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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姓段?”
许宁说出这句话时,不知自己该是什么心情。
然而他也不知道,就在此刻,姓段的段正歧正隔着一扇窗户,悄悄看着他。
北平的消息,段正歧昨晚就已知道。而许宁有一个学生北上,生死不明。段正歧之前不知,在知道许宁是许宁后,也很快查到了。
和许宁一样,很难说清他此时的心情。
【你为这个学生如此心痛,当年可有心痛过我?】
他很想这么问,然而在看到许宁惊痛表情的一瞬间,段正歧却忽然明白过来。原来这个人也可以这么脆弱,原来他也有无能为力的时候。他不再是一座大山,时时刻刻横在自己心头,而是化作了块块碎末,碎泥填满沟壑,碎屑漫天飞舞,却是触手可及。
段正歧抚上窗户,在印着许宁身影的那块轻轻摩挲,转身,遁入黑暗中。
在由副官向将军申请后,许宁被允许和段将军一块北上,即日启程,而槐叔却被留了下来。
对于自己要被单独留下来的这件事,对于少爷要远离他去另一个城市这件事,槐叔无可奈何,只有不安。
“这次出门少说得十天半个月,槐叔,帮我去学校请个假吧。”
许宁这么一说,槐叔倒安静下来。少爷这样说就是还要回来的,还是要回金陵的。他就没有想更多,好像许宁一个保证就能安下他的心神。槐叔念念不舍地和许宁告了别,看着许宁坐上车,车驶离视线。
段正歧这次来金陵,并没有暴露自己的身份,然而他既然决定离开,就不打算再掩饰。所以许宁这一次,亲眼见识到了什么叫非常手段。
段正歧调来一辆专列,直通北平,中间不停站。而这列车上,除了他的属下和亲兵,就只有许宁这么一个外人。
许宁被分配到一个单独的车厢,第一天下午的时候,没有人来打扰他,他就静静准备自己的事。然而这份平静,却在第二日一早就被打破了。
“你没和将军说什么吧?”
孟陆伸进一只胳膊,先是挡住许宁要关门的动作,然后整个人往里面一挤,跟泥鳅一样挤了进来。
许宁看着他不说话。
而孟陆,他是真的有点后怕。
他们上列车的第一日就被段正歧叫了过去,吩咐不准向许宁泄漏任何关于他的消息。无论是名字,哑疾,还是其他什么。至于姓氏,反正到了北平也是藏不住的,就不去管它。
这次小会结束后,孟陆是惊出了一身冷汗。他左等右等,才找到这么一个机会来和许宁摊牌。
许宁心情正不好,看见他送上门来,笑了。
“我还没和将军见面,能和他说什么?”
孟陆松了一口气。
“不过改日若有机会,定要和将军好好聊一聊,尤其是治下这一块——”
孟陆恨不得上去堵住他的嘴,虎牙摩擦,似乎要一口把许宁啃了。
“好!说,你有什么要求。”孟陆豁出去道,“只要你不告诉别人是我泄露了将军的哑疾,我都答应你。”
“包括叫你去行刺你们将军?”
“你敢!”
孟陆抬头,这次眼睛里真切露出了杀意。
许宁不再逗他,挥了挥手,示意孟陆坐下来。
“我当然不敢。”
他问:“你们将军……是什么时候哑的?”
“反正我认识他的时候就——,呸呸!你再套我话我就不客气了!”孟陆反应过来,连忙啐了自己几口,“这些事你要真想知道,就去问将军,反正我们是不能说的。”
“哦,他不让你们告诉我。”许宁了然。
孟陆:“……”
他怎么又被套话了呢?
看着孟陆不再说话,许宁却已然确定了。一系列反常的举动,所有不该有的宽容,最终化归一个答案——竟然真的是他,是他丢了十年的小哑儿。
他怎么活下来的,他如何姓了段,如何当了将军?
许宁一时心绪复杂,想到很多,然而千言万语最后却化为一声叹息。
哑儿不想认,那自己就装作不认得罢。
一时间,车厢里没有人再说话。
许宁安安静静地坐在窗边,想着心事。孟陆闭了会嘴,又觉得无聊,他玩弄着腰侧的枪袋,乏味了又抬头看着许宁。
许宁脸上还有被他打出的青紫,尤其是鼻梁上那一块,颜色紫红,看起来颇有些滑稽。他戴着用胶简单粘好的眼镜,还没怎么来得及收拾自己,就跟着段正歧北上了。
孟陆想,这是个什么样的家伙?
