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晨烟蔼蔼,把黄埔江水送入港湾。
港口前,渡桥下,拥挤着一群光着膀子的挑夫,看到有人下船便远远地喊道:“大人可需要帮忙搬运行李!一斤一里一角钱!”
他们不敢凑近,只能嘶哑着嗓子喊着。幸运的时候,便能接到一两桩生意,要是走了霉运,被贵客的保镖们推搡开,也不敢吱声。
出了港口便是一条不宽不窄的路,地面上铺着电车的车轨,半空中驾着电网,有时候能看见那电车哐啷哐啷从远处驶来,驴车马车便都被主人鞭策停在一旁,等这铁怪物走远了,才继续上路。或者再往远处望一些,便能看到好多西式的洋楼气派地立在街道两旁,犹如西装革履的男士恭迎着客人。楼上或用大字刻着某某公司,或写着某某银行的招牌。而在相隔几条街的另一旁,则是一幢幢中式小楼,药店、书局、布铺,还有种种零碎的小物件,都可以在这里买得。
中西并肩,新旧林立。这就是上海。
这是中国被迫打开对外贸易口岸后,最先进入现代的城市。
许宁下船之后走到街口,或许是看他面善,一个发传单的小报童笑嘻嘻地递了一张过来。
“先生瞧一瞧呢,四大名花决赛,千娇百媚,争奇斗艳!先生去看一看哇。”
许宁低头一瞧,只见传单上是一个女人画报,穿着旗袍,抹着红嫩的胭脂对着他娇娇一笑。他还没看清,旁边伸出一只手来,愣把这海报夺去。
段正歧将画报随手撕了,见许宁望过来,双眉一挑,隐有不满。
许宁哭笑不得,这段小狗自己不知道几经历练欢场了,偏生地还要管自己。他也不去生气,拎起行礼道:“我可不像某些人,办公的时候,才不会总想这些风花雪月。”
段正歧没想到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面色一僵,有些迁怒地瞪了那报童一眼。可怜报童今天出门没看黄历,否则定可知道,今日,忌狗。
两人这次出行是轻装上阵,不仅没带多少行李,连随员也一个都没有带。当初知道这一点时,段正歧一干手下们强烈抗议。
“上海局势如此复杂,党派林立,又是青帮的大本营,你这是要羊入虎口。”张三说。
“我不赞同。”姚二。
“除非先生能提出一个合适的理由。”孟陆道。
丁一:“有合适的理由也不行,任他妙嘴生花,危险还是危险。”
妙“嘴”生花的人究竟是谁?许宁看了他一眼,解释道:“如今金陵刚刚易主,需要人手在此稳定,不可能排出太多人跟随。而且人越多目标越大,我并不想引起注意。”
“那一个人都不带也太不安全了!”
“只是路上不带人而已,我相信你们在上海不会没有暗线,到了那,再联系留守上海的人员也一样。”
“的确是。这么一说,老四老五都在上海,也没什么不方便啊。”张三念叨。
丁一一个巴掌上去。
“你帮谁说话呢!”
“如果各位实在担心你们将军安危,那就由我一个人去,还方便些。”最后许宁实在是被他们烦得不耐烦了,有些嫌弃道。
这句话说出来,立时没有人做声。
孟陆想,要是被将军知道因为他们的多嘴,害他不能跟着许宁去上海。今晚挨鞭子的人,肯定又要多几个了。
他只能无奈道:“那到了上海,记得早点联系那边的人手。”
“嗯。”
“照顾好将军。”
许宁腹诽,那么大的人哪还需要我照顾,嘴上还是道:“我会的。另外,槐叔他们也麻烦你们照顾了。”
如此这般,大费周折,才换来两个人清净的出行。段正歧对此倒很满意,这么好的独处时机,求之不得。
他们这一次是扮作商人前来上海,事先便在一家酒店订了房间,可登记的时候却被前台致歉道:“抱歉先生,原来定的两间房,如今只剩一间了。您看是退房,还是就此住宿?”
段正歧眼前一亮。
许宁后背一寒,连忙问:“我们定了两间。”
“是的!实在对不住!”前台鞠躬道,“因为这几日前来登记入住的客人实在太多,房间都已客满,预定两天以上没有入住的房间基本都被退订,租给直接入住的客人了。是我们服务不周,但是附近其他酒店也都是这般情况,给您添麻烦了。”
许宁蹙眉,又不是节日又不是假期,为何房间如此紧张?
“难道整个上海,都没有房间了?”
“或许还有一些吧,但是环境和安保肯定不如我们这边。”前台小心翼翼道,“客人若要在上海暂留,还是住安全一点的地方比较好。”
安全?意思是现在的上海不□□全吗?
许宁有心再问,但知道若再久留难免会引起注意,便只能道:“好,那就一间房。”
至于段正歧,这个哑巴,从头至尾没有发表意见。然而进了房间的时候,许宁却看见他身后的尾巴仿佛都翘起来了。
许宁他冷笑道:“将军很开心吗?”
段正歧微微一笑。
【是啊。】
他望着许宁,无声地说。
许宁有一瞬间觉得自己好像被人调戏的黄花闺女,他有些恼怒,却觉得再计较下去才是中了段狗剩的圈套。于是,只能装作若无其事道:“先暂时住一两天,等联系好你在上海的人手,我们便可以离开。”
段正歧不置可否,走到窗边去看风景。
“在这之前,我也会去联系在上海的同学旧友。”许宁一顿,道,“希望他们能帮我联系上佐派的人,传递消息。”只是他不知道,这些旧友中,又有几个人愿意见自己。
“刚才侍者话语里的意思,是上海并不太平,可眼下战火还没波及到江浙,究竟是出了什么事……怎么了?”
