望不降反升,而她也连带得被人认为也拥有了与妹妹相同的智慧。
如果岁月能这样安静而美好地持续下去,该有多好!可是就在妹妹满了13岁,而她15岁了的那一年,一切都被朝廷的一纸谕令打破。
原来那时正是大唐土崩瓦解之后的乱世,无数枭雄纷起并立,个个都号称自己才是真命天子,于是就格外重视天意,普天之下搜罗能通天之人……妹妹的传说上达天听,于是征选妹妹入太常寺!
这是殊荣,是不敢违抗的政令,可也是骨肉分离的折磨……凡是入了太常寺成为巫女的女孩子,从此就要与家人分开,被高高地拘束在那个神圣的鸟笼里,日复一日只为帝王服务,凡人不得见,更不能随便说话,以免泄露天机。
这还倒罢了,更要命的是妹妹根本就不能说话,她写的字外人又认不全,这要让她如何在那看似高贵,实则险恶的朝堂里生存?
据说朝堂之上,因为几个能人说错了天机,便被当堂问斩的!
爹爹一夜愁白了头,天亮时分,爹爹敲响了她的房门。
她实则也坐了一夜,早已收束整齐,等爹爹敲响门,她便含笑迎出去,“爹爹,让孩儿陪妹妹去吧。就说那个能言天机的人原本是我,妹妹是去做我的侍女,让所有的责任都给孩儿来背,让孩儿做妹妹的学语八哥就是了。”
“将来,若有机会,我会想办法让妹妹离开太常寺,回乡嫁人生子,做一个普通的女子,不必受那拘禁的冷刑。”
爹爹那一刻落下老泪来,扶住她的肩膀欣慰点头,说,“舞雩啊,你是爹爹的好孩子。爹爹能有你这样的孩子,定是上辈子的造化。”
她含笑带了妹妹一同赴京城,入太常寺。与一班选自全国各地的所谓“天女”竞技。
那个刚刚登上朝堂的新皇上改了国号,重又用回“唐”。可能他是希望以此来显示他是大唐正朔,希望能够重现大唐的辉煌。可是她们却都知道,尽管那个人自己也改汉姓为李,循着唐朝遗脉的姓氏,可是实际上,那个人根本是胡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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