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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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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两人手掌交握。

    段正歧感觉到对面传来的热度,那是许宁的体温。

    即使隔着两层的阻碍,也能清晰传导到手心,仿佛快烫伤一般触动了神经。许宁握住他的手时,段正歧有些猝不及防,甚至有丝难以明说的慌张。

    然而在许宁开口问话后,他脑中那一缕刚刚升起的绮念立刻烟消云散,被现实残酷镇压。

    段正歧认真看着许宁,然后,一点点用力掰开他握住自己的手。

    “正歧?”

    许宁疑惑。

    段正歧却已经执起衣帽,穿戴整齐,听见许宁呼声,只侧头轻瞥了他一眼,便迈开大步离开房间。

    许宁有些愕然地站在原地,不明白自己怎么一个问题,就让局面变得不欢而散。他挣扎着下床,跑到窗口喊。

    “段正歧!”

    楼下,段正歧大步流星地向外走,仿佛没听到这声呼喊,上了早已经停在门外的车,汽车发动,转眼就不见踪影。

    许宁有些茫然地扶着窗沿,右手心还在隐隐发痛,他却已经顾不上了。

    “怎么回事啊?许宁,你又怎么欺负我们将军,把人都气走了?”

    孟陆又从屋外探头进来,抱怨。

    “几次三番的,要是换了别人,早就被将军一枪崩了。许宁,你可真本事。”

    “我……”许宁开口,真的无措,“我不知道。”

    “好,那你说说,刚才你和将军说什么了?”

    “我问他,为什么要跟在段公身边,做现在这样的事又是想得到什么?”许宁有些迷惘道,“我不该问吗?”

    孟陆先是一愣,随即笑了起来。

    “问啊!你想问就问呗。”他语带嘲讽道,“就问,他是怎么狗迷心窍做了军阀当了土匪头子?又是如何丧尽天良,整日尽做些杀人夺命的勾当?您最好再问一问,质问他为何要在这乱世里拿起枪,到处与人争短长混性命?又为什么不老老实实拿着书本,去街上做您学生那样的爱国义举?”

    孟陆冷笑道:“许宁,不妨你也去问,问那屠夫为何要杀生卖肉,问刽子手为何总是夺人性命好了。”

    许宁被他这一番连嘲带讽地骂了,才意识到自己之前那样问究竟有何不妥。他质疑的不是段正歧的目的,而是否定了段正歧十年来的一切,把他的拼搏、努力,好不容易混得的成就,都想用一个“利益苟且”给抹灭了。

    “我知道你看不起我们。”孟陆继续说,“老子早就被人骂惯了。我们就是干的杀人夺(duo)权,争名夺利的事,没什么好说的。但是许宁,你又高贵到哪去了?你那些读了四书五经,上过洋学堂的同僚同学,又凭什么高高在上?”

    “十一年前,若不是老将军一力拒绝袁世凯复辟称帝;七年前,若不是徐将军带着一干铁将收复外蒙,许宁,我问你,你们要的共和民主、国之主权这些玩意,究竟到哪里去找!”

    “我差点忘了。”孟陆笑道,“若是没有我们这些军阀党目碍事,你们现在还跪在皇帝脚边,忠心耿耿地山呼万岁,哪需要什么民主?”

    孟陆说的不是没有道理,却也有些强词夺理。然而现下这一刻,却犹如当头棒喝骂醒了许宁。

    他霍然发现,不知从何时起,自己竟然是以这样清高的心态看待这些军阀魁首。

    瞬间,想起张习文在金陵饭馆里的叱骂。

    【这群学生,上了战场恐怕连一杆枪都拿不动。】

    又想起十数年前,父亲抽打在他身上的一道道鞭子。

    【你瞧不起我们,小子,可也不看看你那先生,卖得什么仁义道德!】

    许宁恍然明白,自己错了。

    军阀之乱,在于内耗,在于为了□□竟借助境外的扶持,消耗中国所剩不多的资本。但是书生们张张嘴骂骂人,总是轻而易举,却看不到背后的博弈与牺牲。

    既然已经站在乱世正中,你要他乖乖做顺从的绵羊,不如说是叫人羊入虎口。

    “是我不对。”

    许宁开口。

    “我不该用那样的语气与他说话。”

    孟陆一愣,没想到这人被骂了,还能低下头来道歉。

    “但是你也言过其词,把建立共和的功劳全都推到军阀身上,不仅九泉之下孙先生不瞑目,不知还有多少先人要半夜入梦去骂你。”许宁又道,“孟陆,你们将军去哪了?”

    “你还要去找他问?”

