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穷苦人家的饭食很简单。拳头大的杂粮馒头,一点小咸菜,富裕点的最多弄个野菜汤,沾个滋味而已。
粮食是稀罕东西,盐也是,一天两顿饭,每顿还不敢多吃,五六分饱就好。下地干活的时候若是饿了,就找些能生吃的野菜野果洗一洗,好东西是要留着的,若是逢人过来做客也好有东西能拿得出手。和饿肚子比起来还是面子更重要,这一点无论家贫家富都没有分别。
南山村的生活条件还算不错,靠着终南山吃食上不用太操心,便是肉食时不时得也能弄上一顿。村里的府兵很多,二十几户人家一多半都是,手底下的功夫自然不错。三五个抱成团进山一趟,便是野猪也能收拾了。乡里乡亲的没那么多讲究,谁打到肉食了都会稍微分一分,各家各户解解馋。若是单从吃食上来看,南山村的条件比长安还要好许多。别看长安乃是繁华帝都,有上顿没下顿的人也不少。
整个南山村都是早晚两顿饭,只有卫玄是一日三餐,若睡得晚了还要吃个夜宵。这多年养成的习惯,是不可能轻易改掉的,更何况卫玄也没有变得意思。万幸的是他的吃食不用太操心,村里人进山打猎每天都会弄点儿东西过来。一只兔子,一只山鸡,进锅熬汤味道还算不错。就是没什么盐味,卫玄自打看见醋布的那一刻就发誓绝不碰那东西一下,更遑论丢进锅里涮一涮了。
天蒙蒙亮醒来,取水洗漱一番,把头发衣服整理好,捧着本书抬腿出门。屋子太小,只有两把托刘木匠打的两把椅子和一张八仙桌,最多放一张床就满了。桌子是用来写字看书的地方,吃不得饭。吴大爷帮着卫玄在屋外西墙又搭了个棚子,棚子里放着石桌石凳,这才是吃饭的地方。
每一天都是这样,卫玄前脚刚出门,吴家老两口已经在石桌前准备吃饭了。因为教村中孩童学文习字的缘故,卫玄的伙食标准很高,连带着吴家老两口也沾了光。一碗粥,两碟咸菜,切好的腊肉蒸上一碗,有时候把腊肉换成昨晚的剩菜,看着村中几乎同一时间升起的渺渺炊烟,意境很高。
孩子们来得很早,往往卫玄还未吃完就到的差不多了。都是在家中吃过的,不用卫玄操心。尽管见着石桌上的那一桌饭食个个流口水,也没有一个上前来。卫玄从没不让孩子们吃的意思,他们还这样子很明显是家里人特意吩咐过的。虽然都是苦哈哈的乡民,但在这尊师上确实没得说,哪怕卫玄也只是个十四岁的孩子而已。
用过饭,喝口水,起身往院中自己的位子上一座,自然会有人把昨日留下的作业收上来。两三张草纸,上面一共十个大字,这是天天要交的。
拿过来,细细翻看,写得好的夸奖一声,写的差的也不用训斥,点个名顺便脸色一沉,自然会有人收拾这些小调皮鬼。以前还不是这样,自从卫玄让每日早上学生教作业的时候家长也在一旁就这样了。
棍棒底下出孝子,南山村人深以为然。
学生坐在院子里,院外面满满当当的围着家长。不敢打扰到卫玄,说话都刻意压低声音。若是自家孩子表现好了,家长面上有光,整个人的感觉都不一样,趾高气昂甚是威风。可若是见卫玄黑着脸,当时就炸了,恶狠狠地瞪自家孩子几眼,直吓得抬不起头才罢,自己也没有和别人说话的欲望。面上无光,还有什么可说的?