说他书生气,可偏偏敢当着自己的面对外放暗号,被打得半死都不吭声。说他有几分硬气吧,此时又自愿被他们俘虏,跟着将军北上。
他似乎可直可屈,那脊梁不像一般读书人恨不得挺得笔直朝天,却也是旁人轻易压不弯的。
“你在看什么?”
许宁突然开口。
孟陆心下一个激灵,“谁,谁看你了?我就是想问,对!”他一拍大腿,终于想起一件正事,“我就是想问你那天晚上——”
那天晚上,你是在给谁发讯号?
然而这句话还没来得及出口,火车骤然减速,吱呀吱呀的声响,将孟陆的话全都淹没在噪音里。
许宁看着窗外那熟悉的景色,前呼后拥地挤进眼帘。
北平到了。
“许先生。”
甄副官推开车厢门,走进来道:“将军请你先——,孟陆!”看到车厢里多余的一个大块头,副官几乎是气急败坏地吼了出来,“你又在这里做什么?”
糟糕!
孟陆一边向门口退,一边道:“我只是怕许先生无聊,过来陪一陪他。”
“呵。”副官狞笑,“还是让将军的鞭子陪一陪你吧。”
“别啊!”
许宁听着哀嚎,看着他们一唱一和,镇定地整了整衣服,提着行李。
“那我先下车了。”
“许先生慢。”
副官一脚把一个混货踢了出来,“现在街上不太平,让这家伙陪着您吧。他脑子虽然蠢了点,但身手还是有点的。”
孟陆爬了起来,不满道:“什么叫还是有点,我和将军切磋都能五五开好吗?”
“好。”
许宁点了点头,知道他们不放一个人在自己身边监视不放心,便径自应了。然后抬脚,下了列车。
“哎,你等等我!”
“你个读书人,怎么跑得比我还快?”
“你急什么!”
许宁当然急,他着急方筎生的安危,他怕方筎生死了,更怕他活着却比死了还难受。
所以他一出车站,就找人打听收治受伤学生的医院,包了辆黄包车赶去。医院离这里不近,车夫看他脾气好,便寻找话头与他说。
“先生,看您也是读书人,是去看望朋友的吗?”
“嗯。”许宁轻轻应了一声。
“我一看您这样就知道。”车夫感叹道,“这几天有不少人从外地赶来看望亲友。哎,运气好的还能抱头痛哭一场,运气不好的,却只能回去准备丧事了。”
许宁心下一紧,车夫继续道:“那天枪一响,我就知道不好,赶紧往人少的地方跑。嘿,后来再回去看,地上的那血啊,冲都冲不干净。听说死了四十七人呢!”
四十七,那不是一个数字。是四十七个有血有肉的生命,四十七个破灭的家庭,四十七个戛然而止的人生。
死亡只是开始,悲伤却在之后酝酿更深。
“那都是些学生啊,哎。”
车夫似乎也很同情。
许宁却问:“只有那四十七人吗?”
“哎?您说什么?”
许宁这次却闭上嘴,不再说话。车夫有些悻悻的,也安静了下来。
不过一会他又道:“先生,身后那个人你认不认得,他老跟着我们,要让他一起坐车上吗?”
许宁回头看了一眼。
“不用了,他太重。我怕你拉不动。”
太重的孟陆露出一个吃人的狠笑,咽下这口气,继续追在后面。
等到车子停在医院门口,孟陆已经有些上气不接下气了。他喘着气,感觉心脏好像都快炸开。什么叫杀人不见血!什么叫君子报仇十年不晚!他孟陆算是见识到了。这许宁,肯定是在报那晚的一箭之仇。他咬牙切齿地想,一抬头见许宁又要走远,连忙追了上去。
……
“将军。”
宅邸,副官有些担心道:“许先生去探望游(you)行的学生,您就不怕他对我们产生误会?”
段正歧睨了他一眼,像是在问,误会什么?
“就是,许先生会不会恨上老将军和您,认为是你们……”
段正歧却笑了。如果他能说话,此时应该能听见他笃定的声音。
带着笑意,又带着感慨的。
【他才不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