    “不。”许宁说,“我要告诉他,我在想什么。”他想,自己总是不管不顾去问他人缘由,却从没有说清自己的心思,也许解开了误会,才能彻底坦诚相待。

    孟陆摇了摇头:“你今天是见不到将军了。”

    许宁一惊,听着这熟悉的开头,想难道段正歧这小子又去逛窑子了?谁知孟陆接着道:“将军还要回去老宅为老将军安置妥当,有许多事要办。刚才是特地抽空来探望你,却是没有其他闲暇了。”

    “安置?”许宁错愕,“段公不离开天津?”

    张作霖已经要打入北平了,段祺瑞怎么还能放心留在天津?

    孟陆摇头。

    “老将军若离开天津,奉系走狗怎么会安心放将军离开?”孟陆说,段祺瑞决定隐居天津,潜心礼佛,不再干预事实。

    也是作为质子,交换段正歧离去。

    许宁惊讶:“那为何,为何段公亲生的子女不送他离开?”

    “哪有那么容易。再说,要是亲儿子有点本事,他还收养我们将军做什么?”孟陆冷嗤,又说,“好了,我看你问了这么多,人也清醒了。那就赶紧收拾收拾东西,车已经在外面等着。”

    “车?”

    “送你去车站。”孟陆冷淡道,“许宁,你自己回金陵吧,日后不要再联系我们。”

    他这句话一说完。直到许宁被人塞上车扔到天津车站,还有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他想不通,段正歧前一刻还说金陵不安全,会派人去将槐叔接到自己辖下照顾。怎么下一瞬,就将自己和行礼一同扔到车站,大有今生不再往来的意思?

    他却不知道,这一刻,都是段正歧在走出他房间内的那瞬决定的。

    段正歧离开房间时,心里是真带着几分火气。可下一瞬。却意识到一个问题。把许宁带在自己身边,真的就安全吗?念头一过,他索性假戏真做,装作怒气冲冲地离开别馆,再命孟陆将许宁立刻送走。

    于是,许宁到了车站不一会,明里暗里,各处线人都收到了线报。段正歧和他那小先生闹翻了,将受着伤的人扔到车站,不顾死活。

    金陵不安全,是对段正歧而言。若是一个与他毫无干戈,甚至已经反目成仇的许宁,金陵,与其他城市也没有什么区别。

    等到流言传开,许宁才是真正安全了。

    而此时,段正歧正坐在大厅里,面上恭敬听着义父讲话,心里却还计较着许宁的事。老人对他说完诸多安排,看段正歧有些心不在焉,便问:“正歧,想什么呢?”

    段正歧想了想,觉得义父毕竟为人处世经验老道,于是虚心请教。

    【如有有一个人,我既不忍心囚在身边,又不甘心将其放走,该怎么办?】

    “呵呵。”段公一笑,“正歧也到慕少艾的年龄了。”

    他问:“那人心里可也有你?”

    段正歧想起许宁对自己的关心,便点了点头。

    “那就好,既然情投意合,便娶回家吧。”段公说,“你四姨五姨都是我一眼瞧中的。当时行军在外,为了怕被别人抢去,就先抢回家做媳妇了。”

    段正歧一愣,还没想明白这娶姨太和自己的问题有何关联,便听到段公的下一句话。

    “这人,若是与你毫无血缘干系,你想将其绑在身边,无非几种手段。一是如你我,拜做义父子,也是有亲缘束缚了;二是如同我与你徐叔叔,为上司下属,却更似手足。三便是夫妻,这夫妻一非血脉联系,二无上下规矩,却比前两种都更紧密,是命不可分的连理枝。”段公调侃道,“尤其是小姨太,从来都是心头好啊。”

    段正歧认真想,自己与许宁肯定不能再拜做父子,他也不愿与许宁做手足,那么似乎就只剩一种方法了。

    娶回家做姨太?刚冒出这个念头,段正歧蓦然觉得喉间干渴,隐隐有些蠢蠢欲动。然而他此时尚未理清自己对许宁的心思,只是摇了摇头,将老人的话当做调侃放过,继续与义父谈起正事。

    而许宁,还不知自己刚刚避开一场被强娶的灾难,此时坐着南下的火车离开天津。这次还有许多话题没有解开,可下次再与正歧见面,又不知是何时。他一时陷入愁思。

    然而他没有想到的是,再见一面却是难如登天。四月十五日,直奉联军夹击华北,冯玉祥节节败退,国民军退出津京,同日,北平彻底落入张作霖手中。

    直至此时,五大军阀,奉系独占鳌头。

    从那天起,许宁再没有听到关于段正歧的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