村民们自然不可能一直在院外呆着,日头稍微起来点就散了,卫玄也开始讲课业。一整个白天的时间,上午温故,下午知新,中午则回家稍微休息下,学业不可谓不重,却偏偏没有人迟到,无论聪明的还是反应稍稍迟钝的都是如此。卫玄自然不可能不喜欢这样,如此可是省了他不少功夫。
将《弟子规》讲一段,布置了一下课业,卫玄大手一挥一干孩童便做鸟兽散去。正是贪玩的年纪,不可能指望他们认认真真的读书,更何况都是野惯了的。没人接,都是自己回去,此情此景倒是让卫玄一阵感慨。
即便他其实并不清楚为何要感慨,脑子里还忘了些东西,这就是其中一个。
村里人晚上没什么活动,以前天黑了就休息,很少有人走动。卫玄有时候都在想,这或许就是村里成亲的人家孩子都很多的缘故。如今就不同了,点点灯光透过窗户纸闪出来,家里有孩子的都是这般。
卫玄没有点油灯,那光看久了眼睛会酸,更多时他会一个人坐在棚子下的石凳上。有月光的时候借着月光看看书写写字,没光的时候自己喝一点儿酒。这个待遇在南山村是独一份,村里人每次有人进城都会给卫玄带一小坛过来,如今已经存了不少。卫玄还想着要不要趁有空的时候在院子旁种点桃树松竹,到时将酒埋或卖在树下,或灌进竹里。细算来卫玄也算得上一个文人,这等“风雅”的事儿不做才是奇怪。
“花间一壶酒,独酌无相亲;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卫玄提坛抿了一口,低声吟了一首应景的诗,登时满腹惆怅。今夜十六,月悬高空,没有云彩遮掩月光洒得是肆无忌惮,照得好像白天一般。若依着往日,像这样的天卫玄肯定要写些东西,今天却不一样。
十月初六,是卫玄的生日。
这个卫玄记得很清楚,从前过了那么多回,自然忘不了。从前生日的时候有蛋糕,有美食,有朋友,有家人,如今却只有他独自一人。没有和别人说,卫玄很清楚若是他说了村里人肯定会给他庆祝的。
特殊的日子需要特殊对待,卫玄一直这么认为,也是这么做的。既然从前生日时热闹惯了,这次就清净一点,也是别致。
酒度数不高,虽然身子还未长成,五六坛下去也不会醉,就是肚子胀一些罢了。自打在南山村第一次喝酒,卫玄就发现现在这酒越喝越清醒,全没有从前三杯就醉的样子,而越是清醒,脑子转得就越快,许多想不起的事情都会记起,哪怕只是从前扫了一眼的也好像就在眼前一般。这让卫玄很新奇,他可是知道自己从前是没有这个本事的。不过这样也好,现在为人师了,有这本事能够尽可能的提高自己肚子里的墨水。如不是这样,卫玄别说《弟子规》了,便是《千字文》《三字经》也记不全,更别说教别人了。
“今天天这么亮,小先生怎么没写字,反倒喝起酒来了?”
卫玄消灭了第六坛酒,刚拍开第七坛的泥封就听见有人说话,不由觉得奇怪。每天像这个时候他这里可是安静得很,吴家老两口早就休息了,又没人会来。而且“小先生”是村里人对卫玄的称呼,能这么叫自己的必定是村里人,偏生这声音生得很。循声望去,借着月光细细一看,也亏得现在脑子灵光,刹时就认出来了。
对认识人卫玄很随意,又拿出一坛酒放到石桌上,说道:“倒是稀奇,李哥你怎么到我这儿来了?”
这李哥名叫李常,是村中李家的长子,二十出头,是长安里的兵。卫玄刚来的时候李常还在军伍里服役,前不久才刚回来,却是被李老爷子硬拉回来成亲的,和卫玄也只是见了几面而已,并没有什么交集,谈不上多熟。所以,李常对卫玄能认出自己来感觉很诧异,当下说道:“小先生到底是读书人,记性真不错。头两天你说的那个‘半面之缘’的典故,怕也不过如此了吧。”
“哈哈哈哈……李哥真会说话。”好话谁都喜欢听,卫玄被这么一捧心情当即好了许多,“坐坐坐,既然来了就陪我喝上一点儿。只是要小点儿声,吴大爷他们睡了,吵起来不好。”
“自然,自然。”李常一边答应着,一边坐在卫玄对面,拿起酒坛喝了一口,很是畅快,“这酒不错啊,像是长安东市郭记的。”
“不错啊,只喝了一口就尝出来了,看来平时在军伍里也没偷着喝吧。”
“那不能,军中禁酒,喝了可是要被杖责三十的,我可不想自找苦吃。”李常好像受到了惊吓一般,当即连连摇头,看得卫玄又是一乐,暗道这酒还是和旁人一起喝才好,自斟自饮多少还是少了几分生气。
李常见卫玄面目带笑,仰头饮酒弄得前襟尽湿也不自知,不由微微一笑,说道:“想不到小先生不仅学问好,就是酒量也不差。不过李哥我有一事怎么想也想不通,不知道小先生能不能给我说说?”
“但说无妨,知无不言,言无不尽说的就是我!”卫玄眉宇间不由露出一丝傲气来,话说得是大气无比。李常听了也是开心,当即问道:“既然小先生你这么说了,我也就不矫情了。你也知道,我刚回来没几天,一开始知道村里多了个十几岁的教书先生的时候可是吓了一跳,又觉得稀奇。这几天也偷偷过来听了几回,虽然听不明白,却觉得小先生你讲得真是不错。我不认字,以前是想学没这个条件,现在则是晚了。不过,我也不是没听过别人讲学,以前在军伍的时候参事有时候会给我们讲一讲,听着还是觉得小先生你讲得更好。当时我就有些纳闷,今天趁着酒劲儿才敢开口。小先生你今年也才十四岁,怎么就这么大学问呢?”
卫玄听了依旧是一副笑脸,眼中却不觉闪过一丝警惕。酒后清醒无比的大脑让他很清楚,这李常有问题,很大的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