许宁自言自语到一半,突然听见敲击声。
他抬头,只看见段正歧半倚在墙边,目光投向楼下。而刚才那敲击声,就是他用手指敲击窗檐,示意许宁过去。
“你看见什么了?这——”
许宁睁大眼睛,只见远处一家外资银行,正被一群人团团围住。那群人手里拿着木棍和重物,投掷向门口,将银行堵得水泄不通。
“该死的汉奸,有本事逃,你有本事出来啊!”
“你有本事出来!”
“还我们血汗钱!还我们薪水!”
“对!”
“这是……工人游(行)?”许宁终于明白,为什么刚才酒店侍者要说上海不安全了。
这不是一般的工人游(行)。
段正歧心道。他看了眼楼下,那群示威的工人明显各有组织,有人负责呐喊,有人负责煽动,甚至还有人站哨注意警察的动静。这份组织能力,远远不是李默他们那次小小打闹所能相比的。而且看人数,最少也有两百人。
而这,或许还只是九牛一毛。
上海要有大变革了!许宁与段正歧互看一眼,他们也应该加快行动了。
工人游(行)示威比想象中的还要严重,到了许宁抵达上海的第二天,便听传闻说工人们冲击了租界,还发生了流血冲突。
他们坐在酒店大厅,听着楼下的客人议论着此事。
“听说还有来不及撤退的外国使臣,被他们抓到了,最后还是出动警察才侥幸逃得了一命。”
“这帮暴民!”
“游(行)的工人好像也有伤亡呢。”
“什么游(行),就是暴动,该活活打死才好,都是些贱命。”
许宁筷子猛地拍在桌上,段正歧抓住了他的手,紧紧握着。许宁深吸一口气。
“我不是。我没有必要和这些人置气。”他摇了摇头,“回屋吧。”
而回到屋里,许宁静静坐了一会,突然开口道:“为什么是这样。”
段正歧回头看他。
“镇压示威的警察也好,组织示威的幕后人也好,他们都没有想过这些工人们的性命。警察开枪射杀毫不留情是冷血,那组织者呢?他们挑起争端,甚至让工人去冲击租界,难道就没有想过流血牺牲的可能吗?”
他抬头看向段正歧。
“是不是在你们眼里,但凡能利用的,都是棋子而不是人命?”
段正歧知道他在想什么,因为就在不久之前,他也用了这一招压制了金陵的城北军营。当时军营内的大队长若不是自己人,那些聚集的学生和工人们,说不定也有人丧了性命。
棋子,的确是棋子。区别顶多在于,有些人将他们当做用完就弃的棋子,毫不怜惜;有些人知道他们有血有肉,但更知道血肉的牺牲会激起更多人的怒火与反抗。终究,利用的意志是一样的。
而或许被利用的棋子们,未必不知道自己是在被利用。然而为了他们渴望的目标、憧憬的理想,他们甘愿赴死,并且把这称作为牺牲。
牺牲?若牺牲一条人命保住一座城,勉强可被称为烈举。若牺牲半数的人命才能守护一座城,那只能称为惨剧。
许宁不知道若要守住金陵,他是不是早晚有一天也要面临这种选择。而像这样痛苦的抉择,究竟还有多少次?
段正歧却不以为意,成大事者不拘小节。在他看来,许宁是太过心软了。他走上前,正准备“说”些什么。门外突然传来阵阵骚动。
“快跑啊,他们冲进来了!”
还有孩子的哭声。
“mummy,dady!”
屋外混乱一片,许宁立刻坐起身。
“不可能!”他错愕道,这只是一间普通酒店,为什么工人们要冲击这里!
段正歧却飞快地用杂物堵住门口,他已经能听到门外的脚步声,混杂着粗噶的喘气,就像是毫无理智的野兽。他将自己身上的外衣脱去,只留一件衬衫,对许宁也是如此做。
段正歧久经战场,比任何人都清楚现在的形势。工人们刚刚在和警察的交锋中失去了不少亲友,正是热血悲愤。这次冲击可能是一次针对性的计划,也可能只是报复发泄,但无论是哪一种,冲动起来的人们可不会管你和他们有没有仇。
许宁被推到柜子里时,正听见房门被人剧烈撞击的声音。他见段正歧要关上柜门,连忙抓住他,“你要去哪,外面危险!”
段正歧停顿了一下,右手摸上他的脸颊,深深看了一眼,然后便绑住了许宁的手,堵住了他的嘴。最后用力关上柜门,锁上柜子!
轰隆!与此同时,门也被人撞开。
“这里也有人!”
“抓住他,和隔壁那洋鬼子一起绑起来!”
“他要跑了,追!”
一片慌乱,不知过了多久,外面的一切动静安静了下来。许宁这才像找回了自己,他的手腕已经在挣扎中磨破,却终于挣开了束缚。他一把拿下堵着嘴的布条,大声喊:“段正歧,段正歧!”
没有回应。许宁拼尽全身力气去撞向柜门,终于在最后一下时冲开。他从柜中跌倒在地,立马挣扎着爬起身,却看到——满地狼藉,一片凌乱,到处是打碎的装饰和撕碎的物件。
地毯上有一滩血。没有段正歧。
许宁愣怔站着。
“……正歧,段正歧!!”
门窗大开,无人应答。